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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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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乘骏马风驰电掣,不久便赶到了临淄城南的国府。
国上卿育有两子一女,长子国发如今在朝为官,次子国桀因了兄弟不能同时出仕的规矩,转而从商,现在和妻子仆人住在天前街甲字坊。此时宅子里已经来了不少官差,看见有人赶来,本想上前拦阻,见到是吕子烈后,吃了一惊之外马上恭敬地行了礼让开身。
祝映台两人跟着吕子烈一路通行无阻地往国府深处闯,一面不忘打量四周。
国桀的府邸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豪华,对比其身份,反而显得有些过于朴素。因为家主无故身亡,此时府中一片愁云惨雾。祝映台隐隐听到有女人的哭声若有若无传来,想是死者家眷在哀泣啼鸣。
国桀的尸体被就近停在后门附近一处偏厅之中,外头有人把守。祝映台一行走过去,远远便看到尸身旁边围着几个人,正背对着国桀的尸体轻声说话。
一个穿皂袍的官吏回头看到吕子烈,大吃了一惊,赶紧上前行礼,声音都有些哆嗦:“微臣临淄城理官相吴参见公子。”
吕子烈免了他的礼,向他询问起国桀的情况。
春秋时期,法医学尚未萌芽,一般验伤查案多是由负责刑讼事宜的理官统一负责,手段也比较落后。相吴说,国桀是今晨辰初二刻被人在自宅后门外发现的,目前具体死亡时间还无法判定,只知道发现时是仰躺姿势,当时人已死透,胸口和连斐一样有个大洞,心脏不翼而飞,但是现场没有找到任何凶器,也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任何痕迹。
吕子烈听完相吴的报告,走到尸身旁边,示意性地看了祝映台一眼,祝映台摇摇头表示不在意。他挥了下手,便有人将国桀身上盖着的布拿开,露出下面的尸身来。
现在祝映台明白为什么国桀尸身边的人都不愿意看他了,因为国桀不仅死得惨,而且死得十分诡异。
祝映台没有见过连斐的尸身,否则他就不会这么惊讶,因为国桀虽然面色苍白,身体僵硬,前胸被人穿了个大窟窿,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安详,安详得就如同睡着了一般,甚至,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竟然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做着一个无上的美梦。
祝映台暗自思忖,莫非是梦中一击毙命?但是,堂堂国氏的次子又怎会无端端睡在自家后门外呢?恐怕,第一案发现场并不是国府后门了。
“你要干什么?”相吴突然惊呼一声,因为“梁杉柏”忽而弯腰对着国桀的尸首伸出了手。一旁的几名官差顿时飞快地拔出了刀剑,祝映台则再次挡在了“梁杉柏”身前,罗睺剑的阴气迫得几名人高马大的官差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俩是我带来的,不必担心。”吕子烈说,走到“梁杉柏”身边道,“证明给我看。”
“梁杉柏”没有马上回答这位“贵人”的话,他像着了魔一般地盯着国桀扭曲的尸首看了好一会,随后突然低下头去,如同野兽一般嗅闻起国桀的尸体来。
“他……他在干什么?”相吴吓了一大跳,就算不乏和尸首打交道的经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主动和一具奇怪的尸体凑得这么近。
祝映台注意到“梁杉柏”的举动,也弯下腰,他看的是“梁杉柏”。
“梁杉柏”此时正像只小动物一样,翕动着鼻翼,小心嗅闻国桀的嘴角。
“怎么?”
“香味。”
“香味?”
“可能是胭脂香,连大人尸身上也有。”“梁杉柏”说着,伸手个别捏住国桀的颌骨,张开他的嘴看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接着,他开始在国桀尸身上摸索。
“梁杉柏”小心翼翼地避开国桀身上那个碗大的创口,检查他身上的衣物状态、随身的物品,跟着对尸身的面部、颈部、肩部、四肢、身躯,一一进行查验。他寻找尸身上的伤口,触摸凝结的血渍,试探肌肉的僵硬程度,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甚至是头顶心、口腔内部、指甲缝隙、足底……
“顶心无外伤,脖颈无外伤,四肢无外伤……”他一边检查一边还报着检查结果,最后,他的手停留在一个让人尴尬的部位。
“没了。”“梁杉柏”伸手碰了碰,明确下了结论。
吕子烈看着他,“梁杉柏”也回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能请大人借我把匕首吗?”吕子烈犹豫了一下,还是让近旁的人递了一把短匕给他。“梁杉柏”一接到匕首便用有些奇怪的动作,干脆利落地向着国桀的尸首划去,银光起落间,他割开了尸身下半身穿的衣物,露出了男人的重点部位。国桀本该有命根子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了一个奇怪的血迹已经干涸的伤口。
在场的男人们统统倒抽了一口冷气,包括吕子烈在内。这可真是……要人命!
吕子烈严厉地看向相吴:“你刚才没发现?”
皂袍的官吏额头满是冷汗,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好好检验国桀的尸首。一来国桀死得太蹊跷、太诡异,又跟连斐的死状如出一辙,这样一具不祥的尸体他不太想碰;二来,国桀胸口的血洞太显眼,死因似乎一目了然,所以他根本也没想到这具尸体还会有别的地方不对劲;第三么,则是因为国桀乃是国氏上卿的次子,理官再大胆也不敢在国氏的人到来前拿检验一般尸体的方法来查验这具“尊贵”的尸体。
“这……”相吴只是擦着额头的汗水。
“皮肉内卷,伤口周围有凝血,是生前伤。”
现场的人们却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因为“梁杉柏”突然用短匕狠狠砍向自己手腕上来不及摘下的锁链。一旁的官差再度围拢上来,却不敢轻易动手。
“不行。”“梁杉柏”看向卷了刃的短匕,“砍不掉,恩公能帮帮我吗,我的手不太方便。”这句话是对祝映台说的,“梁杉柏”神情平静,一点也不像要逃跑的样子,他丝毫不在意身旁用刀剑指着自己,随时可取他性命的那许多人。
祝映台毫不犹豫地挥动罗睺,存着威吓旁人的心思,红光过后,“梁杉柏”双手的刑具已被摘除,锁链在地上断得干净整齐,令一旁的差人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暗自吞了口口水。
“梁杉柏”道了谢,微微活动了一下手。刚刚祝映台没来得及仔细看,“梁杉柏”的手其实受了很多伤,特别是右手,明显有手指断了,手腕上几道深深的割痕,显然也是受了刑留下的,大概因为刚才驭马和用匕首的缘故,原本结好的痂已经又破开流出血来,叫人触目心惊。怪不得,他刚刚拿刀的动作有点怪……
“梁杉柏”注意到祝映台的眼神,下意识地藏了藏右手,随后又觉得这样于事无补,遂有些无措地在脏兮兮的囚服上擦了擦手,轻声道:“叫恩公受惊了。”
“你的手……”
“多谢恩公关心,小人的手没有大碍。”他说着,伸出自己还算活动自如的左手做辅助,开始重点查验起国桀左胸的伤口来。
祝映台在一旁看着,“梁杉柏”虽然受了伤,但仍可看得出他验尸的动作娴熟,手法也干净利落,一举一动都有种专业感。祝映台看着看着,几乎有种恋人真地回来了的错觉。过去不就是这样吗?他和梁杉柏一起侦破许多案子,在金英岛、在上官家,在别的许多地方,梁杉柏熟练地查看受害者的尸身,询问证人,他则负责查看周围的环境,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们一问一答,配合默契,完成委托后回到家中,一同享受温馨的两人世界……
祝映台的眼睛渐渐便有些发酸,眼前的景象都因此变得模糊起来,他提醒自己,这并不是现代,眼前的也不是他的那个梁杉柏!他勉强维持着镇定,回神看到“梁杉柏”已经打开国桀的衣服,露出死者赤裸的胸膛。
国桀苍白的肌肤上看不到其他伤痕,皮肉尚未变色,腹中也未见尸体腐烂引起的胀气现象,看来确实是才死没多久。在尸体的胸膛正面看不到尸斑,也正因此,苍白的尸身上,左胸处参差不齐的血腥创面显得分外清晰。那显然不是用利刃割出的伤口,而更像是被猛兽利爪所抓破,祝映台想到了两个字:掏心。
“梁杉柏”看来也想到了同样的地方,因为他开始张合着比较自如的左手对比起国桀胸口的窟窿和自己手掌、拳头的大小差别:“这处是死后伤,尸斑……尸斑有重新聚合的现象,尸体被移动过。”“梁杉柏”看向门口,然后大步走出去看了看又走回来,“门外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跟着他又弯腰轻轻按压国桀的胸膛、腹腔,突然,“梁杉柏”的动作顿了顿,他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迅速地俯下身去,贴紧那具冰冷的尸身往那个血窟窿里看。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来,像在犹豫什么,眼神投射到了远处,跟着,他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突地手起刀落,毫不迟疑地在国桀胸腔划了个Y字形切口,将手伸进其中。
这血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个年轻的差役扭曲了脸孔,撑了没一会就到一旁呕吐去了,吕子烈拦住了一旁想要动手的差役,自己也忍不住用袖口微微掩了一下嘴。
“梁杉柏”丝毫不觉周围情况,只是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在国桀的身体里摸索。随着他的动作,尸身中一些已经凝固的血块、骨头的碎片都滑了出来,将本来就很诡异的现场弄得更加惊悚。
当国桀的父亲和兄长接报匆匆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梁杉柏”从国桀的胸腔中抓出一件染满血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内脏还是别的什么,那惊悚的场面吓得国老爷惊叫一声,当即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相吴手忙脚乱地命人快些将“国上卿”送去城里找大夫,吕子烈则忙着应付国氏的其他人,而“梁杉柏”却好像独自在一个别的世界里一样,屏蔽了那些喧扰沸腾,自顾自地摆弄着那块血淋淋的东西,想要将它弄干净,无奈这东西上染满了淤血,光靠擦的根本弄不干净。
他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有水从上面被一点点浇到那东西上头。“梁杉柏”抬起头,就看到祝映台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贮水的竹筒帮他的忙。他恍惚想起来,刚刚在检查国桀伤口的时候,自己曾将匕首随手递给了旁边的不知什么人,而那把沾满了血污的匕首现在正在自己这位救命恩人纤细的手中握着。
在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时间里,也许这个人已用那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看了很久了。
“梁杉柏”想到这里,忍不住脸上一热,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声“谢谢”,只得赶紧从盖尸布上撕了块干净布条,小心翼翼地用手合着水慢慢清洗、擦拭那个东西。
很快,那东西现了真身,那既不是国桀的内脏,也不是什么凝结的血块,而是梁杉柏曾经见过的一样东西。梁杉柏将那块卡在死者膈肌上的东西拿出来,捏在两指间,对着阳光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是一块有棱有角的碎玉,和连斐死时,口中含有的那块很像,却不是同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