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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的少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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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金丰从来没想过回到北平还会挨饿。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吃饱,稀粥喝了好几碗,可还是饿,但是又不好抱怨。因为他知道全华府上下没一个人吃得饱,包括高座上的华老太爷。全家老小包括仆从杂役都一副怏怏的样子,他走到院子里的鱼盆边,水里面映出的脸也是面有菜色。盆里面早就没有金鱼了,不然他一定抓出一条来吃掉。
华金丰知道这家里面有不少人对他抱有非议,就因为他的归来。
华金丰在回到这个家之前他还叫赵金丰。他在记事时期就记得自己住在河北郊凤途村一个比较贫穷的乡下户家里。家里面有个人称光棍赵老汉的,那就是他爹。他爹不务农,却做得一手好纸活,是个不错的裱糊匠。附近几个村子都找他,不论是红白喜事还是扎花手艺或者糊窗户纸,都要来请他。银钱还是能勉强赚的过,只是这位赵老爹实在是个酒鬼,越老越沉溺在酒罐子里,经常喝的烂醉如泥,连工期都误了。
他自己和他这位爹相依为命,也学了些做风筝糊纸人的本领,他爹却不让他跟着做活,总说让他读书,却一直没钱让他去上学塾。偶尔他爹从外面回来给他带几本书,什么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粗浅的教他写写字也就罢了。他却比较聪明,觉得读书是件趣事,后来竟然能偶尔给人家写写对联了。有个村上有名的批字老先生,是戊戌年的进士,后来据说参与了乱党,让人在囚牢里打断了右脚而后辗转逃逸在此。他人字写得十分好,还给村里面起的观音庙做过碑文。他爹带他去拜访过这位批字老先生,老先生捻着胡须让他写几个字,他就写了一鸣惊人四个字。老先生啧啧称奇,便问来他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就说:“小子日后必成大气候。”随即送了他几本古籍。出了门他爹就问他:“丰娃子,你刚才为啥写那几个字?”他就回答说:“出门前看了史记,就看到滑稽列传里这个典故。”他爹就敲他头,“和你说过多少次,不准再偷学塾先生的书!”
恍恍惚十几个寒暑秋冬,华金丰长大成人,好歹也读了一些书。他爹却一日不如一日,想来是酒喝多了,神情总是恍惚。就在这一年,有个贩骆驼的商人路过此地,在他家讨水喝,来人在他家院子里面歇了,华金丰端了碗水出去,就这功夫,商队里面有个人蹦出来攥住他手腕,“小子,你等等!”
华金丰一愣,这商人四十几岁年纪,留着连鬓胡须,一双眼睛瞪大死盯着他看。他纳闷道:“这位叔叔,你看我做什么?”
“你左□□面是不是有个枣子大的红砂胎记?”这人声音粗鲁,一听就知道是经常在口外行走,风沙嘶哑了嗓子。
华金丰点点头。“这胎记从小就有,怎么了?”
这商人一听,一把抱住他,扯他的裤头,“快让我瞧瞧!”
华金丰没办法只好让他看了,谁知道这商人大笑了三声,又大哭了三声,然后死死拉住他不放,说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金丰……”
“呸!他娘的!什么赵金丰,你应该姓华!”
华金丰糊涂摸不着头脑,挣开他的搂抱,“胡说,我有爹。我爹姓赵。”
“那你娘呢?”
“我爹说我娘和野汉子跑了。”
这商人气势汹汹要去见他爹,他拗不过,就回屋叫醒他爹。他爹前晚上宿醉未醒,日上三竿还在炕上呼呼大睡。
“爹……!爹!”他连叫了两声,他爹还是不醒。
这商人跟进来,往床上一看,勃然大怒,揪住他爹后领子一把拖到床下。“好哇!真是冤家路窄,苍天有眼让我遇见你这天煞的!”
他爹一惊,在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看看眼前的人,又看看焦急的儿子,一身的冷汗就下来了。那商人还在高声的骂,同行的贩子也都进屋里来围看,却也让这商人都骂了出去。
他爹跪在地下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忽然哭道:“副佐领!小人罪该万死!”
这一下华金丰更是莫名其妙,叫道:“爹!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让他自己说!”那商人怒吼。
他爹抹抹眼泪,就娓娓道来。
原来二十年前直隶总督府的华参将调任山东总督府,谁知道半途遇到了响马贼寇,赵管营,也就是他爹,是华统领的下属文职军官,随着一同到任。强盗冲散了才十几个人的队伍,马车上还坐着华将军新纳的三夫人,华统领正喜得第三子,起名便叫华金丰,小字芝川。危急时刻三夫人把孩子交到了这赵管营的手里,要他抱着孩子赶紧逃跑。赵管营胳膊在嘈乱中还中了一刀,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抱起孩子撒腿就跑,简直跑的昏天黑地。醒过闷来,早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连随身的包袱也都跑散了。沿路回去又怕再遇见强盗,只好硬着头皮抱着孩子先去找人家投宿。可是找了半天没找到人家,只在山上遇见一个破旧寺庙,里面的主持僧人倒是好心,就留这一大一下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半个月,养好了伤,又经常与庙里的僧人相谈,听老和尚说什么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慢慢就觉得这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仕途官职都是芥草浮云,又看看怀中刚出世的孩子,脑子一热,就带着孩子下山避世去了。辗转几年后来到了他们的村子,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爹哭道:“我是想让这孩子过一辈子太平日子,这世道越来越乱,跟着华统领虽然有钱有权人人惧怕……可是这孩子……又是三夫人的庶出,难免不受人白眼……那三夫人您也知道,当年也就是一个……一个窑姐儿……所以宁可和我吃糠咽菜,也别去做那没名没实的少爷吧!”
听他这么说,被称为副统领的商人也长叹一口气,“老赵啊……你做的好事!”说着也是想起往事,不由得男儿洒泪,“唉,老华没去成山东,都让响马杀死在了路上,华老爷子差点为了这病死,他大夫人的儿子,华金淮吊儿郎当,抽烟大发了成了个废人,前年二夫人得病死了,二少爷也整日不回家不知道干些什么不要紧的营生,我丢了官以后就投在华家的商号里面做个管事。华老爷子天天都惦记这个丢了的三少爷,真是老天有眼让我今天在这里遇上了。老赵你就让他回家去吧!毕竟是个正根……”
华金丰听了这一席话,如晴天霹雳,问道:“爹,那你说我娘跟人跑了,那都是骗人的?”
他爹点点头,“是啊其实我早发誓不娶亲了。”
那商人又说道:“现今大清朝没了,现在是民国,华家也是举步维艰。你就念在当年的知遇之恩,把人家的孩子送回去吧。”
两个汉子互相叹气。过了一会他爹抬头问他:“丰娃子,爹对不起你,你要是愿意回去就回去吧。”
华金丰一听就急了,“我才不去,谁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
“孩子大了不由爹,你看他自己不愿意,也不能强扭他去吧……”他爹对商人说道。
“这怎么行!他是华家的孩子!回家天经地义!都是你个老鬼头偷人家孩子,现在还说这话教唆简直不知羞!”
华金丰晚上在自己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夜里他爹起来叫他促膝长谈了一番。第二天那商队要启程回北平,赵老爹便带着儿子收拾停当,随他们去了。
到得北平城,见了华老爷子验明了正身,老爷子涕泪横流。大夫人也装模作样的恸哭了一阵,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没见到,说是大少爷卧病在床,二少爷不在家。那商人原来叫詹幼仁,当初以为他四十几岁,其实已经也有五十岁了,想来是身体好,显得年轻。倒是他赵老爹显得干瘪苍老,面黄肌瘦。詹幼仁为赵老爹求情,又说难得养育了这孩子二十年,护住了华家的血脉,也算将功折罪了。华老爷子心情不错,就像皇帝喜得贵子要大赦天下一样,许了赵老爹一处住处,既然是裱糊匠,就还做这一行吧。说完又恢复了华金丰的本家姓,宣布全族,三少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