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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湘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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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季的梨花盛放满庭,杀戮碎岛又下了场大雪。
湘灵拿簪子挑了灯芯,柔柔的光火跳动着,朦胧中带来微灼的流彩。灰蒙蒙的天宇阴霾中反射着雪夜特有的荧光,透过窗格望见檐下沉甸甸的积雪,恍然得,就想起凝蓝姐姐还在的时候,王兄曾经夜夜站在院落中,悄无声息,什么也不做地只是那样望着。
该是很爱很爱的吧……凿印入骨髓,铭刻进胸膛,即使不曾吐露过半分,依旧是让旁人都能感受到的刻骨铭心。或许正是因为从来都不懂爱情是什么,才那样不管不顾地倾尽所有力道地去表达,或许……连王兄自己都不知道,他望着凝蓝姐姐的时候,瞳眸深处如幽谧的时光般缱绻的光火,那样纯澈,那样明亮,那样美好。
虽然杀戮碎岛从不与外族通婚,但若是……若是……凝蓝姐姐,确实是值得的。
可是命运总是让人连哭都哭不出来。那日她卜筮出大凶,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地上祭天台寻求帮助,凝蓝姐姐匆匆赶去慈光之塔……王兄毫发无伤回来,凝蓝姐姐却没了踪影。
她不敢问,不敢提起,甚至不敢想象,直到后来无数个日夜,她梦回枕畔凉透,恍恍惚惚还是惦念起彼时王驾靠岸,这杀戮碎岛至高无上的王者孤孤单单立于船头,蓝袍王冠,大风拂散流金长发,整个人都如同深渊般掩抑着可怕的孤寂与冷漠。
就像是……被硬生生从身体中撕裂走什么。
每当触到王兄冰蓝的瞳眸时,她总觉得心脏一阵一阵揪痛,胸膛都快炸开了——就算王兄面上一直不曾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她还是能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的程度。
她们本就是双子,比谁都亲密的双子,共通的血脉让冥冥中某种牵系相连,站得位置越高,能感觉到的牵系越深。
王兄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状态。定期朝会,论政定策,没事在祭天台一站就是一晚上,偶尔可以看见他踏着王庭满径的梨花,慢慢地走上一段路,而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坐在王殿最高的位置上,肃然危坐,安静得就像一座雕塑。
杀戮碎岛正处在最好的发展时期,蒸蒸日上,文有太宫武有太丞,朝会上经常可以看到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差一点火候就能大打出手的那种,散了朝却能携手上听思台喝壶茶或者找个酒馆品品酒,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三境关系和谐,王兄“救赎”之名得来的那场三境之战结束没多久,彼此要恢复生气至少得个三四百年,因而处在诡异的和平期,谁都没心思再打仗。当然对于之前在战争中占了巨大便宜的碎岛而言,武赦尚论闲着没事干会带着守边大军骚扰骚扰边境,今天起点摩擦,明天弄些矛盾,婆罗堑与摩诃堑处轮流摆擂台,美其名曰杀戮碎岛尚武之风不可弃。
伴食尚论得到个新差事,从慈光之塔贩来粮食然后去火宅佛狱换矿产,表面上是为三境和平作出重大贡献,实际上就占着杀戮碎岛直通两境的天然地理优势搞某些不能见人的勾当。湘灵不知道那一日王殿上,王兄与衡岛元别、续弈女三人究竟说了些什么……隐隐猜测到什么,但她只当不知道。后来看衡岛大公子真正对碎岛死心塌地了,才放下悬着半颗的心。
王兄的手段她不会质疑,而且伴食尚论的用场还是挺大的。也许是因为他和续弈女的存在,衡岛复苏得极快,多年前被焚毁已无生机的玉珠树竟然发了新芽——这才是衡岛遗民们回心转意的根本缘由所在。她也甚为好奇上衡岛看过,巨大的树木折腰而断,焦黑炭化的枝干还看得出被焚烧过的痕迹,而那底端被枯皮包裹的地方,却探出青嫩青嫩的树苗,生机勃勃。
湘灵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为玉珠树提供灵力与生机的法阵隐隐可以查探出来,那是如此熟悉的气息……凝蓝姐姐似乎从来都是那样温柔而静谧地,注视着,等待着,如流水般润和,却从不开口。
于是似乎能觉察到一点点,关于王兄与凝蓝姐姐之间相处的方式,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仅仅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真……让人羡慕。
可是,那个柔美到无法用言语描绘的女子已经离去——她离王兄而去。留下的,只有王兄一人,孤孤单单站在祭天台之上,一夜又一夜地望着。
湘灵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梦境。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为之阐释。
她是碎岛的最高祭祀。同时,也是一位功力深厚的术者。正是因为不修攻击性的术法,所有的天赋都运用在灵疗与通应天地上面,这使得她在该方面的能力越发得心应手、登峰造极。她原是不该有梦境的,就算有,那也该是带有预示或其余特殊情况的梦境。
可她梦到了……介于真实与荒谬之间的幻境,就像是,就像是……越了轨的未来。她只能这样下定义,却无法肯定这定义的准确性。
她根本无法将现实的自己与梦境中的自己划上对等号,还有许多许多偏离的事物存在,可是……又该如何解释梦境中的“未来”?她无法肯定其真实性,因为未来原本就不曾来到过。而且,那梦境原就断断续续,醒时更是觉得好像记忆被抹消了大半般,只剩下错落的一些难忘的印象还残存,剩余的,只有胸腔中炽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铭刻进灵魂般让人绝望。
之后的时间里,湘灵在职权之余的漫长空闲,便试图整理出梦境的残留画面。
首先抹煞了一些荒谬的意象——比如说王兄是女的,而且居然还怀孕生子——这该让凝蓝姐姐如何自处?!……再慢慢梳理梦境中“湘灵”的经历,回忆的过程太过痛苦,要从混混沌沌的大脑深处挖掘出些许记忆很不容易,而且往往是想找的东西没找到,眼泪已经哗啦哗啦淌了满面,莫名其妙的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流泪。
她记起梦境中的“翠姐姐”是爱着“湘灵”的。这个认识让她无措了老久。很长的时间里,她甚至都不敢再见翠姐姐,在她心目中,翠姐姐一直是个温柔的可以述说心事彼此相处得很好的姐姐,完全想象不到……翠姐姐会对她抱有那样的心思……后来实在躲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相处,小心翼翼旁推测击,却真的得出了梦境中相同的结论……在后怕的心态中不自在了好久,却只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因为翠姐姐是如此真诚……真诚到让人根本无法断言拒绝,而且,翠姐姐不知道她已经知道……
至于枫岫主人的存在……湘灵郁闷更深。
枫岫主人……或者说,楔子。她不记得具体的过程,只知道梦境中“自己”的悲剧,全是因此人而起……可她回忆了好久,发誓自己最多很崇拜《荒木载记》的作者楔子,再为那时候楔子游历到碎岛之时利用了他而感到稍稍的愧疚……要论爱,根本没可能!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爱上他的可能!
或许是翠姐姐与楔子都接触并相处过,梦境与现实的反差让她生不出多少的异样感觉,而最让她好奇的……反倒是最后一个男人的存在。湘灵很努力地回想那个男人的一切,却连名字都记不起来,只隐隐记得“湘灵”对于他的一系列态度,从最初的不屑一顾,甚至恨意,直到后来的排斥与无奈,愧疚与绝望。
她怎么能不好奇?他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自己”的心情大起大落从恨到歉从怨到悔——那明明是一个全心全意、偏执得近乎痴狂地爱着她——甚至最后用死作为代价的男人。忘掉了过程,却记得那炽热浓烈的心情,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一想到,连心脏都会砰砰跳动。
她几乎在用当初猜测《荒木载记》作者的态度去揣度梦境中的那个男人。只是楔子虽然神秘,但毕竟与她处在同一个界域,四魌界既大又不大,她当时完全没想过会永远见不到。可是……苦境,却与四魌界相距得那般遥远。
她又想起凝蓝姐姐……越是想越是后怕。她记得自己的梦境中始终不曾出现有关这个女子的影像!那这代表着什么?“未来”之中没有凝凝蓝姐姐留存的痕迹?那王兄该怎么办?王兄该怎么办?!
而且,若是凝凝蓝姐姐的话,定是知道这样的梦境代表着什么的吧……那,原就是比她更高明无数倍的术者阿。
梦境越来越浅淡、模糊,对于那份不该存在的好奇,却是越来越强烈、执拗。
时间如流水一般。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王兄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默。
她觉得自己已经烦躁得连宁神定气都难。凝蓝姐姐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所有人都像是集体忘记这个人般对之闭口不言?王兄又为何……湘灵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中蓦地一跳。
凝蓝姐姐是外域之人,湘灵只知道那年的梨花落完之后就是她该离开的时候,可她究竟是回去到了哪里——正因为界域之间久远到根本无法用时空来衡量的距离,所以王兄会那样伤怀?她慌慌张张找出《荒木载记》,努力翻找记载四魌界外其他界域的文字,细细查探。
这书她已经翻得熟透,却不至于到倒背如流的程度,现在整个脑子都乱成一片,连找出些思绪都不容易,更谈何碎乱的记忆?《荒木载记》原是楔子的游记,重点在四魌界,但也提到其他界域的风俗民情做对比,因为楔子本人并未曾亲历过,只是借着古书典籍上的记载分析引用,所以此类文字稀少。
苦集灭道四境,死国,妖刀界,异度魔界,灵明界……灵明界?!湘灵翻箱倒柜找书,却只找到寥寥几语的记载,那个蓝日紫月之境仿佛是湮没在历史尘土中一则幻象,一则神话……凝蓝姐姐会来自于那个地方吗?
湘灵有些不确定,因为她又找到了四魌各域记载凝蓝姐姐的情报,上面说,凝蓝姐姐似乎被认定是来自于苦境……苦境吗?苦境能生出凝蓝姐姐这样的人?
犹豫了好些时候,在某次祭礼过后小心翼翼问王兄,灵明界是怎样的地方……只道自己近来研读古籍看到而感到好奇的名词。王兄沉默良久,还是回答了她,他说,去寻续弈女,让其为她解答。
湘灵这才知道为何在续弈女未曾出现之前,此世压根无人识得她——原来她当年竟然有缘进入那个传说中所有术者向往的圣殿!怪不得这般厉害……
与武赦尚论的谈话之后,湘灵眼前又像是开启了一个新天地般,她觉得,从此以后她也会成为一个为寻找灵明界而痴狂的人,那根本就是个桃源仙境!要说凝蓝姐姐来自于此地,她丝毫都不会犹豫,但是续弈女也承认了,术者凝蓝是来自于苦境。
苦境……又是苦境……
湘灵也跟着王兄一样沉默。在又沉默过了一季的梨花飘落之后……她去寻了翠姐姐。
摇光一边腹诽戢武王给他找麻烦,一边绞尽脑汁想形容词描述灵明界,话题扯到灵主,原先只道这妹纸不知道灵主真实身份,打了个掩护便说了苦境,反正灵主在苦境也有马甲,哪知就是这样一个词语把上峰的宝贝妹妹弄丢,摇光悔得肠子都青了!
戢武王满王庭找寻自家妹纸的踪迹,里里外外将湘月居祭祀殿翻了个里朝天都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暂且按捺下紧张暴怒的心绪,回到寝宫,结果在自己书案上发现一张便签条。
“王兄,我一定会帮你找回凝蓝姐姐的!——湘灵留。”
*
枫红满天,山林地界,四季不存,但留此一度秋景如画。枫林深处一处亭阁若隐若现,亭中一女子,浅金长发,衣质轻灵,眉目动人,姿态婀娜。
却见枫林连着的旷野忽然之间大雾弥漫。浓雾消散,原先的树木植栽竟全然消失,一条茫茫大江潺潺铺开,在原本地势高低俨然的山林之中显得格外诡异。水面上一艘画舫幽幽行来,船头伫立着一个女子,粉红旗袍,狐裘披肩,金钗馆发绕着珠缳,手撑一柄黑色油纸伞。
似乎又是一个瞬间,画舫与流水皆消失于眼前,火宅佛狱的王女收了伞慢慢走上醉花亭。
“翠姐姐,又要辛苦你赶来。”湘灵赶忙迎上去。
她要离开碎岛是件很麻烦的事,因此只能选择碎岛的地点来会面。火宅佛狱是被王兄严令禁止踏足的,就算是去慈光之塔,也不能孤身一人,相比较而言,寒烟翠就没有那么多禁忌。
“无妨,”寒烟翠眉目柔和地望着她,努力压抑住心头未知的不安,轻笑道,“怎么?可是遇到什么难事?难得湘灵竟会主动寻我。”
湘灵闻言双手绞在一起,神情间有几分犹豫迟疑,甚至隐隐的……愧疚,面庞上含着某化不开的忧愁:“翠姐姐……我……我想去苦境。”
“什么?!”寒烟翠面色大变,原先惴惴不安于湘灵为何选了醉花亭作为会面的地点,现在似乎忽然间恍然大悟,可胸膛仿佛被巨大的锥子透穿,那样的苦楚撕心裂肺,“湘灵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楔子从诗意天城大牢逃走的消息?”
关、关他什么事?
“你、你竟想去找他!”寒烟翠的身形摇晃了一下,仿佛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为一个才见了三天的男人,仅仅三天……”
“不,不是……翠姐姐,我不是……我是去苦境找……找……”湘灵急急地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什么。说自己是找凝蓝姐姐?可她不能为翠姐姐解释那一位的存在……说自己想找一个梦境中出现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她又如何能启齿……
寒烟翠慢慢放开情急之下抓住她手腕的手,双唇有不自觉的颤抖,努力压抑着声音中的悲伤:“你……当真一定要去苦境?”
湘灵内心也很是苦楚。她又想起梦境中“翠姐姐”的深恋,一时分不清幻觉还是现实,可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又伤到她的心了……就像是所有人都是那般一厢情愿……一厢情愿……
她咬着牙低下头:“是的翠姐姐,我要去苦境!”
“……好,”对面那期盼的眼神,怎能拒绝?怎能拒绝?许久之后,寒烟翠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似是不忍直视般转开头,将颤抖的手指藏入袖中,“我送你去……这秘术定能送你去想要去的地方,但它存在限制,除了遇到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在那里你不能触碰任何一人,否则……便会遭到秘术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