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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贵妃饮毒 ...

  •   次日,五爷来巡捕房保释。见着烟森时,他似离魂的空壳,恍恍惚惚,踉踉跄跄。

      「谢五爷。」他不忘道谢。

      「不必了,救你是看在虹的情面,你若有个什么他也不安心。」

      「跟他说,我很好,不必挂念。」

      烟森的似嚼烂了一嘴的黄莲,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

      「对了,虹现在还好么?」

      「还在昏睡,但已无大碍了,大夫说他身体过虚,需好生静养……此番生事后我想你也不宜在北平久留了,还是另寻他处安身去吧。」

      五爷这话明里是为烟森的好,暗里也为己私欲。

      虹九死一生才被五爷救下,若见了烟森怕又丢了性命,怕他捧在手心的珠玉又这样被这多情的窃贼偷走。

      烟森思忖片刻,顺服地点头,欲走,又回头说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在北平多呆一日,唱一会戏。」

      「哦?你也会唱戏?」

      烟森无力地笑笑,道,「我是虹的师哥,自幼跟随师父唱戏,后头虽荒废了,但对儿时常练的那几个段子,尚存些印象。」

      「好罢。」

      离了巡捕房,烟森还未来得及更衣梳洗,便直往吉祥戏院奔去。

      戏院好些时日不开戏了,挂在戏院外头的布告牌上的剧目还是当日虹所唱的那出《牡丹亭》。戏院客席依然由伙计每日清扫,虽不染一尘,但还是看出有些年代了,桌椅的边角皆被磨损,落了漆红,似戏子眼角脱落的胭脂,被一代又一代的票友窃走,拿于乱世典当。

      推开休息房的门,那些闲来无事的伶人们依旧忙碌着,整理戏服,擦洗道具,或则禁不住痒痒,又开嗓独自练唱几段。

      见到烟森,都停了手中的活。

      「哟,牧先生,今日不开戏,你怎的来了?」伶人道。

      「唱戏来了。」烟森道。

      「唱戏?」众人纳闷。

      「是啊,唱戏。虹老板近来身子总不适,唱不了戏,但戏院的生意总不能荒废了,故叫我代他唱上一回。」

      「哟,牧先生也能唱戏?」众人愈是纳闷。

      烟森笑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是虹老板的师哥,早年一起在戏班学艺,后头荒废了才专业做了烟膏,那几段虹常唱的,我也仍记得呢。」

      「哦!」

      众人惊叹,又不禁欢雀。

      「虹老板是好些时日没来了呢,闲来的日子真当是比打坐还苦闷哩。」

      「对哩,咱们哥几个可快闷得发霉了,一日不唱戏可比一日不吃饭还难受。」

      「那敢情好呀,咱们这就张罗去!……呃,可唱哪出呢?」

      「就唱贵妃醉酒吧。」烟森道。

      「好嘞!这就挂布告牌去,还有,伙计,你可去街上吆喝几声,告诉那些个闷得慌的票爷,吉祥戏院开戏啰!」

      当日,吉祥戏院门外换下了《牡丹亭》的布告牌,挂上《贵妃醉酒》。

      烟森在虹的梳妆台前坐下来,那柚木梳妆台他用了很多年,上边的漆色都已暗沉,桌上染了很多胭脂,乱花似的溅散,衣袂轻扫,便能捎上一簇陈旧的香,叫人云里梦里的陶醉。

      五爷原要替虹换新的梳妆台,但虹过于念旧,不答应。

      各色胭脂散乱,都是五爷赠的上等货。有的仍打开着的已经成了干块,不能用了,那些合封着的依然完好。

      烟森小心地拆开,往脸上抹了一道,再往菱镜里窥去。

      菱花满尘,尘下戏子面容似泥中荷色,不蔓不枝,芳心自愁。

      伶人过来,道,「牧先生,可要我帮您上妆?」

      烟森回神,道,「不必了,我自个来。」

      他借着烛光,开始绘起玉环来。

      贵妃上妆:拍底色,拍红油彩,定妆,上胭脂……

      胭脂没过眼下泪痣,那一点黑似乱红里墨色狼烟,灼得眼疼,灼得泪流。

      他拿纸帕拭去泪水,接着上妆。

      画眉眼儿,画嘴唇,刮片子,勒头带儿,贴片子,包大头,皆一丝不苟,技艺未逊。

      「替我拿戏服来。」他对伙计说。

      「好嘞。」

      伙计捧来贵妃的戏服,交于他手中。

      他又问,「这戏服可是虹穿过的?」

      一直是虹老板穿着呢。

      「哦,他穿了好久了。」烟森喃喃道,触摸着冰凉的戏服,似触摸恋人凉却的肌肤,心底温暖而绝望。

      穿上戏服,往菱镜里一照。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戏台上痴情的优伶,他们相像极了,叫烟森都不禁怀疑是虹的生魂附着在这戏服之上,又融进他的血肉里。

      爱之极致,再难分你我,

      「哟!牧先生这扮相可真绝了,与虹老板可无二分区别啊!」

      伶人也如是惊叹。

      烟森苦笑,道,「我怎能比得他,他是戏里的精魂,唱几生,唱几辈子都不嫌累,而我不过是戏外看客,难得胡闹,唱上这一会便也知足了……」

      他又说,「酒准备好了么?」

      「酒?」伙计不解。

      「贵妃饮的酒。」

      「诶?这唱戏不都是饮的假酒么?做足样子便可。」

      「不,要真酒。即便是假醉,也得真饮,方才入戏。」

      「呃……好嘞,我这就给您准备去。」

      时至傍晚,暮色深寒。闭了多日的吉祥戏院终于又敞开了大门,热热闹闹地恭候票友的光临。垮过那一段低旧的门槛,进去戏堂,坐上跛脚的木长凳,饮上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或则抽上一杆醇香的烟,再与戏堂的老伙计侃上几句,方才足了劲儿满股热情地等待戏的开罗。

      台上唱的戏,台下看的客,十年一日,都未曾变过,变的只是这唱戏的人,如拂眼烟云,一起一落,朝暮之事。

      客满,伙计去关门,看到外头下起雪来,那雪密得望不穿,只管在地上厚积,却不知消融。

      老伙计竟也望景生悲,急急地关了门。

      戏开始了。

      二太监念白——

      裴力士:「天生神仙府,」

      高力士:「人间宰相家,」

      裴力士:「若要真富贵,」

      高力士:「除非帝王家。」

      接着,一身贵妃容装的烟森登场,这一亮相便得了个满堂彩。

      贵妃:「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转东升。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扮相雍容端丽,唱腔铿锵圆润,身段婀娜妩媚,那溺在戏里的眼儿更似水中皓月,一看便了的风情,一触即碎的悲情。

      活脱脱一个贵妃,候着驾转西宫的唐王,一醉便是千年。

      台下有人惊叹,「哟!这贵妃不像是虹老板啊!」

      「可不是?但这扮相,这身段,这唱词儿也不比虹老板逊色哩!」

      便有票友向伙计打探,伙计瞒不住,便道出是牧先生。

      「票友更为惊叹,没想到这牧先生熬烟的功夫一流,这戏儿唱得也是字正腔纯,不比角儿逊呢!」

      「得!这趟也没作白来!」

      继续观戏。

      贵妃得知圣上转驾西宫,失守了百花亭设宴之约,悲从心来,便叫二太监备酒独饮。

      贵妃:「呀,昨日圣上命我百花厅设宴。哎,怎么今日驾转西宫?哦,谅必是这贱人之意!咳,由他去罢!吓,高、裴二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饮!」

      高力士:「领旨!」

      宫奴备好酒,宫娥敬酒。

      宫女:「宫娥们敬酒。」

      酒?烟森望着宫娥手中的酒,尚未饮,却已露出醉态,险些一踉跄便乱了台步。

      贵妃:「敬的什么酒?」

      宫女:「龙凤酒。」

      贵妃:「何为龙凤酒?」

      宫女:「乃是圣上与娘娘所饮之酒,名曰龙凤酒。」

      呵,好一个龙凤酒,为一个情字,穿肠烂肚,却仍唇齿留香诉后人,痴心共蠹。

      贵妃:「好,呈上来。」

      烟森端起酒,那身段不似之前的利落,微微颤颤,还是一狠了心,一口干尽。

      只一杯,便醉得不醒人世。又与高力士,裴力士再饮二杯,毒入肺腑,他满面红妆在汗水里浸花,灯光一灼,便与连理的血肉剥离。那胭脂是虹的温度,冰冰凉凉地死在他的体肤之上,他挖开胸膛,将他厚葬。

      戏入高潮,杨贵妃醉态撩人,酒兴未足,命宫奴以大觥伺候。

      众人同上,杨玉环穿宫妆上做身段。那段子惊艳绝伦,直看得底下票友瞠目结舌,忘却盛赞。

      最后,玉环下腰饮醉。

      烟森下腰,以嘴缓缓叼起酒蛊,倒悬着,一时间天昏地暗。底下票友在他眼下都似勾命的小鬼,是梦里地府里见着的,它们终究还是索命来了。

      此时高力士又惊呼一声:「圣驾到,圣驾到!」

      烟森漆黑的眼里突然出现虹的身影,是末日的余光,那么温暖,那么绝望。可他再也起不来了,他流着泪倒下去,觥筹满地,妆满尘。

      「对不起,虹……我爱你……」

      来世愿做猫狗伴你左右,誓不为人将你伤害。

      烟森!——

      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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