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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问姓惊初见(2) ...

  •   慕潼风突然发现到,面前这个新娘,竟至此刻还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坐于床沿,一动不动。不管是刚才他烦躁的自斟自酌,发出那么响的杯碟碰触声,还是他不安于位,瞧着满屋繁复富丽,而发出的轻轻冷笑声,都仿佛不能惊动得她改变这种端正而木然的姿势。慕潼风清秀的眉毛一扬,薄薄的嘴唇一撇,就此断定这个女人在未来的未来也必定延续无趣与乏味,便不愿再将目光注视放予她身上,也不曾想过,这么一天下来,她同自己一样,无吃无喝,会不会已经很累很累了。

      他将视线调回,看向窗外。不知不觉中,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了。先是在稠密的星光与明亮的烛火里,小小着,黯淡着,渐渐地就大了起来。银色的光一泻而下,分外的白和亮。而与此同时,星星却将尔着稀疏了,烛火也慢慢地湮息了。于是月光便悄无声息地晕染到庭院的角角落落里,树梢头,草尖子,花蕊芯,亭台楼阁,轩窗雅榭,包括这一处新房新门新窗新桌新椅新床新人,以及新人之间彼此近近着的距离、却远远着的心情。

      慕潼风之所以这般不情愿着这段婚姻,倒也有个无可厚非的理由。他已经有了一个每天都深深牵挂着的心上人。

      谁人不知,长安城最喧哗奢靡的青楼歌坊叫作遥遥居,而又谁人不晓,遥遥居里最色艺俱绝、冠盖满京华的头牌姑娘叫傅茗荷。

      当慕潼风也只是听闻她的名头、且远远地嗤之以鼻时,决不会料到自己今后知音已遇、却情意不受的悲惨境地。当慕潼风偶尔随友人去遥遥居见识玩乐一番,偶尔凑巧遥遥居当夜举办竞艳歌会,偶尔目不转睛地看过一回傅茗荷的舞,听过一回她的歌声,他便偶偶尔尔地沦陷了,且自甘自愿地将这份沦陷与不可自拔,无限期地延长。于是,在慕潼风身上,偶尔便不仅仅是偶尔了,而变成了常常久久的情殇。

      傅茗荷是有名的冷艳清高,十二岁入行以来,识人无数。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皇孙贵族、名门子弟。不管是热烈有情的,还是霸道风流的,哪种性格的男子都不能入她的眼。要用千金换她一笑也是值得的,可谁知人家还肯不肯呢?

      慕潼风有些小热情,有些小潇洒,有些小霸道,有些小风流,却是耿介性子、执著脾气的人。对待傅茗荷的过程里,情诗情话那是写了不少。一忽儿“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一忽儿“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他更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火热沸腾的追逐,一会儿欲迎还拒的冷淡,变换着方式来引起她的注意。

      可见鬼了,不论是对她温温持礼着的他,还是对她百般奉承着的他,不论是与她谈诗论画着的他,还是朝她明暗告白着的他,她均是待他如对待出入在她身旁的每一个男子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注,一律不冷不热、不迎不拒着。

      他已经觉得自己差不多是种下了一辈子的热情了,今后再也是使不出这份态度的爱情力量的。他已经把他的心掏给她看了,还要怎么样?不,他觉得她不只是拿走了他的心,连带拿走了父母授予的所有身体发肤。他快成为个不孝不敬、被整个长安城诟病的人了,还要怎么样!

      于是,在轰轰烈烈闹得满城皆知的追求傅茗荷的三个月后,某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里,慕潼风提着一把破酒壶,醉倒在遥遥居的门口。这可吓坏了老板娘金大姐,忙不迭叫人将这慕家公子搬进里间去,好说歹说劝着茗荷姑娘过来看看他。

      慕潼风仰躺在暖榻上,浑身湿透,昏迷不醒。见那形容憔悴,平日里一二分英俊与潇洒此刻消失无踪。茗荷姑娘见状,也是大大的吓了一跳,不免有些可怜与同情起他来。更听得他高烧之中胡言乱语,喃喃不停,只是重复同样的话。“寄语东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茗荷姑娘好不容易听得仔细,不由心中一动。

      原来这傅茗荷倒不是天生冷情孤高,只是自小命运凄楚,频频转出于他人之家,寄人篱下,受尽折磨。直到被卖入青楼,因天生丽质,老鸨郑重待之,觉得倒是个可塑之才,将来必定艳冠群芳,响誉京城,于是对之极好,令其学习琴棋书画,渐渐也成了勾栏里的才女,花国中的英雄。现在虽不缺衣食,且绫罗绸缎、珍宝珠饰应有尽有。可看尽身边的华丽虚糜,做作谄媚,自是对自身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自卑自鄙自弃自厌。觉得人生处处不过一个假字,红尘匆匆一遭,再也不会让自己寻得一个真心人,获取一份真感情。因此把每天的迎来送往,当成逢场作戏,想那些如今把她捧得如天高的男子们,亦一样对她是做戏。却没想会碰着这么一个耿直憨性的慕潼风。

      他对她的良苦用心,她不是不知道。看他风流俊赏,总是一副温温和和的微笑,她也不是不曾动过心。只是强逼着自己,告诫着自己,不要轻易动真情,要不然,最后万劫不复的一定是自己。

      可现在,就在眼前,看到他已经自伤成如此,却依然对她念念不忘,干燥起皮的嘴唇里,一声声只是浓浓呼唤着她的名字。而刚才那四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东西,更是让她惊惧不已,担心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莫不要从此转了心性不成?于是她坐在他的床榻边,哀哀嘤嘤地哭泣起来。

      “何必为我自甘堕落成这样?又有什么值得?我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女人。你的父母往后为你娶来的又是何止胜过我千百倍的良家女子。到时候你就会忘了我了。我也感你真心,只是我这等身份实在不配拥有真心,我也害怕付出真心。古往今来,勾栏里的男女故事莫不是感天动地、惊世骇俗,可结果一样不是凄凄惨惨戚戚?青楼女子就算再如何寻寻觅觅也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我从来不相信任何男子。从来不相信……我……我可以相信你吗……”

      抽泣拭泪之间,她不觉一颤,置于榻边的手不知被何人紧紧地握住。那般灼烫,那般用力,舍天舍地,只要握住了她便是深深的满足。她低头一看,就见慕潼风仿佛感应到她的伤心自述一般,竟从昏迷中幽幽醒来。他眼里充红,鼻息沉重,却一个劲儿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得她低呼一声,从他手里拿出她的手,脸上红晕丛丛。而他应该力气俱无,也没能再次去抓住她的手,只缓缓顿顿、坚坚定定地吐露两个字,“信之。”

      这会儿让她尴尬羞惭不已,慌得在房内无处可藏,只得掩面逃出门去。而在后面的潼风,看茗荷这副小女儿家的情态,更是喜不自胜,只是头痛欲裂,终仰头靠于枕上,舒心地满足地一叹。

      慕潼风自是回家养病。别说,定是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有了沚风的前车之鉴,从父母到仆佣上上下下对他不敢掉以轻心,只将他保护照顾个过分。害他病好之后,亦被圈步在家中整整一月有余。对茗荷的相思之心无以寄表,只得托付贴身小厮,每日为她奉去一信,信中只两个字——信之。

      听小厮回复,茗荷姑娘对二少爷也是念念在意,每天坚持问候他的身体,竟有一种欲诉还休的盼望见面的迫切之情。听得潼风一阵心痒难耐,恨不得插翅飞到佳人身边。

      自此,风流才子多情女,花前月下海誓盟,二人已经到了难舍难分、今生不作二想的地步。谁知这个时候,又跳出个什么娃娃亲的古家小姐?让他不肖高堂不得,背叛情人不得,弄得夜夜煎熬,日日作孽。

      白日里,迎亲队伍所走的高宅大街,也是经过遥遥居门前的。他只是正经危坐在马上,稍稍瞥到遥遥居花楼二层的窗口,人头攒动,不知是否也有那个心上人的她存在。她一定心碎欲裂。他又何尝不是?可是他不敢看,怕真看到那双幽怨美丽的眼睛,让他就此义无反顾地跳下马去。舍了新娘,甚至舍了爷娘,只要拉着茗荷的手,远远地逃开,逃开到能让他俩真正自由幸福的地方……

      慕潼风也似低低、也似沉沉地又叹了一口气,灌入耳中的只剩夜的寂静。前头的酒席也似乎纷纷岑寂,大概所有人都以为他正与他的新娘子沉醉快乐,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摇摇头,下定决心起身,离开这个处处渗透着诡异喜气的新房。他并且没有对那个仍然闻风不动、雷打不惊的新娘子再作回顾。

      他走出房间的时候,身后的房门没有阖紧。以至他离去很久很久之后,楼梯口上来的风想要偷偷地窥看,却一不小心撞到了门上。吱——嘎——好难听的声音。房门慢悠悠地关来,还是没能合拢,又慢悠悠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有意无意地帮忙房中的冷寂与阒静肆无忌惮地、真的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红烛后的阴影里,锦被床榻边的一双脚,微微地动了一动。左脚尖蹭了蹭右脚尖,隔了一会儿,右脚尖又蹭了蹭左脚尖,由此活泼,踩地踏实。这双脚的主人一下子从床上站起,膝弯突然曲了一曲,一只纤细的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敲了敲,又俯低一点,在腿肚上敲了敲。

      她慢慢站正身体,伸手将头上的大红喜帕拉了下来。露出的这张新嫁娘的脸,没有时下流行的粉腮桃花面、频低柳叶眉,肌骨不丰,鬓云不乱,没有墨如漆星的眼睛,没有蜜色红润的嘴唇,神态不喜喜着,也不依依着。是够普通的,眼睛着眼睛,鼻子着鼻子,嘴巴着嘴巴,笑容着笑容。

      不止是普通,她淡淡疏疏的眉角处,还有一条不短的疤痕。是让人一目了然的,并不会过分害怕。因为颜色已经很陈年很陈年了。

      她不说话时,静静想事时,很能讨喜,不会去刻意提醒别人,有她这样的存在。在朋友圈子里,应该轮到她发表见解时,她又显得伶俐和生机勃勃。因为习惯于照顾而不是被照顾,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步处事,都是恰到好处的。

      她一瘸一瘸地、花了点时间地、走到房间中央。她看了看桌上的这对红烛,先前的高焰,已渐趋微弱,烛泪斑斑。她又缓缓走到窗口,贴着红双喜字的窗户大大张开着。夜幕深黑,月亮也躲掉了,只是原先挥洒在人间的月光,已然沉浸到楼角屋檐下和花木草丛中,此时此刻,和着凉凉的露水、沁沁的青草味、还有花的暗香,竟又悄悄地反升起来,往空中升得很高很高。

      她深深地嗅了一口这种夜的味道,伸手拉窗关好。她走回桌旁,低头,扑的一声,吹熄了烛火。她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没有其他的动作。

      暗淡无光里,她感觉到满桌食物的轮廓。她摸索到一个小碟子,拈了一片糕,入口即化的枣泥馅儿,真是甜心儿。她渐渐地起了食欲,这才意识到,一天不吃不喝的她,已经将自己糟蹋到这般狼狈的地步。

      她直了直背,拖了拖椅子,往前坐得更端正一些。她打开一个小盅子,原来是两个冷糯米团子。原本是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后用来填肚子的。看来用不着了,她也就不用不好意思了,一口一个,吃个饱。想来是吃得太急了的缘故,不久之后竟然打起了冷嗝。她使劲地用手捶胸,竟是解不了这丛气。

      于是百无聊赖地回到床上,打开被子钻了进去。也许一个梦可以将它治好。可是,整个后半夜,她竟然一直都没能睡着。她只能任由胸口梗塞着,胃口反吊着,而那一声声冷冷清清的打嗝声,像一群小恶魔般,不紧不慢地折磨着她。她终于宣告放弃,将摁着胸口的手,软软地藏进被子里的身体两边。随着一声冷嗝,她闭上了眼睛,眼角不由自主地滑下一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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