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殇[霹雳-戢武王]》长空无双

36、忤逆

　　这是摇光第一次见到戢武王。

　　杀戮碎岛之王。四魌界顶尖的武者。

　　有事要做的时候，总是比无所事事更容易打发时间。他曾在无可救药的堕落中度过漫长的时光，心魔的惨烈与绝望几乎彻底磨灭他生存的意志……而更漫长的迷惘与游离之后，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解脱的理由。

　　在感到自己被人需要的时候，无所归依的神魂总是更容易找到凭借点的。

　　来到四魌界，是灵主为他选择的道路，是她加诸在他身上的负担，也是她给予他的契机。所以在他应承下之后，曾无数次地想象这个人的模样，自灵主所描绘的那些话语开始慢慢勾勒脑海中的形象，踏足此界地境的时候，他几乎是期盼着即将遇到的一切，甚至在见到慈光之师尹、佛狱之主风采之后，他更是满怀热情地憧憬着未来将会无偿卖身的对象——他怎么会不好奇呢？怎么能不好奇呢！

　　灵术师对于灵明界的一切都有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执着。

　　这种执着可以找到很好的缘由，因为是她一手缔造出灵明界的繁华今朝，是她用尽心血将它构建成此世最纯粹最和平的乐土！在这样的付出之后，怎能不牵挂？不恋念？可是，这又不准确，用奉天长老的话来说，她的执着分明是近乎执拗、近乎于病态的一厢情愿。

　　孩子长大了，就应该放手让他自己闯荡……但是她护着宠着溺爱着，事先将前方所有可能不可能反正是一切会造成威胁的事物全部都给铲除了，以至于漫长的时间段里整个界域都和平得接近于死寂……那片土地，那些人们，她曾经亲自划定的规则已经进化至完美，而她不允许任何人干扰到这种秩序，包括她自己！

　　多年以来，无论是他未被选中进奉朔方殿之前的修行岁月，还是在她身边静静留守的那么多时光，可以看见，她近乎严谨地恪守着那些法则，大刀阔斧地抹除着轨道之外的一切！不管是在苦境中的闯荡，又或是各个时空位面的流浪，就算因而带来很多无法预料的情况，她始终不曾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到灵明界以及她身边的所有人！

　　但是例外终究是有的。

　　那时他跪在望舒殿王座之下聆听灵术师的描述与嘱咐时，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于灵主的犹豫与几乎无法觉察的担忧——这种情绪波动有多久没有出现过了？

　　哪怕很微弱，到底也是存在的啊！

　　他怎么会不好奇？她在四魌界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她所要保护的人与她有何关系？她想做些什么？这一切又会带来什么？这么多可供挖掘消遣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好奇呢？

　　而现在这个例外就在他眼前。

　　戢武王——原来这就是戢武王！！

　　摇光觉得自己就像风中飘摇凌乱的枯叶一样可怜又无助，打自这个人出现在视野里以来，他就一直处在崩溃状态中痛苦挣扎，却难以将石化破碎四散的心脏恢复原状……

　　如果这个是女人的话！全世界的男人都应该羞愧到一头撞死为止！

　　摇光忽又觉得有些安慰。他觉得自己女装示人，绝对是种果断的先见之明……

　　因为灵主在讲述四魌界情况时重点指出杀戮碎岛的风俗，又在描绘杀戮碎岛之时特别强调戢武王的女子之身潜在的危险性，他的任务绝大部分的威胁与难度恰恰就是这个内在的女儿身所导致的……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戢武王是女的啊啊啊！

　　劲风舞空，王威赫然，巨大的压力笼罩着婆罗堑，几乎凝成实质刺破人的皮肤！

　　玄铁王冠，幽蓝皇袍，威严魄力，霸气逼人，冷谧的侧颜如同雕塑凝重却俊美的线条，发似流金般被气场催开无风自动，长戟倒提，气势磅礴，肃杀，孤傲，王者风度令人不由自主产生崇仰之心，却是一柄含锋不露的利剑，还未出鞘之间已是这样的凛冽威飒，却不知真正出手时又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摇光一眼怔住，脸色发白，却不是为那霸气魄力的王威，亦不是为俊美威严的容颜，就算本能地怀疑她女子身份也只是他属于男子的那一丁点微薄到几乎不存在的自尊心在作怪，让他接受不了的——而是，这个人身上，竟存留有那般熟稔的气息……属于灵术师的气息！那是源自于灵明界的主人独特的让他根本无法错分的……气息！

　　灵主究竟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了什么？为什么那种让他无法解释却又确实存在的感觉会是那样强烈？这可是即使七杀也不曾拥有的庇佑啊！

　　她对于灵主……竟是那样重要吗？

　　摇光似乎是在忽然间就感觉肩上担子的沉重。

　　*

　　佛狱大军如流水般退去。

　　双方分庭抗衡，剑拔弩张，形势一度处在危机边缘——但此时此地之情形原就于佛狱不利，为了佛狱大计，咒世主注定了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外患已经解决，且看最后一个佛狱众消失在婆罗堑，戢武王手中长戟圆舞，王威一沉，但见戟风横扫过处，凛冽寒光登时炸开，碎石龟裂，云乱风残，巨大的力量一度尽封桥端！

　　冷哼过后，王者持戟而立，转过身来，看那样子是准备着手解决内忧。

　　似乎是无声的霹雳在两人视线交汇之时炸响！一触既分，却有无形的力量自此交界处陡然向外发散开——几乎是所有人的衣发都在瞬间飒飒向后一荡，而作为最中心的两人，摇光一声闷哼，捂着伤口倒退了两步，戢武王不动如山，只眉间轻蹙，脸色微变。

　　只当下，碎岛诸位大臣面上便露出了深深的忌惮之意！

　　除了武部尚论什岛夷参与此人交过手并落败之外，诸人都是在旁人的口中得知关于此人的一切信息，并未见过此人真容。此子所为实在是太过放肆太过难以置信，虽说对碎岛确实大有裨益，但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鄙女传统让他们根本无法将此放在眼里！可当真是要亲眼见过自后，才知道，正是这样一个幽艳到极致的女子，对着咒世主之怒火临头时，也能不屑一顾慷慨赴死，即使是面对着戢武王这般王威凌然，亦是不卑不亢傲骨铮铮，不曾弱了半点风度！

　　几乎是所有人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念头——此子若不能为我所用，不得不除！

　　“续、弈、女！”戢武王沉声道，凛然似雪，寒濯似冰，目光深邃而隽永，看不出任何情绪。

　　所以说最讨厌对上这样的家伙了！摇光心中暗骂一声，为毛四魌界全都是这种纠结难缠的高等货色，总是让他回想起面对奉天长老时候的无力啊！

　　内里腹诽，面上还是要装样。现在他是衡岛遗族续弈女，只有拿这个身份入手才能名正言顺混进去！

　　缓缓松开捂着伤口的手，血液顺着手指滑落下去，红衣之上湿开了大片，却是更添艳色。体质特殊，自愈能力太烂，必须借得大量灵子修复才行。虽说碎岛灵气是很充分没错，但这是在两境交界！灵气原本就缺，吸收又需要时间，还是借着方才戢武王那一戟之力打散了此地的大部分灵气，才不至于倒下去，直接吸收灵子总是比较轻松的。

　　他冷冷一笑，声音平静得几乎了无波动，甚至是学着对方的口气，一字一顿：“碎、岛、之、王！”

　　不带嘲讽，不带挑衅，虽然语调怪异了点——但甚至可以说，这一声之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话语原本就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了的！

　　戢武王原本就是碎岛之王，她岂会不知？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背景中说出来，除了她服王族统治还有什么别的意蕴在？

　　衡岛！果然是衡岛！只有衡岛之人才会对碎岛王族有这样的怨念！

　　而此女什么身份？怎敢质疑戢武王的正统地位！！

　　几乎听到这话语的瞬间，后方的那一众大臣就勃然大怒。

　　风拂散漆黑的长发，惨白的脸颊带着某种对比鲜明的刺眼，而那“王”字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刹那，就像是一道惊心动魄的闪电，轻易划开了此间充斥满场的气势——就像是昏沉沉的暗夜之中突然有一簇火焰陡然燃起，炽烈到刺痛了人的瞳眸！！

　　“荼、蘼、天、境！”

　　风中传来一阵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花香，整个天地间忽然被一层血色所覆盖，鲜红的霹雳霎时从天上斩到了地下！

　　摇光双手结印，衣发狂舞，眼神空洞而执着。

　　“大胆！！”

　　“王——小心！”

　　此术一出，后方已经怒不可遏，戢武王不怒，却是微鄂，视线尽处的人脸上带着某种决绝的坚毅与认真，反应过来的瞬间便是长戟一横，大喝：“都给吾退下！”

　　“退下！”什岛广诛低叱道，他应是最怒的那个人，王威不容冒犯！这贱女——该死！但是没有人比他更对自己王的实力有信心！既然如此，又何必阻拦，乃至可能直面王的怒火？

　　其余诸人虽怒但还未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冷静下来想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此女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为何仍要对王出手？恩将仇报？不至于！王救了她是事实！能将整个佛狱都耍的团团转的人如何会这般事理不分？那她究竟是为何而战？寻死么！

　　等等，寻死？众人心头便是一跳……莫非……

　　棘岛玄觉无声低叹，伸出手按在了身侧落后一步之人紧握成拳的手上。

　　衡岛元别浑身一颤，缓慢地抬起头，却是唇色惨白，眼含至痛，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一缕血迹从紧握的指缝中渗出来，显然因为太过用力刺破了掌心。

　　太宫轻轻摇了摇头，元别痛苦低下头，不忍再看。

　　那是他衡岛的遗脉啊！强大，睿智，高贵！即使是女子，亦是无可置疑的强者！

　　可他，却无力保住他的子民……他总是这样……连自己的命都套靠别人施舍……

　　风云陡转，天地变色！伐命太丞以气场撑起结界，将那端打斗波及开的势力全部隔绝在外，让诸人可以清晰看到那一场战斗！

　　凌冽的交锋！激烈的比拼！

　　但戢武王显然是收力放水了！

　　重伤，脱力，再加战场不利，这一战摇光输得毫无悬念！

　　荼蘼天境龟裂破碎，血色化为花瓣凋谢漫天，摇光被巨力冲得直直后移，一屈膝跪在了地上，他捂着胸膛，勉强抬起头，紧接着一口鲜血猛烈吐出，染红了身前的地面。或天戟戟尖抵在他喉咙前，只需要一用力便能取了他的命。而此刻，他的眼仍是决绝高傲毫不退却的！

　　“你，不差！”戢武王的话语掷在这婆罗堑，落地有声，欣赏之意显然，“若你低头，吾可饶你一命！”

　　众人屏息看着跪地之人的答复。却见那人依然高高仰着头，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至此时此刻仍是不改赴死之念！

　　以衡岛遗民之身，修成这般功体何其不易，为何竟是这般决绝的心性！

　　众人齐齐动容。却有一人从后方冲出，猛然跪倒在地，伏身凄道：“王请恕罪！”

　　正是衡岛元别！

　　“王——此女虽有种种忤逆！但罪不至死！”那声音凄厉而颤抖，“请王看在衡岛血脉凋零至此的面子上——饶她一命吧！！”

　　凋零衡岛一脉。王族代表整个碎岛，王族的罪孽就是整个杀戮碎岛的罪孽……多年之前，衡岛玉珠树已无生机，衡岛已亡，他痛苦地活到今日，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好不容易出现的族人死在面前……

　　婆罗堑一片死寂。

　　然后，曾输于续弈女之手的武部尚论上前一步，缓缓跪倒在地：“王，请恕罪！”

　　紧接着是令岛赫赫：“王，请恕罪！”

　　太宫轻轻欠了欠身，没有说什么，但只这一动作，求情之意昭然。

　　什岛广诛该是最想此女死的一个，只是想到方才佛狱诸人面前此女的凌然，再加上此刻所见，冷哼一声将头撇开，不赞同亦不反对——却是放弃了一直坚持的必杀论。

　　戢武王眸中神色莫名，依旧沉声道：“续弈女！看诸位大臣为你求情——依你之见，吾，可该放过你？”

　　要是不放方才那一场戏做给谁看……摇光腹诽，表面上却是直直地望着最前面跪地之人，似乎是定定怔忪的神色。

　　“低头！求你低头！！”衡岛元别低吼，双目圆睁，竟是泪水滚下。

　　伴食尚论，太宫亲手教导之人，学得太宫风范，任何时候都不忘冷静镇定之人……竟是为自己流泪了！

　　下次建议灵主在界中办个表演大赛，他这妥妥是影帝的范儿啊~摇光心中无比得意。

　　于是众人可见，续弈女忽然笑起来，望着衡岛元别轻轻笑起来，这一笑，肃冷决绝的脸容登时柔和起来，空洞的视线渐渐有了焦距，与暖意。

　　续弈女伸出手，握在戟尖之上，轻轻一移，便将或天戟推开。

　　戢武王感受到那力道的瞬间已然顺势收戟，然后看到那人缓缓闭上眼睛，俯身，拜下。

　　这一折身，傲骨已碎裂；这一低头，决绝成凄然。

　　自他身上，恍然可见那血色纵横哀鸿遍地的一夜。故土堕入地狱，恍然可见，天边红光撕裂穹宇，大火之中焚烧成灰烬的魂灵，恍然……不知从何处而来风中飘荡着仿佛低叹一般的泣声。

　　而那声音同样是坚定而决绝得令人无法反驳。

　　一个词，臣服，便永不会后悔。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