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情》那非

9、第八章

　　柳府中，为府主人办事的人颇多，三教九流皆有。

　　他们有自己独住的客居，与柳府的家眷相距一段甚远的距离，喜庆节日外，平日不得多见。至此，除却柳休仁外，没人清楚到底有多少门人。府中偶尔出现陌生的面孔，也大都不会有仆佣大惊小怪。不知柳休仁是否秉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作风。这等大胆豪迈的用人作风，暗地里一直有人帮他捏把冷汗，或是冷眼旁观东窗事发的那天。

　　青瞳的出现没有引起太多人关注。唯一被关注的是，他居住的冬青院与晴雪阁几乎比邻而居。虽然没有说明，但是明摆着，青瞳是负责柳三小姐安危的首选。

　　不满之声渐起，有门客，还有柳休仁的其他儿女。

　　为的是什么，不言自明，彼此亦心照不宣。

　　柳家家长没有发言，他们也只能偶发一言，抱怨一下。三小姐的母亲，暗喜自己女儿终于得到重视。闲暇时间，对着其他前来牢骚的夫人，虚言以对。

　　冬日的花园中，没有其它季节盛开的花朵，惨枝枯叶随着一夜的寒风，七零八落的散在弯曲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即使每天清晨都有人清扫，还是一片萧瑟的景色。唯有前些日的残雪点缀在枝头树梢，因为寒冷，凝成冰茧包裹着花枝，如同冰雕的饰品，阳光下反射出明亮的透明水色。

　　这时的花园，只有柳雪晴独立其中，体会这些日少有的宁静。

　　表面平静的生活在一时间全部乱了，不能控制，自己却似乎没有余力考虑，一向清晰的头脑只容下那日似梦似真的见面。周围发生的事变得模糊不重要，只想确定那日他说的什么——为什么我是你的劫数？

　　血，她记得那件白衣上的痕迹。

　　“告诉我啊……”她喃喃自语，捂住心口，每次想到这些，都会隐隐刺痛。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患得患失——让人难过，却矛盾的不觉得讨厌。她变得傻瓜一样，在大冬天吹冷风，让自己能清醒一下。

　　远处，被她忽视的地方站着青瞳深色的身影，带着沉静的目光，莫测的看着前方寒风中纤细瘦弱的柳雪晴。在发现有人接近时，退到更加隐蔽的暗处。

　　“小姐！您怎么在这里吹冷风啊！”小龄老远跑来，将双手抱着毛皮的斗篷披上主子肩头，并且密密实实拉好。

　　“谢谢，小龄。”她很感谢小丫鬟的细心。小龄虽是直肠子的人，却是很仔细的人。

　　“没什么。”被夸得脸红的小龄不好意思。随即想起自己的疑问：“小姐！这个季节，花园有什么好看？湖畔的梅花不是开得正盛。您不去么？”

　　梅花……她害怕看到那个人，害怕再听到那句话。

　　柳雪晴虚笑一下，看着小龄闪亮期盼的眼睛，不忍驳回她的好意，轻轻点头。

　　小龄高兴的拉着主子像花园外走。

　　经过花园某处不起眼的山石旁，柳雪晴看到一抹修长的身影。认得，是青瞳，父亲派来保护自己的，也许说监视更加的妥帖些。这样想不禁暗暗自嘲。

　　不过，这人不简单，不该是甘居人下之人。

　　她微笑轻轻对青瞳点头示意，慢慢走过。

　　那又如何，与自己无干。

　　走出两步，跟在身旁的小龄悄悄问：“小姐，他的眼睛怎么是青色的呢？”

　　“小龄啊，”柳雪晴笑。“你知道吗？不仅仅是青色的。在很远的地方，还有眼睛有其他颜色的人，连发色也是。”她在猜测这个世界更远的地方。这么一想就会隐隐感觉，被困在一个地方，分毫不能动弹，多出莫名的无力感。

　　“啊！真的吗？！”小龄惊叹，然后崇拜万分的看着主子。“小姐！您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呢？”明明是深闺中的女子啊！怎么只有小姐知道这些，跟其他四位小姐丫鬟那里听到，她们好像只会每天绣锦，赏花赏月什么的。

　　“多多看些书就好。”柳雪晴一语带过。

　　小龄一如想象的用手搔搔头，不好意思地开口：“看书啊！嘿嘿……”她一看就会睡着的。

　　待两个人走远，青瞳走出暗处。

　　“多看些书么……”三小姐，我可不这么认为。青瞳用略带沙哑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看着她们消失的地方。普通的闺中女子除了妇德的书籍，会有关于这些方面的书吗？怕是市面上也很稀有。

　　那一双青色的眼眸中更多了欣赏和疑惑。

　　青瞳随后步出花园。

　　梅林中，朵朵白梅花点缀枝头，衬着残雪，似梦似真。

　　她不自觉地寻找那抹身影，好像那场梦境，在其中漫步。漫天的花瓣在风中扬起，带着花香席卷四周，半透明的花瓣在透过阳光，呈现晶莹淡粉的珠光，像突如其来的雪，飞扬在左右，包围着梅林中驻足的人。

　　“啊……好美啊！”小龄在一旁呢喃，没有发觉柳雪晴的迷茫神色。

　　伸手接住飘落到眼前的一片白色，没有融化。

　　是花瓣，不是雪。

　　收起张开的手掌，将花瓣包裹在手心。

　　顾盼之间，一色绯红从视线中闪过，被眼前飘落的点点白色花瓣挡住，看得不真实。

　　柳雪晴向前疾走两步，没看清脚下的石子路。

　　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啊——！小姐！”小龄忙冲上来，伸手相掺。

　　她双手支撑地面，呆呆的看着滑出手心的白色半透明的花瓣，缓缓在空中旋转着飘落到地上。

　　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梅花。

　　我在干什么？真傻……

　　她低下头苦涩的笑。

　　“小姐？”小龄不明的看着一头靠在自己身上的柳雪晴。“你怎么了？”单手抚着小姐，另一只手探向柳雪晴的额头，马上惊叫起来：“好烫！小姐你发烧了？！”

　　“我没事的。”她想站起来，发现力不从心，两条腿软绵绵的。

　　天……真是，我怎么会想到吹冷风，自作自受。

　　“扶我一下好吗？小龄。”柳雪晴期盼的伸出手。刚扶着丫鬟站起来，眼前一昏，不得不再一次蹲下身，急得小龄搂着昏倒的主子四下叫人。

　　她看到一个人走进，却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忍不住疲惫晕眩的感觉，闭上眼睛。

　　“青瞳！小姐昏倒了！”小龄向来人求救。

　　青瞳上前抱起少女，正要转身，远远看到一抹红色的衣袍，在风中张扬，下一刻消失在片片白色飘落的瞬间。

　　“青瞳！快啊！”小龄着急的催促。

　　青瞳依言回身。

　　怀中的少女，闭着双眼，表情中带着忧郁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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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突来的凉意，让昏昏而睡的人睁开眼睛。感觉对方退缩，她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伸手拉住眼前那片衣角。

　　“别走……别退开。”忍住莫名袭来的晕眩，她努力坐直身子，又被那只手按回去。

　　叹息声在前方响起。“不要动。”轻轻淡淡的声音中，多了些担忧的味道。

　　“你……”随着开口，止不住的眼泪流下来，她用一双手被挡住面孔。“到底是谁？”

　　“我是……”

　　“为什么不说？”

　　“很重要么？”对方反问，似乎正在考虑，而且很认真。

　　她默默点头。

　　一丝冰凉的感觉从头顶垂下，划过她的手臂，脸庞。移开双手，她看到一两缕解脱处主人束缚的长长发丝。然后，那只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望见一双深邃的黑眸。

　　不要这么看着我，这样我会开不了口。闭上眼睛，盈于眼眶的泪水再次滑下。

　　“为什么哭……”

　　“我，太懦弱……变得懦弱……”她喃喃自语。自从她选择在这里重生，从来不晓得自己会有这么一面。这就是重生的意义吗？让她多了弱点，懦弱从来都是自己所不屑。那个到死，都冷眼看着无情的家人慌乱无助的人去了哪里？

　　那只冰凉的手再次覆上她微烫的额头，仿佛能够散去不适的热意。

　　安稳的不再挣扎，神志渐远，迷离间她开口：“为什么说……我会是你的劫数……”

　　血亦寻怔了怔。

　　再看向少女，她已然安稳的睡去。

　　静静看着那张睡颜良久，俯下身子，在她耳畔轻语：“对不起。”

　　这样的一举一动看在迟秋眼中，已经说不出自己是吃惊，还是别的。

　　首次看到主人趋于正常人的举动，他在用自己的内力为少女驱寒。交织在两个间的丝线是他这个旁观者都不能忽视的。感觉不到欣喜和幸福，却带着哀愁的矛盾之心。

　　那是他说不清的感觉。

　　所以，只能看着，静静不去打搅。

　　此刻，血亦寻坐在床畔，一身白色的衣袍散开，披在身后，长长的发，蜿蜒着缕缕滑落床面地板，只手轻轻搭在少女炙烫的前额上，一双眼眸中带着少有的专注，静静看着她，等待热意退去。斜照的月光下，留下他侧面清晰的剪影，祥和而宁静，某一角度看，那表情似乎还有温柔。

　　他看到少女在花园中迷茫的神情。

　　远远的没有靠近。

　　直到她追逐自己的身影，跌倒在梅林的瞬间，心脏揪疼了一下，几乎遏抑不住自己上前的行为。

　　他不能，不可以。

　　那刻，真的希望自己能重活一次，才能摆脱这种矛盾的境地。

　　“该拿你怎么办……”喃喃自语，他看着沉睡中的人。

　　竟然是无可奈何——懦弱……怎么不是？

　　他开始怕了，害怕死亡，那样便再也见不到她一席新雪般的身影，笑容，风采，那么醒目清晰。让人希望可以永远。

　　如果死去，何来的永远？

　　床榻上，闭起双目的少女，不再哭泣，清丽的面庞显出安心后的恬静，带着依恋。梦中不自觉靠向那只手带来的凉意，驱除眩晕的燥热，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抓住对方的衣袖，像迷路的孩子般，需要别人安慰。

　　时间分秒流失。

　　晨光微现之时，他没有离开，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直到少女张开那双灿亮的双眸。

　　以为是梦境的画面，竟然是现实。

　　那个白衣的人坐在她身旁，察觉她醒来，一双微敛的眼眸睁开。

　　四目相对的瞬间，柳雪晴突然想起自己昏昏沉沉时的表现，惊讶的往后一退，然后一只雪白的衣袖被她带起向后，扬出一道圆弧。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对方。

　　“啊！对不起！”她马上松手，一张脸红得媲美番茄。

　　血亦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从没在她身上看到的另一面，染上粉色的面孔，娇悄的充满生气，似乎不会那么难过。一颗心好像从悬起的地方，回落。他站起身来，向一旁迟秋看去。

　　迟秋比比手，提示柳雪晴的丫鬟小龄快要醒来。

　　血亦寻点点头。

　　同时，柳雪晴也正在吃惊的看着不远处，手持一件红色外袍的少年，明明相貌与人印象深刻，却存在感微弱。难道这里真的来去自如？！

　　床沿上落下的半截衣袖，随着其主人的前移慢慢垂回身侧。

　　他要走了！

　　柳雪晴想也没想的再次抓住那截袖子。

　　对方回头，一两缕长发挡在眼前，看不清确切表情。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后半句话，她怎么也问不出口。

　　艳红色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血亦寻……住在青堇彼岸……”一只修长的手指向远方。不知为何，这样的话脱口而出，仿佛在期待什么。

　　期待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血亦寻？！青堇彼岸……那片血梅的主人么？那么是他……救得与自己没缘的未婚夫？

　　她不自觉松开双手，任由血亦寻和迟秋离开。

　　耳畔听到门开了，又关，天空开始放亮，心思一片模糊。

　　几缕晨光染红大地，血亦寻前行的脚步缓慢，迟秋并不催促，默默跟随。两人表情与以往无二，淡然平静，实际暗地戒备不远处来的视线，直到走出柳府别园范围不远，面对稍远一棵垂柳，停下。

　　“阁下，请出来吧！”迟秋开口。

　　“两位深夜造访柳府何干？”树后有人开口。

　　“侍卫？你的目标不是我们么？”迟秋一针见血。

　　“房千彦，你果然厉害，二十几年多少如此优秀的人甘于俯首称臣。”带着钦佩的话音刚落，树后转出一抹颀长的青色身影。一双青色的眼眸带着不驯，满身傲气以及一丝压抑不住的贵气。在看到血亦寻时，眯了迷眼睛，一如以往沙哑的语调，但多了尊敬。“千彦断识。房先生，阔别二十几年，好久不见！”说完双手抱腕，一躬。

　　迟秋怔了下，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青王释子，好久不见。”血亦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缓缓吐出这句话，轻轻点头，以示招呼。

　　二十几年的过去，又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