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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疑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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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生淇奥一直不曾动摇过。
是的,槐生淇奥。槐生,意为畿岛之槐王树所生,淇奥,赞美德才兼备、气质超群的君子,槐生淇奥,而不是那个唯一完完全全为她所拥有的东西——戢武之名。
她是有过迷惘的。迷惘湘灵的前路,迷惘如何解脱王树信仰,迷惘怎样肩负起碎岛的重任……可是从未动摇。
幼时便拜在太宫门下近于拼命的学习生涯,年少懵懂却始终不能松懈的警惕,雅狄王离开后顺理成章继任为王面对危机四伏国度的责任……她永远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永远都知道前路方向在哪,或者说,守护杀戮碎岛的责任实在太过艰巨,让她忽略了除此外的大多数事物。
王生来便注定了要为他所承担的这个国度付出所有,这并无任何可被指责的地方,她由王树所生,便注定了要成为碎岛至高无上的王者。可是一个女性身份,却将这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一切都变成了笑话。更可笑的是,她还要自缚于此地,迎合这男权鄙女的思想统治她的子民。
于是时间忽然之间就那么漫长,漫长到让她几乎忘记了她与她的父亲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为王之道,权谋之术,治国大略,守衡法阙,视野中的所有事物无论有多么庞大,终将变成手里仅仅一个可供调配的符号。她立足的位置太高,那里的罡风太凛冽,逼得她不得不抛弃柔软缱绻的心脏,成为一个果敢强硬的君王。
如果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大概只有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例外。当年祭天台之上,那个坐在王树上俯下身望过来的灵体——她至今仍能轻易想起记忆中那对沉谧又睿智到极点的眼瞳。
可那个存在停留的时间太短,短得仿佛一眨眼就已不见了踪影。
之后被繁杂的政务缠身的岁月里,她曾无数个日夜伫立在祭天台顶端,凝望王树寂寞弥散的冰晶,什么都不想地只那么注视着,却再也想不起来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微笑抬眸的画面。可是偶尔的梦境中,梦到她与自己并肩而立,缓慢走过王庭寂静的院落,梨花纷纷扬扬,那听不清的声音还带着一贯清冷缓和的语调。醒来时又总是到了碎岛沉滞炽烈的黄昏。
灵术师说过,这个碎岛最美的景色,便是日落。然后无趣又漫长的时光,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看着那些熟悉到极点的落日,终究是有一天明白了那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磅礴力量,与残红褪去壮阔凄凉的夜幕背后隐喻的希望。
那样一个人,就仿佛一个烙印,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触不及防烙记在身上,然后漫长的时光里,总要是它渐渐淡褪下去的宿命,这样才算是不枉费那个人曾教过她一回。
这些年,她每往前走一步,都亲眼见证那人所凉薄预见过的事实,然后了解,看透,掌控,跨越——那个存在太过遥不可及,直到现在,她才可以认为自己已经堪堪跨过那人亲手划下的圈子,可以站在这样的高度冷眼俯视曾经需要仰望才能看到的人与事物。
可是,就仿佛逝去的岁月不能回头,有些人,一旦离开了,似乎永远不会再回来。
多年前那场不告而别,只留下一朵小花,一份卷轴,以及,她如今为之奋斗的目标——那么突兀的,那样壮美轰动的离去,就像灵术师来时的悄无声息——后来她试图找寻过那人在四魌界留下的一切痕迹,曾在诗意天城的隐约足迹,曾和慈光之塔的明暗交锋,曾与火宅佛狱的头疼纠葛,然后,她留在了杀戮碎岛……整整百年。
她不知道灵术师为什么不同。或许是她曾亲眼见到她的出生,她的成长,或许是她曾那么亲近地触碰过她的灵魂,或许是她曾手把手地教导她,嘱咐她,或许是她给予她目标指引她前进……所以,即使是多年之后的今天,已经淡忘的记忆中却始终有那么一个名字留存着,浮沉着,似乎永远不会泯灭。
*
戢武王睁眼时手心中仍握着那朵清丽的小花。
只是闭目的一沉思,恍惚便像是沉睡了许久般,脑海中翻腾的记忆太过于繁杂,将思绪搅得混乱再也无法继续进行。
然后她摊开手,像之前的无数次那般专心研究掌中的花硕。
盛放不谢的花朵,玲珑清透,莹白微蓝的光泽仍如初时的娇美,唯一不同的,是没了那独特的灵力波动,看上去就仿佛再寻常不过的花束。
术者大多都是术法出身,道者魔者佛者也会使用术法,但是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简单的说,后者术法力量来源于自身法咒所带动的天地力量,而术者则是纯粹的自然力量带动的自我共鸣,后来才有了更方便将两者协动的法咒。所以,纯粹的术者使用灵力时的手法非常特别,与寻常的术法差异几乎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若非这花朵与灵术师在当年祭天台所留下的卷轴能隐藏自己的独特灵力波动,她亦无法向人解释这两样事物的来源。
面情没有任何波动,只一阖眸一抬眼,指间的花已经失去了踪影。艳衣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款款而来。
王者轻轻伸手,推开手边的一沓案卷,将桌面简单收拾干净的时候,已经想到此人的来意。
“王,关于太宫的动向……”
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缓缓将这些事物汇报出来,正因为详尽得太过平和,这才值得深思。
续弈女奉命掌控着王庭中近乎一半的暗卫,此项任命虽然不为人知,但正是此举让戢武王看到此女的潜力所在。
说来,她身边最得力的人手莫过于续弈女与祭天双姬,却皆出自衡岛,这倒是个绝妙的讽刺。
关于棘岛玄觉,戢武王却是只有叹息别无他途。
太宫对于碎岛的忠诚毋庸置疑。但问题,也正是在于他对于碎岛的忠诚!他忠于碎岛,只忠于碎岛!无论是王权,亦或是神权,军权,他不在乎这权利在谁的手上,不在乎它怎么运用,只在乎它们是否会危害到碎岛!
当年的雅狄王手下,太宫之权几乎仅次于王者,也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而她的王庭之中,太宫依然位高权重,可她也亲手提拔了太丞分去军权,亦提拔了续弈女去挑战神权——太宫所不满的,恰恰正是这三权的失衡!她知道他并非反对她之掌权,只是这失衡让他不安。
绝对的权利带来绝对的腐化——太宫不想看到的,恰恰是这样的后果。
太宫比谁都知道衡岛元别的复仇之心。当年救下他是仁义,教导他是道义,如今明了却选择包庇,一方面是情义,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试图借此来解决这种失衡局面?
戢武王阖目神思。她也并非没有算计,相反,这一切动向她了如指掌,甚至,在隐隐推动……只因元别所牵扯的,不但是这王庭之下的腐朽暗流,更有慈光之塔那精于谋策的伪君子!
在续弈女离开之后空无一人的殿堂,她负手站在殿中发怔。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当初灵术师留下的卷轴她一直带在身上,而现在除了必要时自动现身的守护之外,她能感觉到它在蠢蠢欲动。
可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
我觉得自己审美疲劳了。
尼玛慈光之塔一天到晚都是这个光度这个色调,还不带变的!就算再怎么祥和宁静温柔明媚——也看不顺眼了啊!
我望天继续发呆,静水清汀地界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柔和太徐缓,就如同它的主人那般轻逸自然风华。这里的天,澄净如水般清透明晰,流云薄岚,偶有朦胧氤氲,看一眼,就觉得已经发不出脾气了。
腿上放着一册书卷。还是零零散散的手稿,并未校订完全,解闷倒是挺好。
是的……正是柚子神棍那本《荒木载记》。
湛露辛夷已经卸任很久,搬来静水清汀,整日无所事事。这地儿偏僻,朋友亦是很少,于是就算来往也常常只独身一人。如今天舞神司在任的祀者正是楔子,前不久出门游历四魌界去了,一边游历一边记载所遇所见,他老师湛露辛夷手上自然会有第一手稿子。
我还知道这破书最后会让那伪神棍被慈光之塔所忌,不但书禁止流通,本人也成了四魌界公敌,被抓去诗意天城大牢蹲监狱……我一边翻着纸页,一边琢磨着湛露辛夷这是什么用意。
楔子此时毕竟还年少轻狂,中二期自以为天下无敌,看不顺眼拼命踩慈光底线无可厚非,他这个老师可是跌打滚爬多年锻炼出来的老油条一根,居然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徒弟犯错?谁知道后果会不会拿作者开刀?
只要有一点眼光的人,看到这书马上就能明白过来背地里隐喻的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秘辛,会得罪多少人他会想象不到?这简直就是在明面上打四魌界当权者的耳光……湛露辛夷竟然就这样光看着不说?
百思不得其解。
将手稿收拢放好,搁在身边。我懒懒坐在台阶上,扭头看神棍他老师:“你年轻时也这样干过?”
湛露辛夷微微一笑,眉眼间隐约透着抹怀念:“前任师尹是位真正仁慈宽容的君子。”
我就知道!
不过这句话倒是很值得玩味啊,“真正”,还用了“君子”这个词语……看来这货果然是对无衣师尹不感冒啊……
“那你就不担心你之徒儿?”好奇。这货旁观多年,该是早看透无衣为人品性才是,怎的就不曾担忧楔子安危呢?
“吾徒性傲疏狂,正该是经历挫折磨炼的时候。”
“若是过了呢?”
“吾信他能懂得分寸。”
尼玛你听差了!我指的不是你徒弟!其实就算是你徒弟,你还是低估那货翻云覆雨的能为了……不过不准备透露。我托着下巴侧眼:“你可信,他可信,但有一人不可信。”
那人凝眸看着我,轻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忽然顿了顿,站起身来:“有客来访,哈,正是你所说的不可信之人呀。”
……能不见吗?
我很想这样问。
*
静水清汀的侧厅本是三壁垂帘的小阁,与慈光建筑一贯的精致清雅,湛露辛夷原先煮的酒正温,不过今天注定要有第二个客人。
湛露辛夷是个风雅的人,这自然毋庸置疑,但不管是谁,都有嗜好都有缺点,此人也不例外。这风雅货爱好糟蹋粮食。
他酿出来的酒甘醇清新回味无穷,看上去碧澄澄水澈透明着实极品,可此人偏偏极少喝酒也不爱喝酒,只是爱酿酒的这个过程,于是多出来的大量酒无法处理就全倒入静水之中……尼玛怪不得水里都泛着股清洌的酒香,虽淡了点,又为楼阁香木所发散出来的清香掩盖,但一经挑破,仔细琢磨倒是难以忽略。
我拎着衣摆屋里屋外穿梭了一遍,行动已经自如,跟常人无甚两样,就是功体修复不继,看上去也跟普通人差不多了。
明明是那货去迎,结果进来的就某人一个,湛露辛夷那货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一看就知道是来找我的!
我坐在小炉边上托头望去。紫衣雅士手持香斗,款款行来,曲折回旋的水上廊道,但见衣袂翩翩,眉目清俊,端得是优雅潇洒,写意风流。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是这个人主动找上门来的。
虽说是他救了我,是他送我倒此地,但我原以为这人会保持他惯来的高姿态,冷眼旁观闷头算计却不会辱了自己的身份,毕竟我总是不能赖账的。
欠债还账,因果相环,越是能窥探到天道的修士,越是不会违背这个天理。
而现在的无衣师尹太过骄傲。两林首辅,慈光代主,骄傲原是能蒙蔽人视野的,但他的骄傲却如无尽深渊,让人永远猜不透下一招会出的是什么。
所以我是真的不耐烦跟他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