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天色由纯黑转为蓝黑时,俞靖已经添了三次火,吃掉六块大饼、喝光两壶茶,洗的头发也干透,早前换下的极度肮脏的衣服也似乎用打来的井水清洗得比较干净——至少他觉得挺干净的,要知道擦澡洗头洗衣服都只用同一个木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挂在凳子灶台等各个地方烘得半干。
里芳起来了,而且明显梳洗过,黑亮的长发扎成一个大辫子,脸蛋干净清爽,讲话时没有污臭的口气。她一进来就向俞靖道声辛苦,接着忙那桶豆腐。过了会,有种特别的香味传来,好几大竹碗配了干虾、小菜及某样颜色焦黄的食物的豆腐脑就出现在灶边长桌上,然后她又快速将一叠大饼烘得喷香,还在火里放了……一堆地薯?
俞靖承认自己不会弄饭菜,可今天的早餐真的很别致。里芳很够意思地给他一份,接着,好几名中老年妇人涌了进来,每人一碗豆腐脑配两个大饼。女人们吃得很快,把碗一扔就背了篓筐出门。
“俞康,你回去睡吧。阿婆会洗碗的。晚饭以前你起来吃饭就行。今天晚上还得麻烦你顾火候的。”
俞靖没想过白天补眠。昨天这个时候他缩在船头,接着就被没有听清地名的船东扔在陌生的湖中小岛上。今天这个时候,他吃饱喝足,身上披着烘干了的温暖大氅,想着今天干点什么……真可谓恍如隔世。
“可要我做些什么?”他走去问持家的妇人,她应该是俞家姑娘的母亲。
“哦哦,小俞啊,昨天摘的梅花大概只能做三瓶香露,你再把剩下的那些都采了吧。”说完,塞来好大的一个竹筐……足够他摘上整整一天的花儿了。人家供他吃好穿暖还有屋顶遮风挡雨,就当是干活抵工钱吧。
至于……自己现在这样子,怎么可能不被前岳家赶出门?!再者,即使能见到……又能如何?
心情沉得有如今天的天气,阴冷入骨。
“小俞,先来吃饭,吃完给里芳她们送饭去!”
俞家娘亲的唤声将他的魂灵拉回现世。这里不是老家的花厅,也不是遥远的战场,是几户俞姓人家住的小岛。
将半满的筐放下,午饭有鱼有汤有菜,只是总觉得不如里芳的手艺那样让人想把碗也一起吃下去。那边厢俞家娘和奶奶包好了一两百只与饺子形状大不相同的馄饨,哗哗扔进冒着气的大锅里,加了几次冷水以后就起锅,装在好些只大碗里头,还浇上像醋之类的酱汁,端正放在四只大竹蓝里。
俞靖见到只到自己胸前的娇小妇人——比里芳还要矮小——无言地一臂挂两个篮子,缓缓向忙碌的茶树丛里行去。然后,回来时则是两手合抱满满的一大筐嫩叶,接着,他又莫名其妙地被里芳娘使唤着……绞嫩叶?好吧,绞就绞。
“对对,你毕竟年轻力壮的,绞一下抵我绞两下。”里芳娘坐在张特别高的木椅上,赤手将嫩绿的弯曲的叶子不停在铁锅里翻炒。“介个是新茶叶,没法教你怎么炒。清明以后你就可以开始学了,对,就帮我这样不停地绞。”
接着,俞靖便干活便听着妇人把自家家史说了个遍,间或随便哼哼应个几声,直到里芳进门,接手,那翻炒的速度立刻变得快很多,异常浓郁的茶香也溢满石屋。
其他的妇人们也陆续返回,对埋头干活的里芳连话都不敢说一句,轻手轻脚从里芳娘那取了生的或熟的馄饨就走。
等天全黑以后,里芳才抬头抒一口气。“好了。俞康,要不是你,我们得干到半夜呢1”
俞靖自认不是文弱书生,而且做的动作也很简单,却累得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了。“这就是新茶?”
“对,最好的那一拨。我们自己也尝一壶吧!要是上城里的茶楼喝,少说也要百五十文。”
一百五十文?俞靖瞪着里芳快手快脚地留下锅底最后一把茶叶,然后将喷香的茶叶装入油纸、细细包好后往本屋走,很快又返回。“娘和阿婆晚上不能喝茶,而我多晚都能喝的。”
待俞靖捧着一只大大的紫色陶杯、嗅着从未闻到过的绝妙茶香、坐等里芳炒菜时,感动地几乎落泪。
晚饭的菜只有两样,一盘是青菜豆腐,另一盘……是用最贵的茶叶翻炒的虾。
“嗯,这茶不错,可以卖到三两。”
他没听错吧?三两!自己吃的喝的,都是三两一斤的茶?!不,再确认下:“是三两银一斤茶?”
“是啊。”
“也难怪,这结霜的天气,采摘如此多的叶子,才得几斤新茶。”
“你说……结霜?”里芳跳起来。“你觉得明天会结霜?!”
“呃……有点像。我说的不一定准。”
“不不,有准备更好。娘!娘!”她大喊着跑进本屋,出来时手上多了好几个空篓筐。“俞康,你点个灯就跟着来。”
紧随气急败坏的里芳跑出来的是她母亲,背了竹篓就走。没多久老奶奶也出来了,拿了个长灯笼,但是出门往邻居家而去。
俞靖试了两次才把灯点着。等他往里芳跑的茶园方向时,另有几名妇人也匆匆赶来。
女人们只简单教他只摘枝桠尖上的那一朵嫩叶。小火把、灯笼、油灯全上场,但多数人其实就在暗夜里采摘。
直到天明。
地上果然结了霜。可还有一大片的茶园没有摘到。里芳尽管已经筋疲力尽,还是和两名经验丰富的妇人过去查看。俞靖也跟了过去,许是下船后连续吃了五顿好料,加之昨晚昂贵的茶,他不觉得特别累。可里芳显然累坏了。“很多芽都坏了。”
“里芳,那还用摘吗?”
“不,卖不到好价钱干脆不要。而且大家都累了。”里芳年纪最小,说话最有权威。妇人们纷纷点头,默默地或背或扛或抱着各色家伙,送到里芳家门前的石屋里,又默默站了会,纷纷回家。
“这是被逼的,别怪我!”里芳在火边转了几圈,最后像是下了狠心。但俞靖不知道她到底想的是什么。不过在她凑近奇怪的蒸锅,闻过以后点点头,心情像是好了些,随后又是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珍贵的透明琉璃瓶子,将锅内的一小汪液体小心倒进瓶子里。满室清香。
“这个是香露吗?”俞靖小心地问道。经过一天的相处,他开始佩服起里芳赚钱的手法。吃饭前他被打发去砍了三根粗壮的竹子,明天他还得学着用锯子切开——听说要请俞老伯写了字去做笔筒,虽然在看过老人家的屋子后,他不认为那手普通得紧的字能卖什么钱。
“对,装玻璃瓶子里能卖大价钱。”里芳狠狠道。
玻璃?俞靖看一眼那有些浑浊的透明瓶,这是玻璃还是琉璃啊?
接着她继续里外忙乎——
“俞姑娘,你一天一夜没有睡了。先去休息吧,明天再做?”
“……我睡不着。”她有些泄气的。全村人的生计,有一半在茶上头,而最早的这批新茶则是茶生意最好的一部分。看来今年别想给大家买新衣服了……“不!我还是可以卖大价钱!今年我算采得早的,大家一样遭霜冻。而且城里太平了很多,大家也买得起好东西……”
俞靖无言地为她倒了杯茶——还是极贵的新茶。他几天几夜没有真正睡一觉了,却也没倒下。看来这几天吃得确实非常好。
“来,我们自己来喝点。”里芳心情又有变化,给两人都倒了一杯有点淡了的茶,但因为她大方地将蒸锅里剩余的香露全倒进杯中,梅花的沁人幽香立即盖过茶香。
俞靖即使出生富裕,这辈子也没奢侈到拿昂贵的香露倒进三两一斤的新茶里,径直喝下肚。
可这味道真是要命的好啊!
只是,这么多的香露也就一杯浓香?是不是太淡了点?他记得几滴就够了啊……
***
晚上,俞靖一躺上床就立刻睡着了,直到次日天还没亮,他就被外头的鸡鸭鸟犬和人声吵醒。还没等回过神,他就被莫名其妙拉上一艘小船,塞进一个夹了堆咸甜小菜的糯米饭团。摇船的是里芳。
再仔细看,仍然是里芳。
这姑娘天天拼命做活,不累吗?!
天气又略回暖了些,但在水面上的寒风又湿又冷、冻得呛人。里芳站在船头,保暖的家当从头包到脚——她从不亏待自己,但辛劳得过分。
“俞家呣妈,空的时候教我摇船吧。”
“好呀好呀!”虽然当母亲的不如女儿能干令人汗颜,但是教个北方小伙子如何摇船还是可以的。
一个时辰后,俞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直想过来的城里,却连半丝寻人的念头也没了。至少,等他学会了摇船再说吧?
那边厢里芳躲进极狭小的船篷内,迅速换了件价钱颇高的丝棉绣花斗篷、还戴顶毛皮帽子出来。“俞康,跟在我后头。”
她的穿着相当不错,他想光是买这件斗篷的用的丝棉,大概就要她辛苦干半年的活。可她手里抱着的……再看清楚些,那是、银罐?银的?
他跟着走向一家占了四个门面、颇为气派的铺子。但还没到门口就被个穿着棉袍的中年人拦下。“老板娘是要卖茶叶?”
“前天刚摘的新茶,昨天园子里都结霜,不能摘了,就这一斤半。”
“这罐……”
“你自己看,老做工。”
来人只扫了衣着便宜的俞靖一眼,小心接过罐子,先掂掂分量、四面敲了敲,然后打开盖子、边上下抖动边嗅。
“我年纪轻了点,不过做这生意好几年了。今年天气冷,十亩地也就这么点。过两天卖的都是冻过的,你要当心点。”
“知道知道!这不是一看见结霜就赶紧出门了嘛!这,连罐子,多少?”
里芳比出四根指头。
“这个价是不是……”
“罐子值钱。你是识货的,应该知道。”
“三十,我没法出更高了。”
里芳作势绕过对方就往铺子里去。
“老板娘,你总要给我跑腿的钱吧……”
双方讲价讲得非常爽快,最后里芳提了银子就走。三十五两现银,全部是大明官铸的银锭。拿到罐子的中年人从另一条巷子里离开。
“这茶叶……”俞靖目瞪口呆。
“光罐子就重十两。加之今年结霜,新茶冻坏大半,所以他回去就能转卖到五十两。”
奸商!
俞靖本来要摇头的,却被里芳塞来的一块碎银噎住。
“你去买身暖和的衣服。船会停在这半个时辰,我也要去采买些东西。”
“姑娘身上带财,我还是在周围的好。”俞靖决定还是继续跟班。他身上藏了把短刀,里芳见到时只是看了两眼未做声。这姑娘精干得很,所以才会大着胆子让才干了两天活的他跟着做买卖,不然一个姑娘揣了一大笔银子还真不安全。
做好人的结果是,半个时辰后,俞靖又扛又背又提又挂地带了大包小包上船。早知道就不跟着女人买东西了!
下一条街,人突然多了起来。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河边也几乎摆满了小摊。城里现在几乎看不出战乱的景象,只除了偶然会看见梳了长辫子的士兵颇无聊地站在原地、望着人群发呆。年轻的姑娘也有大着胆子上街的,毕竟城里庭院狭小,闺女们根本不可能每天躲在木门后小楼上,加之北方战地大批富裕的人逃避战乱至此,前两个朝代的反抗早就没了声,人们也就渐渐回到从前的日子,几年前连番恐怖的屠城都仿佛成了传说。
里芳又迅速换了身蓝黑色没有任何花饰的棉布夹袍,虽然单薄,但又是抢地盘又是做买卖,午后略暖和的阳光照得人额头微汗。
她的摊子上东西不多,但从吃的到用的,从十几文到几百文都有。俞靖亲眼看见她将号称是玻璃瓶装着的花露用一两银子两瓶的高价卖掉:有意买的那姑娘本来还觉得贵下不了手,但里芳送给对方一大堆便宜小东西,倒也让买主心满意足。
仅仅半个时辰后,里芳便收拾所剩不多的东西回到船上。“走吧,还要去东岛上买面和鸭子。”
回程是里芳娘摇的,速度慢了些,不过仍然让俞靖试了几下——索性没有翻船或是撞到什么。而里芳则披了件棉衣假寐。她真的是累坏了。可一到东岛上的大市集,她立刻跳起来,生龙活虎地采购、砍价,指使俞靖来回搬运十只卤鸭、二十斤猪肉、一百斤面粉和两大袋米。
俞靖怀疑这小船会因为载的货物太多而沉没。不过最后大家还是顺利地回到岛上的葫芦形小码头。码头边本来就有洗涤干活的人,一见他们回来,立刻喊别人帮忙。就在下锚系绳的片刻间,七八名女人还有两个孩子都跑来了。
里芳塞给每个孩子一个小包袱,然后指挥着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将货品分别送进石屋和她家前屋。
俞靖是负责处理炭和重物的。等干得差不多了,一眼瞥去,就见里芳在分银钱衣料和杂物。
等大家都高高兴兴回了家,里芳让俞靖跟着,扛着米袋和一个小箱子,一进一进屋子往里走。她家是三进屋子、外头再加一间可以容纳全村人吃饭的石灶屋,三个女人住委实过大,因此不少地方明显失修。
里芳领着他穿过狭长昏暗的走廊,手上不知从哪提起一个小灯笼。步出屋子范围,眼前赫然就是山丘。她继续走,转过竹林,拨来四季茂密的矮树丛,里头是个洞窟。脚下地势缓缓向上。洞很高,但弯曲狭长,又走了三十几步距离才出现一个开凿过的石室。灯笼光影向进来的方向倾斜,说明另一头有风、甚至也许能穿到岛的另一头。
“米放缸里吧。我小的时候这里经过一场大风雨,除了停在里弯的小船,大点的船全部被刮到岸上摔坏了;大部分的屋檐不是塌了就是被吹跑了,湖水涨得把码头都淹了。幸好早年来岛上的人怕强盗,所以把粮食和一些值钱的东西放在山洞里,而且你看这个洞,水淹不进来。结果这洞没防着强盗,却从连着两天的大风雨里救了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否则即使没被吹到湖里溺死,也会因为没有粮食银钱而活活饿死。”她在米袋四周又放了些包裹着布块的石灰,还扔下一大把蒜头,再密密地把缸盖封好。弄妥后,继续前行,遇到几个岔路转过几个弯,然后把小箱子放进另一个小些的石室。
“你不怕其他人来偷。”俞靖不免好奇,“岛上这样的洞应该有几个吧。”
“这些至多值百来两银子,小偷全扛走也过不了几年。我们还是得齐心协力地过日子。还有,你说得对,有两个这样长的,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反正够全部人躲过风雨的。但战乱或是强盗恐怕就逃不开了”
“这里有强盗吗?”
“没有。即使有,也会盯着真正有钱的地方。对面岛上的富户,听说光是家具就值五六百两,别提奇石和木雕了。我想那些位公子小姐房里的首饰玩物比我们整个岛还要值钱。”
也是,他少年时房里的白玉纸镇就值上百两,但最后连同一条条性命都被群盗给……
俞靖咬牙,狠狠压住记忆。
“有大风雨的一般是夏天,有时也有春天和秋天的。所以现在你不用担心。”
他压根不担心风雨。他连死亡都不担心!俞靖微摇头。这家的姑娘尽管能干……但还是……
“早点休息吧。明天又有很多事情要做哦。”
小姑娘精神很好地向他挥手。
躺上简陋但温暖的床的时候,俞靖想的是:活着其实还是挺好的。真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