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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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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其他将领一样,周瑜也接到了来自洛阳的军令,被要求撤向旧日的魏国边境线。他被要求驻守的是广陵,那座被称为“天上的城堡”的牢不可破的城市,在一八七二年之前,所有人都对这个称号坚信不疑。
江东的军队还没有来,他有充足的时间安排后撤。
这也就意味着,他有充足的时间去见一些人。
鲁肃是帝国有名的富豪,他的名气并非来源于继承的家业——事实上他堪称丰厚的家产还远不到足以名扬天下的地步,而是来源于他的仗义疏财。用另一种方式说,就是他非常热衷花钱,尤其热衷于让别人替他花钱。
在一个到了足以名扬天下的地步的故事里,局势动荡物价飞涨,几千钱也换不到一石粟米,周瑜带着几百个士兵,几辆重型卡车,用一张白条就换取了鲁肃一仓库的粮食。
换成别人,故事的主题必然离不了“仗势欺人”“强抢粮食”“官逼民反”这些个词语。可鲁肃偏偏就是个敢于拿反坦克步枪打装甲运兵车的人物,最喜欢拉帮结党,自称游侠,惧怕年迈的母亲远远超过十万军队的人。
因此这故事得到的评价只能是:仗义疏财。假如有天周将军竟然去兑现打下的白条,那还可以多得到个肝胆相照的定语。
今天周将军当然不是去还账,他是在城市被正式放弃前来邀请朋友一同北上的。
鲁肃对此却不领情:“联邦就像一艘随时会沉的战舰,周将军,恕我直言,你无法拯救它。”
周瑜仍旧微笑着,温和丝毫不减:“船员只能最后上救生艇。你要是想去另一艘船,我可以给你写封推荐信。”
“听说他把你视为必须消灭的敌人。”
“没错,所以他一定会看我的信。”
鲁肃最后还是没索要对方许下的推荐信,孙策对他的事迹不止一次报以嘲笑,同样的,他对南方锋芒毕露的将军也不感兴趣。至于对周瑜推荐效用的怀疑,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周瑜在离开前告诉他:“鲁老夫人正在我家里做客,战舰既然要沉,我就不邀请她去广陵了。”
同一时刻的洛阳,却丝毫不见沉没的迹象,联邦政府仍然宣称要死守国都,城内开始限制出行,为了安稳民心,甚至还请了最受欢迎的女明星貂蝉来皇家剧院演出,为期一个月。
但联邦副总统袁术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表象。
他正在即将被放弃的府邸内,让贴身婢女给自己穿戴皇帝才有资格使用的冠冕。
袁术身上有种旧贵族式腐朽而天真的幻想,这世上的一切都该世代相传,凤凰的父母总是凤凰,地上行走的鸟永远不会飞上苍穹。他小时候,帝国的皇帝姓刘,帝国的首相姓袁,那等他老去,这一切也不该有所改变,即使帝国已经成了联邦,联邦又已危在旦夕。
那个姓刘的小皇帝,如今就是一尊昂贵的傀儡娃娃,如果说他还有哪里像一个皇帝的话,就是外面华美的木偶皮。既然他不肯离开洛阳东宫,那联邦的皇帝也可以换个人做了。
不会有人比他更合适了,兄长袁绍虽然一样有着显赫的姓氏,但他母亲仅仅是家中一个卑微的侍女。
袁术却忘了一些事,在有汉帝国之前,刘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姓氏,刘邦年少时甚至都不能够拥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等到他前下属的儿子,一个必须追溯七百年才能跟贵族扯上几分关系的江东小疯狗亮出锋利的爪牙势不可挡的逼近洛阳城时,他才从自己勾勒的幻觉中惊醒。
撤退,或者说仓惶逃离。
在逃离的前夕,他仍坚持将被迫停止的美梦做完。没有外人观礼,甚至都没能激起什么风波,梦呓式的文书被联邦上层早早扣压,连公告天下的机会都没能获得。
袁术试图给自己安排的结局,最终只在档案袋被重新开启时,被天下人当做上个年代最大的政治笑料被广为流传。
他甚至都没能获得自觉勉强能接受的战死的机会,而是像那些他不屑于多费半点精力关注的底层人一样,像那些连姓氏都不被允许拥有的卑微奴隶一样,在一个没有完整房屋遮风挡雨的地方,病饿而死。
这是在他最大胆最可怕的噩梦都不曾出现的,四世三公的袁家嫡子绝对无法提前想象,自己终有一天会连杯小小的蜜浆都得不到。
洛阳城的秋风才吹起不久,德阳殿的绿叶已经开始枯黄,可以容纳万人的大殿如今空空荡荡,只有两个身着盛装的人影相对而立。汉帝国最后皇帝和皇后,都选择了留在这唯一属于他们的地方。
曹皇后原本可以走的,即使皇帝要留在玉阶雕栏的宫殿中跟他事实上早已不在的家国共同覆灭,她也可以像自己的两个姐妹一样跟着联邦政府一起撤退。她虽然是刘协名义上和事实上的妻子,却从来不是刘家这边的人,直到一切都成为了寥寥几句文字,她最出名的身份也仍然不是刘协的皇后,而是曹操的女儿。
曹操在伏寿被软禁在疗养院两个月后,强行塞给刘协做妻子的女儿之一。在婚礼的前一天,疗养院传出消息,说是伏寿用衣带将自己缢死在病床上。
就是这个曹操的女儿,今天当着众人的面,砸坏了那块传说由和氏璧雕成的玉玺。
袁术带走空缺一角的玉玺,留下了年轻不听话的帝后。
“我没法决定怎么活,起码今天能决定怎么死。”曹节轻声说,“与其跟着袁叔叔当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撤下台的摆设,还不如留在这里等着被外面的大军碾成灰,再不济,还能学学殷纣王。”
她甚至都没看一眼对面的刘协,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那么嫁过去,可一切已经这样了,我没办法,我们都没办法。至于今天——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只能一起死了,反正我……”
“也没什么不好,”刘协突然打断她的话,“我是说,一起死也没什么不好。”
曹节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原本心中不吐不快的长篇大论,这时候一句都说不出来。
“抱歉打断你们互述衷肠,如果能一起活呢?岂不是比一起死好?”问话的声音轻柔甜美,飘入耳中都能渗出蜜来。
空旷的大殿中竟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长裙曳地,妆容艳丽的女人。她已经不是最美好的年华,眼角也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却依然有着甜蜜的笑脸和柔软的姿态,依然有人会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因为能见她一面而欣喜若狂。
如果到这时候的洛阳大街上,认识她的会比认识刘协的人还要多,她参演歌剧的海报贴满了整座城。
按照海报的说法,女明星貂蝉现在应该在大剧院里演出,而不是在德阳殿里跟这对身份尊贵的夫妻讨论人生和未来。
曹节转向她,表情和语气绝对称不上友好:“你来做什么?”
“来帮你们。”貂蝉似乎并不介意她糟糕的态度,连那在无数照片中为人所熟悉的甜蜜笑容都没改变半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貂蝉突然不笑了。
“皇后殿下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
曹节认识貂蝉许多年,那是汉联邦成立之初,他们最出名的女明星还正值青春少艾,娇美的面庞如同晨露下的玫瑰。
曹节也厌恶了貂蝉许多年。没有孩子会对挽着父亲胳膊出现在舞会的陌生女性有好感,尽管她父亲的私生活丝毫不缺一个美貌少女的点缀——总所周知,曹总统根本不喜欢少女。
但她认识的貂蝉从不是现在的模样,从没有现今这般锐利的眼神和冷淡的表情。
“殿下想相信谁?袁家兄弟?对于他们来说玉玺的价值可比皇帝陛下宝贵得多。曹家人?殿下假若相信他们,早该跟着离开不是吗?还是说……江东的小老虎孙策?殿下可曾见过,额上没写着王字的老虎?”
“可你又有什么理由,能让我相信你?”
“起码,我不想当皇帝,也不打算帮谁当皇帝。”
“貂蝉小姐,你自称来帮助我们,总是需要原因的。”
“受故人之托,况且——陛下还欠我一笔遣散费。”貂蝉转过身,向刘协行了一个姿势标准的军礼,“陛下,特别行动处,上尉王玦。”
两个女人的交锋中始终一言不发的刘协结束了他置身事外的态度,长声叹息:“可是王司徒的托付?貂蝉小姐,特别行动处早就不在了。”
“解散部门是需要遣散费的,陛下忘了?”
“你要什么?”
“吕布的枪。我记得曹总统当年交给陛下了。”
“跟我去拿吧。”
在跟随貂蝉逃离之前,被关押在世上最富丽的囚笼的刘协,从来不知道这消磨掉自己半生自由的宫殿和城市竟有着蛛网般遍布全城的密道和暗门。他仿佛被抽离思想的傀儡,在漫长曲折的道路上,一步步的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漫长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还是仅仅在做一场短暂的美梦。
走出最后一个暗道,已是在洛阳城外,一辆八成新的雷鸟等候着他们。
“这车低调,”貂蝉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对他们解释,“上来吧,还有最后一个哨岗,你们需要画点妆。”
刘协端详着车窗上映照出的黝黑粗糙的男人,只能将一切归结于貂蝉定义的“画点妆”跟常人所理解的概念大不相同。
哨岗审查得并不十分严密,只过来一名年轻哨兵来检查他们的出入证件。
貂蝉找准角度停下车,轻声对刘协交待:“等他倒下,陛下就按仪表盘的红色按钮。”不等刘协开口询问,她就摇下车窗,摆出被许多人讥笑为“天真到愚蠢”的笑脸,对哨兵说:“有个朋友要进城,我去接他。这两位是我的助理和保镖。”
“貂蝉小姐,城外正在交战,你出去,可不安全。”
“才不怕,我可带着枪。”貂蝉嬉笑着,从长裙裙摆下掏出一把德林杰手枪,玲珑小巧象牙枪身浮着细细的雕纹,与其说是武器,更不如说是件可以博得美人一笑的装饰品,她把枪口对准空地,装腔作势的扣动扳机,却只换来轻微的咔哒声。
卫兵努力忍住笑声,态度极好的教导她:“要拉开保险栓才能发射的,对,就是这里,往后扳就行,不不不,别在这儿试,会把人招来。”
“真是太谢谢了,”她的声音像是洒了砂糖的丝绸,眉头微微蹙起,仿佛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难题似的,“我该怎么谢你呢?一个吻,如何?”也不等回答,她就从车窗口探出身,将脸颊贴上卫兵的脸,柔软的手指慢慢爬上他的后颈。
又是轻轻的咔哒声,颈骨错位的尸体倒在地上。一枚□□从车尾侧部呼啸而出,将哨岗化为燃烧的烟尘。
貂蝉在远去的车上送出一个飞吻:“多谢您的警告,先生。”
“这是哪里来的□□?”
“一位老同事。我送你们到洛水河边,那里有接应的人。到时候就说……”她瞄了眼这对小夫妻隔着座位交握的双手,继续说道,“就说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小两口,家里挺有势力,怕被抓回去。每天随机选择目的地,我等下给你们一份联络人名单,背下来之后烧掉,到相应的地点可以换人。我建议你们去波斯或者大秦,匈奴和鲜卑离得太近。最后记住,永远都别让任何人知道你们要去哪里。”
刘协敏锐的发现了问题:“你找的人不可靠?”
“谁都不可靠。”
沉默了一路的曹节开口问道:“一定要按你说的告诉接应人?不能换个别的身份?”
“那是A方案,你也可以选B方案,告诉他说你们是家破人亡逃难的兄妹俩,等被识破的时候再说A方案。”
曹节觉得,刚才路上突然有这看不顺眼十多年的女人没那么讨厌的感觉,必然是自己的误判。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两位,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一起失踪,想必比我一个戏子失踪引起的关注度高出许多,更何况陛下今天还付了拖欠十多年的遣散费。”
“你和吕布到底……”曹节忍不住发问,出口几个字后又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忙道,“我刚才失礼了。”
“有什么好问,我们不同路。”貂蝉将车停在离洛水河边,变魔术般的取出一瓶香槟,又取出三个酒杯斟满。她举起杯子,满脸笑意:“该说什么呢?皇帝万岁如何?”
刘协拿起一杯酒,低声说:“早就没有什么皇帝。”
“我可一路叫您陛下。真舍不得这里,倒可以等孙策坐稳位置再回来。”
曹节举起杯子,笑笑:“祝貂蝉小姐顺利离开。”
一架小型潜艇浮出水面,艇头明亮的灯光耀得三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接应人来了。
“那么两位,后会无期了。”
貂蝉独自开车向北方驶去,前方夜幕深重,明亮的车灯颤抖着划出一条通道。
她对着空气轻声说:“皇帝已死,皇帝万岁。怎么会没有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