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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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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二年是汉联邦存在的倒数第二个年头,当时还自称为江东军的吴帝国军队势不可挡,哪怕是丝毫不关心战事的人,也可以毫不费力的预测出这场争斗的最后走向。
十几年前袁绍曾经说过:“我们的军队永不后退、永不投降。”他说的两个“永不”,最终还是有一个成为了现实,不算全盘落空,以袁绍的预言能力,这堪称奇迹。
联邦军队且战且退,却始终不曾有人提出要投降,他们甚至连和谈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哪怕他们的防线已经到了昔日的故乡之后。
对于联邦的那些江北官兵,向江东人投降,这比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用头发勒死还来得耻辱。
江东军分兵三路,进攻安平、东郡和广陵三地,气势十足的在地图上画起来庞大的包围圈。
广陵曾号称“天上的堡垒”,虽然这座城市不在山巅更不在云端,几百平方公里的城市面积也跟堡垒扯不上丝毫关系,它跟自己那漫无边际的称号唯一的联系就是,天上的堡垒未曾陷落。
在它建成后的六百二十四年间,这座城市从未被攻破。
这一个常年位于吴越和魏边界的城市,有着坚固的城墙和高耸入云的哨塔,架在城堞上的巨炮和建在城墙后的防空炮塔,将这座军事重镇武装得犹如末世的钢铁巨兽。邗沟从城墙边上流过,原本用于贸易和军运的运河,此时成了拦在江东军队面前的一道人造天堑。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即使联邦军注定失败,即使冀州和青州已然岌岌可危,天上的堡垒依然会在天上,它会抵抗到最后一刻,直至联邦政府终于在子弹的胁迫下签订投降条约。
在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孙策带着十一个步兵师、三个装甲师和一个空军师组成的集团军,抵达了邗沟西岸。
后来的书中写道:“1872年12月23日是最黑暗的一个夜晚,月亮已被阴影遮没,繁星微弱的光芒无法穿透硝烟。黎明隐藏在夜幕之后,等待第一线曙光冲破天际。”
但凡是经历过最后决战的人都知道,那个夜晚,被死神的烟火照耀得胜过白昼。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守卫在安平和东郡的部队自己已然陷入泥潭,指望他们来救援就如同指望广陵城如传说中那样升到天上一样不可能,至于徐州最后的留守部队,他们的数量甚至连能否组成两个师都是问题。军中撤退的声音伴随着隆隆作响的防护罩越发响亮,退到徐州去,他们说着,是启动备用预案的时候了,可以让一切恢复成以前那样,我们重新开始自治联合体。
周瑜切断了通讯,作战图的投影在会议桌中央浮现,代表着江东军的红色如同灼烧的烈焰,叫喧着要吞没一切,映在他黑色的眼中,炽热而果决。
“不会有什么自治联合体,我们无路可退。”
他指着西岸的军队,在会议室另一头的实时外景中,他们的面目隐约可见:“孙策不想要联合体,不想要联邦,更不想要邦联。他想要的是一个帝国,一个真正的、属于一个人的统一帝国。他容不下魏国,即使我们退到汉帝国时代的魏国边界之后两百公里,他也不会接受。现在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降,并祈祷战争结束后的审判中不会被推上绞刑架;要么留在这里,即使战死,起码可以像一个军人那样死去,而不是像一个蹩脚的土匪头子那样被绞死!”
就在同一天,北路的安平郡已经被攻破,张辽率军往蓨县方向撤退,想与北海郡南平撤离的守军会和,却在半路的广川遇到早已驻扎在此的三个师。
广川的指挥官孙权接到的命令很简单:守住广川二十四小时。
孙权并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将领,更严厉点,他几乎没有什么大规模作战的经验。然而面对数量明显少于自己的联邦军队,要守住广川二十四小时,哪怕是对于这个年仅二十七岁的年轻将领,也不会是一个看起来困难的任务。
在北路军的主帅吕蒙眼中,这几乎是一个毫无疑问的胜局。
如果敌人的指挥官不是张辽的话。
两方对持十五个小时之后,张辽组织了八百人的敢死队,泅水沿清河绕到广川城后发动奇袭。江东军猝不及防之下,坚固的防线由内部被撕出一个裂口,此时求胜心切的孙权正带着直属团冲出广川城门,试图歼灭敌军,正好被联邦军队的炮火包了饺子。
失去信心和指挥的广川军队顿时成了各自为战的分散小队,在被联邦军蚕食掉接近二分之一后,终于重新组织起来,向安平方向撤退。张辽也不愿追击,匆忙重整编队,往蓨县赶去。
孙权的意识被逐渐靠近的马达声唤回,他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正从越野车中走来,身着江东军的军官常服,手里提着一把冲锋枪。他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一张很年轻的脸,清秀温文,更像是拥有良好出身和教养的学生或是文职人员,而不是军人。
他认得他,他当然认得他。
这是陆逊,攻打安平的集团军的年轻上校。
陆逊伸手把孙权从死人堆里拉起来,他的手很冷,比孙权的还要冷,他在微笑,却不是平常那种温和有礼的微笑,冷漠疏离的神情像是刚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的幽魂。
“袁术死了,在两个小时前。”孙权听到他这么说,语调平稳生硬,不会比人工语音更有生气,他终于看清了陆逊手里的冲锋枪——MP40,联合军的标准配备。
枪声响起的时候,他听到了陆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叫陆议。”
江东常见的姓,常见的名,陆议是个很普通的名字,陆康就有个侄孙,碰巧也叫这个名字。孙权终于知道了他名和字不甚匹配的缘由。
MP40被丢弃布满破碎的军服和深褐色血肉的焦黑地面,陆逊小心的在附近按十字形埋下几组触发式反步兵地雷,布置妥当后,他走向自己的越野车,准备假装搜寻广川南方。
越野车后有一支小队,人数还不到半个排,呈雁行列队,站在头雁位置的是小队中唯一的校级军官凌统。
他们安静的站在那,仿佛已经停留了半个世纪。
凌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说话:“伯言?”他只发出了两个迟疑的音节后又停顿下来,仿佛要确认这不过是一个逼真的幻觉,来源于他从未吸食过的最新兴奋剂□□。大脑依然清醒的部分自主的发出了指令,伴随着他的手势,整齐的子弹上膛声响起。
面对二十几支T15冲锋枪,陆逊镇定得有些异常,他真心实意对凌统微笑,不掺杂丝毫的客套和礼节,解脱式的放松和愉悦:“没错,我杀了他。”他垂在腰间手拔出了配枪,HP35的保险栓被拉开,赶在凌统下新的行动指令前将一颗子弹送进了主人的颅腔。
陆逊失去支撑的身体往后摔倒,灵敏的地雷被触发,连续的爆炸气浪险些把越野车掀飞起来。鲜血和碎片同灰土混在一起散布开,成了难以分离的泥土状物质。
“吕将军说让我们尽量把人带回去,这可怎么带?”凌统打量一片狼藉的残迹,摇头叹息。
最后凌统还是找到了一些可以交差的东西带回去,那差不多是他能辨认出来的全部,包括孙权的一条胳膊、两把勉强能够使用的HP35手枪——分别属于孙权和陆逊,以及一把破损的MP40冲锋枪。
接到自己弟弟的死讯时,孙策正在指挥军队进行下一次的进攻,吕蒙低沉的声音通过不稳定的信号穿到他耳边的听筒:“仲谋死了,在广川,伯言下的手。”
“张辽和陆逊呢?”
“伯言自杀了,公绩就来得及带回他们的枪,还有……”吕蒙迟疑了一下,似乎要依靠从无形无质电波中传来的,特属于孙策的烈焰般的坚定果决,才能支持他把剩下的部分说出来,“仲谋的右手臂,公绩说他只能找到这个。张辽已经和曹仁的渤海方面军在蓨县会和,在清河北岸驻防。”
“把蓨县打下来,现在不是开追悼会的时候。他们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遵命。”吕蒙的回应很简洁,他从来不是个会把话语说得天花乱坠的人,即使在自学了高等学院的课程后也是如此,事实胜于雄辩才是他一贯奉行的原则。尽管在这个时候,他的信心让许多人觉得毫无依据。
众所周知,吕子明将军并不是一个像大家通常想象的军人那样身强力壮的人,恰恰相反,他有着远远不能称之为轻微的心脏病,又很不幸的赶在紧要关头发作了。发病的理由可谓充足:一个好友的死亡,另一个好友的背叛,外加作战计划那糟糕得超出预期的执行,只除了一点——在“缠绵病榻”一个半月后,江东军的北路集团军攻破了士气已不再高昂的蓨县,担当指挥的正是所有人都以为已经病危的吕蒙。
以吕蒙的战绩,在孙策称帝立国号后,完全可以成为几名元帅中的一员,但他却没能去领元帅肩章,甚至没能看到对手付出代价的那一刻。
就如同当年爱好发布入侵警报为乐的姬宫涅最终等到了西戎军队,吕蒙在帝国建立之前死于心力衰竭,追授的元帅军衔由他姐姐代领。
孙策放下话筒,攥在上面的手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右颊上的伤疤由于愤怒的血红显出比以往更强的戾气——那是一次刺杀留下的纪念。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自己弟弟的死亡,更不是第一次面对自己亲人的死亡,他跨过了以前那些愤怒和悲伤组成的陷阱,也将跨过这个。就如以前的每一次,他最终将以近乎疯狂的姿态,破除阻止他的一切。
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障碍,包括广陵。
驻守广陵的集团军已经在这座城市设下重重障碍:天空上漂浮的防空气球犹如连绵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城市;城外可以通车的土地都已密密的埋上地雷,三条反坦克战壕平行与城墙以同心圆状散开;城内外的道路上整齐的摆放着超过半人高的路障,两旁埋伏着火炮和机枪;横跨邗沟的大桥被水平旋开,初冬时的水面已经结上一层尚不足以通过行人的薄冰,冰面下是五枚一组的触发式□□。
这座军事重镇已经张开了爪牙,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江东军队。
在二十三日的第一缕阳光冲破硝烟的时候,江东的军队终于压制住这座战争巨兽为了所谓贵族荣耀而进行的垂死挣扎。
总所周知,驻守广陵的年轻少将周瑜周公瑾是个正经的江北贵族,因此按照常理,他必然会打扮得像是在参加晚宴,外表镇定从容的等着敌方的子弹——抑或自裁。
似乎太从容了些。
他甚至笑得也像是在晚宴上跟新见的宾客,以主人的礼节:“我要见你们的将军,就在这儿。别找借口,他会想过来的,不要让自己后悔。”
说得很对,孙策确实会想来的。
“老同学,好久不见。”
来的那位将军却不觉得这是个适合叙旧的场合,起码这个时候不是。
“听说你有情报要告诉我。”
“没错,跟你换一条命。”周瑜姿态闲适的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十分放松。
孙策笑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一向喜欢笑,但却很少像现在这么耀眼而锐利:“你的命很值钱,我想不出你能拿什么情报来换,特别是现在——你们输定了。”
“我没说要换自己的,元崇在大秦读书,虽然他说过得很好,可万一哪天想回来,被帝国的新任皇帝陛下抓住清算就不好了。现在的问题是,你要问什么?”
“叔弼在哪里?”
“你真那么想知道?”
孙策走到座椅前,居高临下,灯光顺着他身体的轮廓在对方身上投下浅淡的阴影,他又重复了一遍:“叔弼在哪里?”
“在洛水,他喜欢那里,还记得吗?”
毫不意外的答案。孙翊失踪将近十年,甚至都已经没有人会再跟最初一样去祈祷他平安归来。
在城外冰结的邗沟般凝滞的五分钟,又或许是十分钟后,周瑜终于出声打破了混着血腥的单薄冰面,他锁着眉,声线中透露着罕见的犹豫不决,似乎在思考什么难以解决的谜题。
“伯符,如果我是你,会马上离开这座大楼,而不是在敌军指挥室无意义的耗费时间。”
孙策沉默不语,挑起一边眉毛,像是在发问。
周瑜回以标准贵族式的温文微笑:“老同学,你的死亡现在对我毫无意义。这栋大楼里有着如此之多的机密,你总不至于天真的相信我们会把它们原封不动的留给江东吧?它在建造之初,就准备好了毁灭。”他略作停顿,手指向更深的地下,“你们还有六分钟时间,别指望能停止它。”
孙策沿着长长的地道向前跑,笔直平坦,几乎没有光,也许在黑暗中掠过了几个分岔路,但那都不会被知道,他只能够看到最后一个。
“向前跑,”周瑜是这么说的,“到最后一个路口,你会知道往哪里拐弯。”
简单明了的逃生计划,跟个简单粗暴、甚至都没有任何覆盖来遮掩寒光闪闪的利刃的陷阱别无二致。孙策不仅相信了,还照做了,没半点迟疑。
周瑜没骗他,他们彼此太过了解,没有谎言存在的必要。
在最后一个分岔路口,前方忽然有了一丝光。
三十秒。
他默默数着秒,没有时钟,没有秒表,没有任何计时器。
十秒。
光的形状开始鲜明,细细的光柱从上方直射而下,飘舞着细碎尘土。
三秒。
或许是他数错了秒数,或许是深埋在地底的炸药们过于兴奋,在计时清零前,从身后传来的爆破余波淹没了他一切感官,孙策在隆隆作响的空气中,抓着随竖井晃动的软梯爬上了地面。
苍白的粉尘弥散了整个江都,蚩尤大楼在融化,残骸无序的流向四周,在颤抖地面上激荡开死灰色的花,遮天蔽日。
曾经的小记者陈寿为过世皇帝传记准备资料的时候,采访到了当年的一个中士,身着军服已经开始长出白发的上尉对他说道:“广陵的大爆炸后,我是第一个找到将军的,他身上脸上都盖着灰,跟洛阳立的那雕塑一样一样的。那时候灰土漫天飞的啊,谁都跟雪人一样。在那之前我们都以为他已经被埋在废墟中,可是亲眼看着他进去的啊,我们这帮不争气的小子早乱成一团了。
“对对对,报道没提这事,难怪小伙子你不晓得。”
“……可别问我将军是怎么出来的。不是保密,是我真的弄不清楚,当时我也这么问将军的,可他就笑笑不讲话,只能讲是有天命保佑。”
“接着啊,接着我早就慌了神,只好问将军,我们下面要怎么办才好。他当时的那模样,那话,我记得清清楚楚,现下想起来还像是昨天一样,到死了都不会忘。”
“他脸朝北方站那,告诉我:‘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