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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吴用在二龙山上客居已有三四个月,其间梁山上也派了些人来传晁天王的书信。其中的内容先前鲁智深总打发杨志看了报与他知道,最近与杨志闹的僵了,便抓来张青念给他听。
      鲁智深坐在虎皮椅上,撑着手听张青磕磕巴巴地念,信里皆是家长里短,或是又迎来些新兄弟,个个十分英雄了得。与其说是给军师的书信,倒不如说是知道此信必要先经过鲁智深,特意写给二龙山当家的看的官样文章。
      鲁智深听得不耐烦,挥手道:“婆婆妈妈的谁耐烦听他寨里的鸟事,你捡里头要紧的念来听!”
      张青扫了一回,抬头笑道:“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大事。亏得他梁山沉得住气,军师被扣在别人处,信中却不问一句安危。听说那梁山头领晁盖是个重情义的好汉子,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空名声罢了。”
      鲁智深起身,一把抓过张青手里的书信,草草看了几眼,却不甚认得。他把信扔回张青怀里,不耐烦道:“给他送过去罢,信使见过吴用没有?”
      张青有些为难,小心翼翼道:“咱们先前几回都不曾让信使见吴用,这回来送信的是黄泥岗上与七星一道劫生辰纲的白胜,大小也算个头领,还拦着不让见是不是显得咱们小气了?”
      鲁智深大怒道:“小气个鸟,你这等蠢才知道他安什么心!你摆桌酒菜,打发他吃饱了回去就是!”
      张青知道鲁智深这几日因和杨志起了争执,心里格外烦躁,也不跟他计较,应了声是便笑呵呵地出了正厅。他回头找着浑家,叫她去跟杨志透消息,说黄泥冈上那个挑担卖酒的来了,看他如何应对。
      杨志正在院里练刀,听说白胜撞上门来,当即沉了脸,提着刀往偏厅里去了。
      白胜正在吃酒,忽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停下。那人一身遮在门楣斜长的影里,看不清面目,手里提着的刀却亮得瘆人。
      白胜激灵灵打了个抖,手中掂着的筷子啪嚓一声落了地。这遇着煞星的感觉好似黄泥岗上那一回,不祥的预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那人迈过门槛,走到近前,脸上光影流转,显出面目来,正是杨志。
      白胜浑身筛糠般地抖,恨不能藏在桌子底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拖着哭腔道:“好汉,好汉且饶我一命!”
      杨志看他那副慫包模样,心下更添了几分厌恶。他将手中那柄刀往下一劈,刀尖钉着桌案透了出来。白胜骇的一哆嗦,像只被被猫摁在爪里的耗子一般,涕泗交流,口中不停告饶。
      方才在一旁伺候把盏的小喽啰看势头不好,也不敢拦杨志,悄悄地溜出门去,往鲁智深那边报信去了。
      杨志拎起白胜的衣襟,从靴梆上拔出匕首,抵在他喉咙上,半是嘲弄半是发狠道:“你可知道洒家在这二龙山上落草?”
      白胜被利刃逼得仰起脖子,连声叫道:“知道知道,小人知道!”
      杨志冷笑道:“那你还敢上门来送死!”
      白胜感到那匕首逼得更紧了几分,吓得六神无主,以为行藏被人看破,却不甘让自己性命断送在此地,连声哭叫道:“小人有罪,小人对不住众位英雄好汉!好汉饶小的一条贱命,小的什么都招!”
      杨志听他话里似乎另有别音,并不全然说当日黄泥岗上之事,却为了别的事心虚。他把匕首逼得更紧了些,压低声音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白胜被他骇的没了主意,竹筒倒豆子一般,颠三倒四地把心里藏着的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小人本不愿来,无奈这回公孙道长要送紧要物事,轻易托付给个喽啰不放心,山上其他哥哥又挪不出空来,这才打发小人来跑腿……先前送给军师哥哥的信都是密文,或是隔字看,或是跳行读,每回都不同。这次是拿醋当墨写在纸背面,拿火一烤就显出字来。”
      杨志的心里蓦然一跳,却没想梁山表面上没动静,却暗自下这般功夫与吴用传书,那信中到底交代些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费如此心机。
      他暗自心惊,手上的匕首勒得更紧了些,一道血线顺着匕首淌了下来。白胜骇的哭叫起来:“好汉饶命,我都交待与你了,敢有半句虚言教我天诛地灭!”
      杨志把匕首略松了些,又问:“你说要来送紧要物事,是什么东西?”
      白胜低下一双鼠眼,示意东西藏在怀里。杨志扯开他衣襟,从里头掏出一个柳绿的锦囊,掂着颇有些分量。他攥在手里捏了捏,似是两枚鸽蛋大小的光滑物事。
      正待解开看时,门外传来凌乱脚步声,杨志连忙将锦囊揣在怀里。
      鲁智深见杨志手里拿着匕首,白胜脖子上见了血,一步抢上前来把杨志拉开。鲁智深虽然提防梁山,却暂时不欲与梁山为敌,当即叫人把白胜搀起来,安抚了几句,又多给了他些银子权作盘缠,打发信得过的人送他下山了。
      鲁智深打发白胜走了,这才对杨志道:“若说当日黄泥岗上的事,那白胜不过是个帮衬的。真正主事使计的你都不曾记恨,又何苦跟他个鼠辈过不去!”
      杨志若是平日里听他说这话,必然免不了动一场刀枪。眼下思量着白胜的话,鲁智深说些什么他全听不在耳里,只感觉心一分一分的往下沉。
      鲁智深说了几句,见他不做声,只当自己放走了白胜惹得他气闷。鲁智深不欲跟他在这事上多缠,转身便走。杨志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下意识抬起手,按了按怀里藏着的锦囊。
      他是二龙山的人,若不把这锦囊交出去,便是背叛了这一众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
      只是他若把这锦囊交出去,便是把吴用的性命一道交了出去。
      他的手心渗出汗来,始终开不了口,黯然目送着鲁智深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当天夜里,杨志想着白天的事,辗转反侧总睡不着。到后半夜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段,却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吴用手里拿着一条白绢,往他脖子上圈着,松松地挽了个扣,笑着把他推到镜子前头让他看。杨志对着朦朦胧胧的铜镜照时,却见那白绫忽地自己动了起来,昂首摆尾,竟是一条雪花大蟒,吐着血红的信子,张开腥气扑鼻的大口,把他吞进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一时却又梦见白天在偏厅里,鲁智深忽然叫人按住杨志,从他身上搜出了那只锦囊。众人大怒起来,一拥而上把杨志捆在柱子上,当即从桌子下头拖出簌簌发抖的白胜,一刀勒死。又抓了吴用过来,让他亲眼看看白胜断头淌的那满地鲜血。杨志挣脱不开捆着他的牛筋,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手里提着匕首,慢慢地把吴用围在中间——
      杨志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息,半晌才定了心神,这才恍然察觉浑身冷汗淋漓,衣裳被汗打湿了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他怔坐了片刻,忽地跳下床,摸着黑把白天穿的衣裳抢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摸了几遭皆摸不着,心慌起来,提着衣裳狠狠抖了抖,忽听一声闷响,藏在衣襟里的锦囊坠在地上。
      杨志连忙扔下衣裳,在地上摸了半晌,找不见那锦囊落到何处去了,这才想起还未点灯。他抖着手点起火来,端着灯照见那锦囊落在桌下。
      杨志拆开锦囊,见里头装着两个实心圆球,外头封着一层薄蜡防水。他剥开一只蜡封,见只是寻常的玄铁弹子。颠来倒去看了几回,却不知这物事有什么要紧之处。
      他正要收起来,灯光流传,照出那铁球上一处凹陷。杨志的手指按不进去,他拔了头上的银簪,抵在那凹陷上,簪子尖儿正好能捅进去。
      杨志那簪子抵着凹陷口,略一迟疑,不知这是什么机关,不敢贸然触发。
      他把那两只弹子收回锦囊,贴身藏好,只等天明去找吴用问个分明。

      挨到天亮,杨志便往吴用房里去了。天光尚早,吴用刚洗漱完毕,正在梳头。杨志见他对着镜子的模样,想起夜来那个噩梦,一时恍惚,后脊梁寒冷起来。
      吴用从镜里看见他,笑道:“杨制使来得恁早,有事?”
      杨志的目光落在桌案上,却见一叠纸凌乱地堆在桌上,上头压着方镇纸,最上头的一张似是封书信。
      他上前去拿在手里,细细地看。吴用放下梳子,起身道:“那是昨日晁天王托人捎来的书信,都是梁山上的琐事,制使必然不爱看。”
      杨志冷笑道:“这里头真正的内容,学究看出来了没有?”
      吴用一怔,随即笑道:“什么真的假的,制使一大早来就为跟小生说笑么?”
      杨志道:“是不是说笑你心里明白。”
      吴用沉吟不语,却见杨志点起油灯,把那张信纸覆在火上慢慢烤。受过热的地方,渐渐显出黄褐色的字来。吴用脸色微变,上前看那纸上书写的内容。
      见上头只寥寥写着几行字,并未透露太多讯息,只是殷殷劝其早回。
      “如今我梁山声势浩大,区区二龙山又岂是眼中之物,还望贤弟早回,重叙兄弟情谊。随信附去锦囊一只,进退仔细斟酌,慎之慎之。”
      吴用将那封信拿过去,凑在火上烧了,掸去沾在手指上的灰。
      “杨制使怎么知道这信的机巧?”
      杨志沉声道:“昨天我遇上来送信的白胜,本要杀了他一解黄泥岗上的仇,那孬种吃我一吓,忙不迭地把什么都说了。”
      吴用道:“这么说,那信里提到的锦囊也落在你手里了?”
      杨志从怀里掏出那只锦囊,扔在桌上。
      吴用拿过去,捻出个弹子看了一眼,笑了一笑。
      “这弹子是我从前在梁山上使惯了的。小生不会舞枪弄棒,晁天王担心我安危,特地叫人捎来给我护身的。”
      他说着剥开另一只弹子的蜡封,拔下簪子去捅上头的凹陷处,里头弹出半截铁丝。吴用捏着铁丝一端拉出一节来,两头扯住往桌边一割,红木桌上顿时多了一道勒迹。
      吴用道:“这东西能顶匕首使,却不方便,顶多算是个玩物罢了。制使这回可放心了?”
      杨志即便是匕首也不怕他随身佩带,只是怕这弹子里头有蹊跷。见不过藏着截铁丝,这才松了口气。
      吴用又道:“那信的内容你也看了,并无其他用意,只是劝我回去。只是这些话不方便明面上写,才用了这么个拐弯抹角的法子。”
      他笑着说:“梁山上给我送来的信,大师总要先看过,有些自家兄弟才能说的话,给他看了毕竟不好。实则没什么其他用心,只是劝我回去。”
      杨志审视着他,吴用毫不回避他的注视,迎向他的目光清澈不含伪饰。杨志看不出可疑,一时间不知是否该信他的话。
      吴用苦笑道:“只是梁山兄弟们不知道小生不是不愿回去,着实是脱身不得。好几回信使前来,连个照面都不曾打就走了,小生便是想回一封书信也无人肯送。晁天王和众位兄弟又诸事缠身,无暇为了我分身相顾。两边音信不通,这才生出误会来。”
      杨志沉吟道:“你们梁山真的不曾算计二龙山?”
      吴用道:“说来不怕制使恼怒,我梁山如今声势浩大,各方好汉纷纷前来投奔。又仗着八百里水泊之便,不怕官府剿杀。关上寨门便是自己做主的一方天地,快活自在,其他山寨又何曾被我梁山兄弟放在眼里。”
      杨志目光游移片刻,忽然道:“那你想不想回梁山?”
      吴用眼亮起来,压低声音问道:“制使肯放小生回去?”
      杨志神色黯淡了些,苦笑道:“若是别的,洒家还能说了算。只是此事,俺做不得主。”
      吴用点头了然道:“小生心里有数,此事大师不发话,谁也担不起这个干系。”
      杨志在桌边扯了凳子坐下,许久不作声,看着窗边上结的冰凌出神。
      吴用知道他心乱,冲了杯茶放在他跟前。杨志推开茶杯,霍然起身说:“二龙山不是你长久待的地方,再这样下去,洒家也难保你周全……你若是没有算计二龙山的心思最好,若有时,也不必其他兄弟动手,俺亲手了结你。”
      说完也不等吴用说话,径自出了门,低着头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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