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扬州梦》呦呦鹿鸣

6、（六）

　　一晌的雨终究停了，萧瑟楼台，落叶纷然。
　　阿纯有些不解地跟在我身后，几次想开口却到底缄默。青石巷末，小院的青墙融入青苔，却又似与世独立。
　　“你不是想让我相信你么？”我轻道。
　　“是。”她回视我的眼睛，很是坚定。
　　“那么，你在门外守着。我约了莫云笙，此刻他应该知道上当。我会亲手杀掉那女子，而你要竭尽一切，挡住他！”我似笑非笑看着她，手扣剑柄推开虚掩的门。
　　“云笙接到信出去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姑娘如何称呼？”
　　厅前的女子含笑看着我，彷如多年故交。她黛色长发如瀑，素雅紫衣映着那清丽脱俗的月脸。
　　“真的要问么？你手中的茶我不会饮，自进门来我有十一次出剑的机会。你袖里的东西莫云笙或许察觉不到却瞒不了我。‘十二楼’中谢蔓姑娘原不会武功，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她怔了怔，浅浅地笑了起来，那素净的容颜蓦而流露出妖艳的风姿。
　　“‘十二楼’中苏姑娘居冠之说果非虚名，葬剑十年还犀利如斯，想来苏姑娘近十年也不曾一日安枕吧。”她将茶壶放在桌上，清莹的眸中依旧含笑。
　　“我不欲同你做口舌之争。你暗器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而我可以毫发无损地杀你十次。”
　　她咬唇沉默了下来，忽然伸手解下袖中暗器。
　　“那么你在等莫云笙和华纯交手？连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孩子都不肯相信，果然不负苏姑娘盛名。”那看似柔弱的女子理了理衣襟，目光坦然而凌厉。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我开始明白萧楼为何不喜欢我了，一个分明无所依恃的人却自若得让人不安。
　　“许多年前我们便该明白这一点。这世上除了死人，无人可信。楼中绝技如何破解是我师父教会的第一课，近二十年来我无一日敢忘怀。更妄论，自萧楼答应我放过你起，我便确信你们的计划。”我拔剑，剑锋光华摇曳。
　　“的确是莫大的悲哀，苏姑娘要杀我很是容易，但要如何向莫郎交代呢？”
　　“你应该早识他十年。”我横剑，她目光虚无投向窗外，彷如对此毫不介怀。
　　“我知道的，我受命引你们自相残杀，若不成则刺杀莫郎笙。这两件事，对我而言并不太难，你们相识十年，却又是否曾真正相知呢？我一介弱质女流，不通武艺，却也在‘十二楼’中有个好名头，因为我最是通晓人心。
　　“可是……苏虞，我竟只能对你说……我开始不明白自己的心。”
　　她神色一恸，秀丽的眉间怅惘却又绝然。
　　“苏姑娘肯成全谢蔓，谢蔓求仁得仁，虽死足矣。这一世，我在莫郎心中或及不上越凝，但若我死去，莫郎心中必会有我谢蔓一角，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抢先握住桌上银色器皿，纤细的手扣弦，目光凄厉决绝。惊变中我忽然明白莫云笙为何要说她像越凝。那般隐忍而深沉，敛尽那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怀和要溢出的深情。我想，我是一世无法有那样的目光。
　　我忽然想起我在小楼上同莫云笙饮酒，一杯一杯，他目光慵懒如穹庐，带着似笑非笑地嘲意。
　　他说：“你一副比我还看轻世事的样子，连表情都省了么？”
　　我从未说过，我只是怕，哪怕是笑的时候，怕掩饰不住那些情愫。
　　剑光如雪，挑落漫天银针，直贯入那毫无抵抗的心口。
　　彷如一场急雨骤然停歇，又似铮然弦断，那明眸善睐的女子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苏虞，你知道么？活着的人永远争不过死人……我来和你赌，莫郎，必会为我……拔剑！”
　　我漠然将剑抽出，那失去支撑的女子重重倒去。外间缠斗的兵戈声戛然而止，那从容淡漠的白衣公子破门而入，目光中的惊痛扎得我眼睛生疼。
　　“惜敏！”他目眦欲裂，扬手漫天剑意将我迫开，一手已扶起地上气绝的女子。
　　永远争不过？我按住自己左胸，失神地退到壁角。阿纯执剑追了上来，却也只呆呆立在门边，雾色朦胧的眼底满含我看不透的忧虑。
　　我的十年竟是抵不过三月，越凝，谢蔓……许多年前许流澜亦告诉我，活人永远及不上死人。
　　我说：“既已死了，便争无可争。”
　　师父教我，若有人与我相争，便杀了谁。但若那已是死人，纵然“风离”锐不可当，纵然一身武艺高绝，我又能如何？
　　“苏虞，这次……你又该如何向我解释？”他扔出怀中信笺，隔着翩飞信笺，我静静望着他，无悲无喜。
　　“她是‘楼’的杀手，不过即便她不是，我依旧会杀她。就如多年之前，我毫不犹豫杀了越凝，这样，足够么？”
　　我话音方落，他手中剑芒暴涨，如潮的剑意里我如此清晰地看清那熟悉的眉眼。十年相伴，高楼旷野，原不过是我的一场幻梦。
　　一丝苦笑，十年来第一次饮血的‘风离’清冷光华里掺着妖异的红色迎上那势如破竹的一剑。阿纯陡然回过神来，那娇小矫捷的身姿踏着与我如出一辙的步伐，追向莫云笙身后。
　　电光火石间，我手中剑势一滞。那一双眸依旧无争无垢，无杀无戮，却又含了那么大的悲伤蕴铺天盖地的剑势汹涌而来。‘风离’在手中轻颤，我却已然毫无战意。也许，这样正好，不若一同死去，似乎是最好的结局了。
　　剑风将我额发撩乱，纷然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