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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问姓惊初见(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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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同心坐在梳妆镜前,由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翠绡帮忙打扮着。她的身后,大床边,已经有两个慕家仆妇在整理收拾被褥。仆妇们一脸惊讶,停下手中的动作,时不时偷偷瞄她,时不时偷偷窃议。
同心却示意翠绡,要将她的刘海往后梳,服服帖帖地抿拢在额角上,露出了眉尖子那道斜斜划过的淡淡疤痕。
同心吸一口气,在铜镜里对后方的翠绡笑了笑,这就起身,瘸着右腿,却努力迈着步子,走出房去。照理,在新婚第二天的早上,她应去向公婆请安奉茶,携同她的夫君。可现在,她一个人,一颠一颠地,静静地往前走着。身后只跟随着同样默默的却显然在压抑气愤的翠绡。
这两人出得小南楼,绕走盈盈塘,经过之乎者也阁,穿行绿竹林,顺带谈谈天气,晴朗碧空,除却生活,世上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完美。
她们终于来到前院的威仪堂皇厅,还未跨过门槛,远远的就瞧见,慕家二老正笑眯眯地坐在正厅上首,频频朝她们点头。
慕洗砚大人五十来岁年纪,官至右丞相,在朝中素来以刚正不阿、敢于直谏为名。也只有他,能在少年皇帝面前,想来赞赏就赞赏,想来批评就批评,如皇帝老师一般,恩威并重。
慕夫人倒很像她的娘亲,同心想,不是说外貌相仿,而是那份和蔼可亲的慈母味道,让人很容易就对她亲近起来。
同心看了一看,想了一想,头略略低下去,嘴角却慢慢挂上笑,也盼望着这样的父母。她的亲娘死的早,老爹又是传统严厉。果真在走出娘家之后,来到这里,能寻到别一种生活体验,对于她来说,何妨抱着一种浅浅的希冀与暖暖的期待呢?婆家,总是一个女人后半生真正意义上的家啊。
同心走近到二老眼前。可渐渐的,二老却有些变了脸色。慕夫人嘴唇动了动,有丛足足的惊讶,盯着同心的脸和腿好半晌,甚至怠慢了招呼她,可是,夫人到底一抿唇,没有说什么。
慕大人却实实在在地亲切地招呼着她,“同心,坐吧。”
至此,慕夫人回神,仿佛已经极快地释然了,也附和丈夫,对同心温和地说道,“是啊。”
同心暗暗地舒了口气,原本紧纠着的心绪,放落了。她甚至一下子就起了深深的感动,这两位老人真的是好人。
一旁的丫鬟款款上前,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有两盏热茶。同心朝二老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福,便接过茶盏,缓缓婷婷地下跪,双手递上。
慕大人口口声声地说着好,正欲接过新媳妇送来的茶,突然手伸到一半,停在半当中,惊诧地问道。
“咦,潼风呢?”
同心白皙的脸庞不由自主一红,心又扑突扑突跳了起来。
慕大人察觉到同心这等尴尬姿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一言不发地接过茶盏,慢慢抿了一口,脸色阴郁得可怕。同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又为婆婆奉茶。慕夫人一边喝茶,一边小心翼翼地对丈夫察言观色。慕夫人点头示意旁边的翠绡,将少夫人扶起,安坐在下首椅子上。
厅堂里静静的,只闻到各人各自不同的轻重呼吸。同心将双手合拢,并放在大腿上,头微微偏着,鼻尖前悠悠荡荡来一小粒尘埃。同心嘴角一扬,鼻子里不出声地重重喷了口气,尘埃小退三步,对她悻悻白眼,又滑滑到别处去了。
这时候,厅里猛地发出嘭的一声响!原来慕老爷终于忍不住将杯盏磕放在桌角,大声地忿忿地骂道:“畜牲!真是一个畜牲!来人,把光亮带过来!让他好好交代二少爷的去处!”
自有人去拿慕二少爷的贴身小厮。这边,慕夫人不住地劝着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爷。突然,一个如温水一般不烫不凉的声音响起:“夫君也才刚出去一会儿。”
慕夫人吃惊,由此沉沉地盯着同心瞧。想从后者的眼神里,看出对方真正的喜怒。可这个年纪尚轻的小女子,神态如常,就像一泓淡淡清澈的水,没有宣泄愤怒与不公,没有惊慌失措到语无伦次,只是平平静静地关注着公公与婆婆,在说完那一句以后,便不再开口,静处生风,真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一样。
慕夫人别转目光,又端起新媳妇送来的茶,小小啜了一口,便恬恬喏喏了一声。
“即便如此,也该和你一起来拜见父母,这就是潼风小小的不对了。”
慕大人的咬牙切齿就此收场,满腔要好好鞭笞一顿那个不孝子的决心,也在慕夫人的劝慰下,化如春风。本来提拿来的那个小厮,抖索着如秋里叶般的身体,也被夫人不动声色地责退下去了。
同心再次笑了一笑,心窝里很舒服。想来这个天底下每个媳妇都会经历的过程,被自己既不过分关心、也不过分疏离地打发过去了。甚至,在她请示告退的时候,婆婆颇为友好地吩咐她,一同参加不久后长安城吟鱼苑一年一度举办的赏灯会。
穿过圆洞门,离开前院已经很久了。同心走着走着,回头惊讶地发现,丫鬟翠绡竟然止住脚步,一张红红圆圆的小脸气愤难耐,贝齿紧紧地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同心笑着说。
“小姐,您怎么不说实话!”翠绡娇娇地叫道。
“嘘——”同心竖指放于唇上,返身朝翠绡走来。
翠绡瞪大圆睁睁的眼睛,看到小姐慢慢将手往自己肩头一抄,拿捏下一片竹叶来。小姐更是把竹叶放于唇前,轻轻一吹。竹叶飘走了,小姐如银玲般地笑着,又往前走去。
“小姐!”翠绡不满同心这种万事不愁的态度,小小抱怨着,追了过去,实在拿她无法。
同心与翠绡回到小南楼。已有底下人用几个锦盒盛着送来了精致美味的早点。同心痛了一夜的心口,这会儿走走来来一番,竟是饥饿异常,于是呼噜噜每样都吃个满意十足。
用过早饭后,同心让翠绡把满屋的陪嫁用品俱俱收拾一下,衣服归衣服,锦缎被面归锦缎被面,拿箱子盛放好,堆叠到角落里。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打扰到姑爷原本就在的东西。
等到楼下那两只鹦哥声声脆啾,仿佛一下子惊醒了立于窗边、闻着薄荷草的香味、愣愣发呆的同心。她竟兴起了一种寻幽探秘的玩闹念头,于是吩咐翠绡自顾忙着,不用跟随。
同心走出小南楼,在妍美春光里,慢悠悠地不带目的地打量着慕府各处的建筑与风景。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春日明丽,百花争放,轻风徐来,满院盈香,到处洋溢着一片青春与欢乐的气息。
因为贪慕这片小竹林里的清沁芬芳,同心不知不觉地深入林中。仿佛是从林子这一头穿走到了那一头。此处偏角荒凉,草丛蔽陋,却又在深深的深深处,掩藏了一所小屋院。
往上二步台阶,院门并未紧锁,拉开一个角度,露出一条缝隙,里面的什物风景却是看不清楚。
同心顿住脚步,手臂弯子里,袖口卷起处,原本在林外沾染的翩翩花蕊,此刻不知遗忘在了某一段路途。她正自疑惑着,春意莫非排斥此处的寂寞而已然逃离?却不妨看见小小蜂蝶,纷纷飞过那片院墙去。原来春色在邻家。
同心好奇着,要去碰触那摇摇欲坠的门扉。只是手儿还没有碰到一丁半点儿,突然自墙后抛出一样东西,越过墙头,重重地朝她砸来。
她躲避不及,被正正中中地打个正着。一下子眼睛受了伤,她本能地捂住,蹲在地上低叫不已。她捂着揉着,好一会儿,稍稍视线清楚了,要去看是哪一个罪魁祸首。她的旁边掉落着一本书,两边摊开着,破破烂烂软软无力地趴伏在泥地上。
她努力睁开兀自肿痛着的眼睛,模模糊糊看见,眼前门缝里,突然白影一闪,匆匆而过。只剩门扉是否被风推着,幽幽而动。她心头一冷,只觉得诡异非常,忙不迭地抓起这本破书,逃出林外去了。
她还没拐进小南楼,经过慕府边角偏门的时候,突然这边的门也正被吞吞慢慢地打开。
同心一愣,心丛子又是一冷。却见门也开得不大。缝隙里,先是从外面伸进来一只脚。镶着藏青锦丝的黑靴子。渐渐的,上方又探出一个脑袋。十八九岁的儿郎,是个潇洒美少年。眉目虽不精致娟秀,可白白的脸庞,明朗的额头,漆黑黑的眼睛,眉尖飞扬,嘴角不由自主地微漾笑意,显得有份小小的调皮与不听话的浪子气质。
同心竟是再没能迈得步子,只盯着他摇头摇脑、欲盖弥彰的可笑形态,直到他整个长长修修的身体完全钻进院子里来。
慕潼风昨夜跑出新房,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到茗荷的身边。遥遥居内外,灯火通明,迎来送客热闹非凡。可只有茗荷的那个房间,房门紧闭,显得不合时宜的凄凉与落寞。
潼风牙关一痛,是被自己紧紧咬成的。他鼓足勇气,叩了叩房门,里面却没有应声。他知道茗荷是在生他的气。是该对他生气,或许从此她便再也不愿见到他了。她会在心里将他定位成怎样的人?负心的人?卑鄙的人?懦弱的人?还是可怜的人?
他没有多想,只一心一念地要敲开那扇门。只要小小的一条缝隙就好。让他解释,让他挽救,不要拒他于千里之外,这样就好,就好……
潼风敲门的力道一次重过一次,终于引起了旁边各个房间里的姑娘与嫖客们的注意,甚至招来了金大姐。金大姐也是一脸无奈。对于茗荷的倔强与乖僻,她向来无法,也很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她口口声声地劝潼风,“二公子,茗荷正在气头上,兴许过两天便会想通的,您这么一直守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您还是先回去吧!今天,呵呵,不是您的新婚之日吗?”
潼风也是个耿介性子、憨直肠子的青年,看着金大姐胖胖的讪笑的脸庞,竟是没来由生了一股子痴念,发起狂来,也不用手了,直接抬脚踢门而入。
随着砰然一声巨响,金大姐瞠目结舌之中,也来不及阻止他。或者,是慑于他而不敢去拉扯他。
潼风大步走进房中,一眼便看到呆坐在窗前暖榻上的她。茗荷竟似没有听到那么大的动静,连头也没有回一回,依然望向窗外,只是发呆。他看到这种样子的她,先前的绝代风华仿佛经风凋零一般,竟有种容颜自伤的自暴自弃。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婚礼之前所有的胡思乱想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没有一份是及得上此刻与她近在咫尺却缘分天涯的痛苦的。眼前的她触手可及,但灵魂已然透明一般,令人无法从她身上得到确切的原谅或者憎恨,他无法在她那里获知答案,以便用来作为继续行走今后的动力。
潼风上前蹲坐在茗荷的背后,从她的身后缓缓深情地圈绕住她。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听话。可他不安,非常的不安。他俩就保持这种沉默,相伴守坐到东方鱼肚发白。他的眼皮干涩,不由自主地微微阖拢。突然,脸庞上有柔软而冰凉的触感。他没有睁开眼睛,却迅捷异常地一把抓住这只正在摩挲着他的胡扎子的小手。只是短短的一夜而已,却仿佛已经让他经历了一辈子。但愿现实未醒,就让这种朦胧的相知相守继续漫长下去。他握着这只手擦拭过他的下巴、他的嘴唇、他长长而湿润的睫毛。
在这个女人的香气里完全忘却了他的昨夜新婚和今晨请安……
慕潼风悄悄地从偏角门溜进院子里。还在庆幸家中无一人发觉他时,猛地抬头,发现到眼前呆立着这个小小的狼狈的身姿。
这个女子面容差强人意,眉角还贴着一道淡淡的伤疤,眼眶子像是被鸟屎砸中一样红红紫紫的,两手脏污不堪,沾满尘泥,居然还拎着一本同样脏污沾泥、犹如风干的咸鱼一样的破书。
女子像是不认识他的样子,一双不大的眼睛努力要睁得老大,仿佛要把他的心肝脾肺肾挖个一清二楚,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干咳了一声,眉毛一扬,带着戏谑的口气:“这是唱得哪一出戏?”
女子动了,整张脸庞,疏疏的眉毛,长长的眼缝,巧巧的鼻子,白白的脸颊,淡色的嘴唇,慢慢地,慢慢地伸张开来。她绽放出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大大笑容,而她的五官、她身上的一切味道,俱融化在这个笑容里。听她的嘴巴里溜溜地出来两个字,她竟是在对他唤道。
“夫君。”
他一愣、一疑、一惊、一骇。
他小退一步。
女子却跟上一步,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楚了是明显带有缺陷的腿往前趔趄一步。
他再骇。
他不逃了,只是立于原地,仰面朝天,清俊的面庞上镌刻悲哀。
然后呜呜唔唔、嗯嗯咽咽地笑出声来。
笑声一声一声地从他喉咙里倾倒出来,越来越大。
冲入了万里碧洗、仿佛永远都没有烦恼的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