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鹿也也

3、玄铁

　　皇上不愧是皇上，自制力非凡，虽饿其体肤，然能临美食不动餐箸，挂肥肉于野诱虎狼上钩。这点我心知，却万万也做不到，须知当皇帝也是需要足够本事的。
　　总之我免了入宫争宠之苦，却免不了辛苦跑腿，得了人家好处，我一向是记得牢的。
　　夜的凉风，夹着凌乱的几点脚步，缓促相间地飘入灯火已歇的巨大府邸。
　　檐廊的灯火一晃，影子便悄然闪了过去，值夜的小阉童定睛一看，还以为自己眼花。
　　影子灵巧地越过□□，穿堂入巷，黑暗中疾速穿行，似对地形了然于心。
　　“嗷呜……”
　　影子一顿，心脏似要跳出胸腔，远看假山上错立了三两只黑猫，绿幽幽的眼睛像数丸夜明珠，月光照着它们嗷嗷咽咽地怪叫，颤抖着撕裂听者的耳膜。
　　吐了口气，往东厢奔去，那里有赵王府上最重要的东西。
　　才奔了三两步便被一个男人拦下，确切来说，是一截半插入土的青缨飞刀。
　　“有刺客！”烛焰翻天，光明如昼，值更的王爷府丁如潮般蜂拥而至，四下围堵了生门出口。
　　黑衣人背靠一团，还未来得及破阵突围，即被涌上来的持械府丁乱棍打倒在地，捆作一团，拖了下去。
　　黑衣人强睁着趟过额血的眼睛，努力看向屋顶，眸中映着一个男人，血光中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
　　那个男人金丝蚕靴踏着屋顶，傍着檐脊上的走兽坐着乘凉，怀中抱着块长条包袱，却丝毫不影响他坐得舒服自在，一袭锦衣映着银光翩翩翻飞，像只招摇的蝴蝶又像只轻盈的乳燕，闲逸出尘。
　　他的表情被月影遮盖，那高高束起冠以金镂珠扣帽的乌丝，垂荡在脑后被风吹斜了，河堤杨柳般飞扬、拍打着细窄的肩背。
　　这一幕令黑衣人脑中一个激灵，蹦出一个词——“锦衣夜行”。还不用多想是谁，那人的名号便被府丁报出：
　　“多谢喜隐大人提点，五名刺客已被我们拿下，还请移步东厢，主人得空有请。”
　　看来喜隐这赵王府上常客果然不假，我顶着喜隐的那张面皮，三步并作两步，沿着房檐连跑带跳，转眼跳到东厢院中。理应是被预先通报好了，院中立的两排持械府丁并未移动丝毫。
　　其实我心中颇为紧张，想当时我在鹭泽旁浣衣，哒哒马蹄旁只听得纷纷落尘，却听不见人的脚步声，以至于他开口时我反应有如被刺到一般。现在回想起来，喜隐的轻功还真是出神入化，鬼神不觉。
　　我的轻功全仗身体轻盈，与飘羽浮尘的喜隐相比有云泥之别；如今拖着一柄剑，我不知身手笨拙是否会被耳闻，但仗着面貌声音不变，我也有自信能撑他一段时间。有我散出去的一滴无香迷迭，管他英雄狗熊，五感知觉都要慢上半拍，别提看穿我的面貌了。
　　我学着喜隐的行动，提着步子迈入东厢厅门，转过猛虎下山的绣屏，站到了负手人的背后。
　　那人腰宽体胖，矮如桩墩，对着一幅泼墨山水画作长叹短嘘状。
　　我心中疑惑，这等俗相之人，会是那个令当今圣上提心吊胆寤寐思虑的赵王吗？
　　正在我内心人神交战，不知当不当开口之间，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与我眼对眼，愣了。
　　他满脸油光横肉让人望之生厌，比起皇上那细嫩白净的优越相貌差得太远，难怪皇上被毫无异议地继为东宫，而赵王被贬到最南的边境之地。他对我举起双手，我正犹豫是否需要下药晕翻他，他缓缓咧嘴道：“啊，喜隐，你来了，快给本王看看那把剑。”
　　我打住之前的算盘，也迎出一副粲然笑容，为他奉上宝剑：“主人，宝贝在此。”
　　他嫌我动作小心，自己抢过来把裹布给除了，一边贪婪的摸着剑身，一边流着哈喇子：“哇，好铁！好铁！”
　　我不由一愣，不明白为何这赵王说这剑是一堆铁，这难道是赞美之词吗？
　　我学着喜隐的语气，问道：“主人为何说天下至锋是一堆好铁？若只是一堆好铁，岂不是辱没了我侠盗英名？”
　　赵王的目光从剑身上挪开，凑近了盯着我的脸看。我看到他鼻头上粗大的酒糟和满脸的粉刺，如果能让我远离他，我会立刻抓住他的手往他脸上揍去。
　　克制住胃部翻滚的不适，镇定地回望着他眼睛。我自信我调配的那滴无香迷迭的药效，完全不担心他会看出端倪，而他之疑惑也并不在此：“喜隐，你说话怎么和皇上似的？这不就是一堆玄铁，难道还是什么宝物？”
　　我脸一沉，心中杀念大动，难道他看出我不是喜隐，并猜到我和皇上的关系了吗？
　　事实证明我太过多心，他又转头回到这柄剑上，端在手里敲敲打打，又附上耳朵，从头到尾细细地琢磨。
　　我好奇他此番在做什么：“主人何不起舞试试剑锋？”
　　他竟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斜睨我，复又摇着他的胖手道：“不必了，你又不是没看出本王胖得像只鹅，要跳你拿去跳罢。”
　　我嘴角抽了抽，恐舞剑时被他看穿，遂道：“不了，不打扰您雅兴了，主人继续观赏罢。”
　　他并不管我走动，我从厅内案几上自行取了茶具，从茶盅里倒出了杯雪梨汁。我盯着那茶杯愣了一拍，没错，是雪梨汁，随即嘴角挂笑，放心享用起来，甘甜入口反而口舌发干，口腔中微微泛起一点苦涩。
　　“这幅画很漂亮是不是？”
　　我本是立在那里饮用果汁，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指着我对面那墙的水墨问道，语调中透着兴奋。我回首点头，视线却穿过他，停留不远处那柄流水银光上。
　　我顿时大为光火，管他什么天皇老子九五之尊，劈头盖脸斥道：“你居然把剑随手扔到地上！知不知道那是我辛苦夺来的，差点连命都搭进去啊，还不快给我捡起来！”
　　赵王被我吼得矮了大半截，乖乖溜过去捡起来，双手奉给我并极力讨好道：“本王知道你辛苦了，待那铁鸢成了，本王让你坐着飞到京城又飞回来，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喜隐啊，别皱着眉头了，本王答应给你日行千里车就是啦，好不好啊？”
　　我不懂铁鸢和日行千里车是何物，只是不敢想象这赵王对犯上的喜隐不仅不加责怪，还反过来赔礼道歉，天家之人不与外人分尊卑，实在是别扭得很。
　　我不动声色地审视赵王，想看穿他的花招，可他粗犷大条的神色不似伪装，指着墙上那幅泼墨山水图对我说：“知道本王为何要你夺剑吗？看这幅舆图。”
　　“看到中间那片湖，其实它不是在地上，”赵王脚跺跺地面，又抬手放空中某个高度，“……而是在山顶上。这座山从山顶向底部凹陷进去，像一个桶子，积了雨水就形成湖泊。这种山叫做火山，它不会起火燃烧，而是能从山顶的洞里面喷出滚烫的地浆。你来看这个。”
　　他似想起什么，拉开案台上的抽屉，从中出取出两块白色膏体，一块扁扁的长着五个角，角上都是凸起的圆圈，另一块像片叶子，又像蜈蚣一样从脊缝两边分出多排须足，我从未见过此物，它们明明是石头，却又如此活灵活现，我伸手摸它又触电般缩回来，惊讶道：“它们怎能雕得如此逼真？”
　　“这可不是人工雕琢出来的，你别惦记着上哪儿去偷，这可是真正的鬼斧神工，沧海桑田。”
　　赵王得意洋洋地捧着手心的石头，眼神里的光芒有种喜隐谈起他的宝贝时的感觉，可能是让我想起喜隐，我感到我对他的警惕心在慢慢瓦解，他的外表也不再有最初那么可憎，甚至我想再听他多讲一点我闻所未闻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龙宫里的动物，哈哈，没见过吧？”
　　我点头，原来如此，我见过山里任何一种毒虫毒蛇，却至今没有瞧过海是一番怎样的景观。“海里的动物长这个样子？”
　　我忍不住问了个问题，没多久我便知道这个问题有多么愚蠢，也让赵王立马看穿我的伪装，但我无法理解他当时为什么不拆穿我，反而继续解释道：“不是，这个是它们被夹在山岩之中，死了以后的样子。”
　　“你说它们活在海里，怎么会跑到山上来？”
　　“问得好！这就回到我们最开始的问题，火山！陆上有火山，海里也有火山，只不过海底火山喷发后，有可能因为地处浅海就形成陆地。古人说沧海桑田，一是河水冲积形成了泥滩，再者便是火山喷发变成了陆地。海底火山喷发的时候，龙宫的动物就被岩浆覆没，一层层堆积起来，浅处的动物化石随着风吹雨打岩体剥落，或者偶然挖掘就会显露出来。”
　　“那便和龙蛋一样？龙蛋可以入药，这些有什么用？”
　　“你说的是冀中一带山民挖出龙蛋，遂磨粉入药沽钱对吧。这些本王未曾研究，改日可以将这些化石给郎中看看，说不定他们有什么建议。”赵王轻藐一笑，将化石小心放回抽屉：“不过本王相中的可不是这一点。海火山的价值，就在于它周围沉积下来的这些山，往往蕴含着巨大的天然铁矿。”
　　他忽然快步走出门庭，当着院中所有府丁的面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对着夜空张开双臂，那臂弯的弧度仿佛要抱起整个月亮。没有人过来搀扶他，府丁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岗；没有过来安慰他，我身为他的“幕友”离他站得远远的。
　　那圆墩滚壮的身躯跪在那里，给我的感觉，却像一位孤寂的尊神，他已经超离了这个世界，连他拿腔作势的声音也变得豪壮不已，浑厚的回音响彻天际：“本王，要用这里的铁矿，加上当世最高明的铸剑法，我要建一座无与伦比的通天铁塔，然后再会会他们……”
　　我心生澎湃，轻轻地问道：“他们是谁？”
　　他不答我也不回头看我，只是对我说道：“喜隐，你一定会喜欢陆火山的，你喜欢的铜器和宝石，那里应有尽有……你走吧，改日本王再传你。”
　　我恍恍惚惚出了赵王府，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来的，也分不清脚下的路，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理不清前后道不明未来。
　　待一觉醒来，已是檐梁转换，圆月弯钩。
　　我已身在五毒宫。

作者有话说

　　那个，请忽略人称紊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