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前路 ...
-
“吾该如何改变？”槐生淇奥心心念念的也就这个难题。
我慢慢反问：‘你如何能变？’
槐生淇奥猛地睁大眼睛，又缓缓收回错愕。维持镇定脸的时候，神情间已有未来渊渟岳峙的气度。她思索良久，容色带着严峻，眸中沉浪翻滚不休，却是长吁口气：“愿闻其详。”
她能领会到我话中的隐意那自然最好。不是自相矛盾，而是切切实实地道明这是个极其艰难困苦的目标，断不能轻举妄动。若碎岛这种民风能那么轻易就改的话，数千年的岁月为何毫无动摇？雅狄王为不世出的王者，以他的名望尚不能触碰，而杀戮碎岛此前当真没一位王看破这隐患？
自槐生淇奥出生，我亲眼见着雅狄王的头发一茬接一茬的白，他会没想过自己的继承人若登基为王之后有可能会出现的一切？若他有办法，凭他的骄傲，会甘心拉下面子求助于我？
‘轻贱女性之陋习，杀戮碎岛千年传统，非旦夕可成。’
槐生淇奥沉思：“正是根深蒂固，所以难以拔除？”
我眼瞳中浮现出笑意：‘碎岛之人皆由树生，女性固然没有生育能力，然，男性亦没有。”
这个说法新奇，可是槐生淇奥却是瞬间面色大变的脸……不愧是她，我只轻轻一点她已经就顺藤摸瓜想完了整个步骤。
‘但为何形成如此局面？碎岛摆在明面上的理由为何只说女性，不说男性？为何这理由看上去会是这样荒谬？与其把原因简单归结为‘生育’，倒不如说是‘环境’。’
顿了顿，我继续说下去：‘所以，不会再有任何地方，比杀戮碎岛更适合实行极端男权或极端女权主义，繁衍已经有树代劳，男子或女子，皆不会影响碎岛的存续，但碎岛为何长久以来会走向极端男权……’
槐生淇奥动容，急问：“为何？”
‘时间无限延长了分歧，环境逐渐诱导了成因。’我问道，‘你可曾想过，以碎岛这般形势，为何婆罗堑与摩诃堑塑立的战神像为一男一女？’
槐生淇奥浑身一震，慢慢道：“无据可考，然吾猜想过……是彼时，杀戮碎岛男女并无尊卑？”
‘然。四魌界彼此之间冲突不断，武力是守卫杀戮碎岛的重要条件，也成了决定相互地位的决定性因素。’我点到即止。
槐生淇奥沉默良久，自己接道：“男性与女性在先天上就有差别，男性可上战场御敌卫国，而女性身弱力薄，无法堪负此重任……地位下降，时间累积，渐渐演变成如今格局。”
‘……不够。’
碎岛年轻的王子仰头看我，眸中有所费解，似乎想不通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我静静看着她，柔软的长发从枝桠间垂落，我看到她眼瞳中倒映出我的模样，王树弥散的冰晶在我身侧飘舞，那个我就像是个幻象般随时都会破灭。
然后槐生淇奥慢慢睁大眼，很艰难地深吸口气，那口气梗塞在她喉间久久吐不出来，我听到她口中挤出的声音甚至带了颤：“树生……王树……”
何等聪明之人，只要一点提示，她怎可能想不到。战争或许是主因，可诱导却是王树啊，王树只诞男婴，杀戮碎岛信仰王树近乎疯狂，才逐渐演变出了极端的父权。
“那王树为何生了我！”她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艰难的、痛苦的，嘶哑地吼出这个问题，“王树为何要生了我？！”
一语道破天机。脑海中的薄雾消散殆尽，昔日蒙蒙昧昧不甚明晰的思路骤然通畅，认知都被动摇，才会趋于绝望。
是明白的。杀戮碎岛这样极度不平衡的人权的隐患，女性被压迫的不公。是懂得的。自己前行的道路布满荆棘，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是了解的。能担负起这样命运的人，只有她自己。可是，也会痛苦啊，为什么要是她呢？如果当时王树所生的，是男婴，那是否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了呢？如果她与湘灵互换位置，是否就不用担负那么多了呢……那么荒唐的想法，可也会停止不了短暂的向往啊！
明明是很坚强的人，却也有软弱的时候，也会挣扎也会难过。
尼玛……我能告诉你实话么！告诉你杀戮碎岛注定陨灭！告诉你劫难就应在你之身！
我知道现在只要告诉她一句话，不是你的错，就可以圆满绕开这个问题，我只要告诉她是天降大任于她，我就可以鼓舞她，毕竟她没胆子把一切的罪责丢到身为“王树之灵”的我身上。
可我不想说。
‘你以为，掌控着这片大地的是什么。’我俯视着苍茫云海，这般寡淡又冷漠地说道，‘你以为，笼罩在杀戮碎岛之上的手掌是来自于什么。’
是树啊。是这些树啊。
眼泪从泛了红的冰蓝眼瞳中涌出。她呆呆望着我，泪水不住地往下落。
只有今天吧，允许你肆无忌惮地流一次泪，然后就请站立起来，强大起来，要有野心，要不放弃，终有一日横戟向天，破开那天命的蛛网。
‘你生来便是背负罪孽而出世，又何妨，叫这罪更深重几分。’
人的意识是最难影响的，更何况是千年根深蒂固的意识！人类从愚昧开启神智经历了多少万年？从平等到极端男权又经历了多少万年？而在人的社会，为何要在引导变革的先驱者的鲜血铺染满地之时，人们才会在这无数次的试探验证甚至最后到了绝望之时才觉醒？
你是一个天定的异数！谁能想到这一代王树会生出女婴？若你为男，碎岛许会继续苟延残喘，然后在苟延残喘中灭亡；可你为女，连带着雅狄王一同陷入了思考男权女权的漩涡中。你与他便是最初的觉醒者，可要变革又该献祭多少的鲜血？谁人的？抑或是你们自己的？
雅狄王放弃了，因为他知晓他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勇气去担当亲手毁了国家的后果。可你呢？你本就是女子，你本就处在漩涡的中心……这是你无法避免的绝境。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叫你明白自己是正确的，你只是没有找到最好的方式去避免由此导致的一切后果。趁着你对这个国家还是那般深爱，趁着你想要两全，为你指引好前进的方向。
像你曾经做的那样砍断王树吧，砍断碎岛所有的树，但在那之前，为碎岛找到一条更好的路。
我拍了拍王树的枝干，像是拍着老伙计的肩，微笑着说道：‘请毁灭王树吧。’
‘请往前走，走到底，然后在最后的最后……叫它解脱。’
‘你只能前进。无论作出什么选择，你都将承担一切。强者不拘于命运，王者却肩负重担。成王的这条路，本就充满了孤独。’
我知道让一个她所以为“王树之灵”，亲口说出叫自己毁灭的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也知道，若有一日，她知晓我并非“王树之灵”，那一切的思考又要重新推翻。这又如何呢，是非曲直，一切的一切，都要她自己去辩驳。
我只能做这么多。
*
我虚脱了。
我又不是老当神棍忽悠装逼去的。要当起灵明界那么大一个家，肚子里的货很多的好么。
想当初对着素还真跟一页书那人间两大凶器的时候我也没哆嗦，但是那些东西跟教导槐生淇奥比起来，都是小意思。我现在偷偷谋划的，是一条跟天命作对的路啊。
说起来，以我这双眼看过去的时候，并非都是昏暗的，有些人的色彩亮堂一点，有些人几乎是整个都处在阴影中——只是种感觉，对于灵气感知所产生的感觉。但并非总是这样的，特殊场面中这种色彩会变化，最多的就是临死之前。
我曾见到叶口月人悬空岛之上，卧江子与剑君死前那明艳夺目的色彩，美丽到让我心神摇曳，几乎忍不住出手相助，但终究棋差一招，没来得及赶上。我曾知晓一命偿还仇恨终止，慕少艾化作羽人非獍的样子代受鬼梁天下一掌，他闭目前我能救他，可错过终究是错过……这样的次数多了，后来就算再遇到了，也失了心情。
除此之外，灵明界中，虽说蓝日紫月本就幽谧，但在我眼中，整体明亮程度却要比苦境都要高出不少，与我最亲近的那些人更是如此。
只是不知为何，槐生淇奥的存在却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她在我眼中太过明艳，就连湘灵都远比其他人干净……我总觉得这是因为当初她们出生时我正封在王树中的缘故。虽不为我之血脉，但至少沾染上了我的气息，流淌着对我来说分外亲切的灵力。
自那夜长谈之后，槐生淇奥许久未来了。
我知道她是被颠覆了认知，得好好思索一下才能决定对我的态度。
睡了一觉，醒来看到雅狄王苍老忧郁的脸。
尼玛！睁眼就看到这么副苦逼相，吓死宝宝了！
“灵术师！你与吾儿所谈为何？”雅狄王沉声问我。
得，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装死中。
“灵术师！！”
继续装死。
雅狄王无可奈何。很久以后才像是喃喃般道了一句：“碎岛又该到了王权更迭之际……”
他的叹息中含着数不尽的沧桑与悲哀。
……叹息也没用。近在咫尺的注定，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
槐生淇奥是在一个月后才又出现的。
说不出有什么改变，只是面貌更为冷静持稳。她再没问过当日我所说的事物，似乎将它遗忘了一般，但我知道，那些话，会像火种一般烙印在她心房中，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绵延、燎原，最终席卷一切。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时候，有时候她会说话，也大多是一些琐事，我在树中慢慢听，但更多时候她立在祭天台上还是沉默。
而我再没出现在她面前。
雅狄王已经几乎把所有的政务都交给了她，开始肃清整顿朝野上的人，为槐生淇奥的上台造势。我算算时间，忍不住叹了口气。第十一届四魌武评会之后，就该是他被囚之时。这么想来，他该是早早就已知晓自己的天命。
所幸槐生淇奥武力值高已不亚他，手握兵甲武经废之一卷，为王之道亦值得赞叹，行事更有其师太宫之风，堪当重任。雅狄王自该是骄傲的，自豪的。
想这一代的四魌界王族凋零，诗意天城五子放逐苦境，慈光之塔没有子嗣，唯一那个还算靠谱的惊叹还是个优柔寡断不跟他舅一道儿的，火宅佛狱那一只异数更是惨绝人寰大杀器，迟早要被他亲爹咒世主给封印，这样看起来，槐生淇奥除了女性身份无法暴露之外，简直就是绝无仅有的优秀继承人！想三界偶尔商谈开会之时，背后这么一个儿子，带出去多拉风，简直能赚够里子面子。
于是时间就这么缓慢但坚定地向前滚动着。
那夜我自沉睡中陡然醒转，伫立在王树之中静静往外看，祭天台冰天雪地，严霜森寒，王气所到之处风云成冰，万物凝结，槐生淇奥横戟而立，发如舞帜，面色冷凝，威武至斯，雅狄王站在不远处，双手空掌，白发飞散，王袍乱舞，气势磅礴。两人各据一端，分礼抗衡，血液从致命伤创中淌出，散落在台阶之下。
——竟是毫不留情的父子对战！
可我终究没有看完这一场。那般强大的杀伤力和影响范围，若非我护住，祭天台外的结界亦要破碎，更别提会波及到王树。拜这两人所赐，前段时间在王树内集聚的灵力全都化为乌有，一加固好结界还没来得及抬头再看上一眼就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朦胧中听到雅狄王畅快淋漓的笑声，他说灵术师，你看，这就是我杀戮碎岛未来的王，这就是我寄寓所有希望的王，这就是会引领碎岛走向辉煌的王！
还未来还希望还辉煌呢……
我想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但我心里想的又何尝不是这样。我在恍惚中看到破浪而来的碎岛玄舸，那人高高站立在船头，水晶王冠，幽蓝皇袍，而我看着她，终究忍不住笑起来。
等等……卧槽我有没有掉马甲？！！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前路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