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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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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年九月初
大宋皇朝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三司使李承明被革除官职且下了大狱,移交刑部会审。罪名是买凶谋害朝廷命官,扰乱朝纲。在铁证如山之下,他被判流放,家中财物全部充公。
第二件事,就是庆历新政正式实施。从朝中大小官员的任职升迁,到百姓赋税调整,再到军部粮饷分配与战事功过赏罚……一一做了明确规定与改革,并着三省六部及各个地方官员颁布实施,由二十四司监督执行。
普天同庆,庆这天下政局之变与朝风之革——新政的最大获益者无疑是百姓,而最大失利者则是朝中权贵。新政之下,他们无法利用自己在朝中声威或势力调任任何人,亦无法从赋税的各个名目中投机取巧。一切有关事宜皆采用硬性规定,需拿出看得见的功绩才可做文章。
莫怀卿用半年的时间完成了这一切——他是此事最大的功臣。
其实,在皇帝命他去西北助阵的当天夜里,他便甩开周遭耳目悄然进了宫。在皇上的御书房,他与皇上谈了彻夜,苦口力劝皇上放弃西北战线,并指明西夏国以弹丸之力绝无法动摇大宋根基。
最后,皇上明白了他良苦用心,同意陪他演一场假装离京的戏。
一切都如莫怀卿所料,包括这最后的结果——新政于九月实施。
龙心大悦之下,皇上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莫怀卿只淡淡地道,“臣想去趟益州,请皇上恩准。”
如此简单的要求皇帝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况新政已正式搬上日程,大小官员皆奉旨行事。这莫怀卿,也该稍做歇息了,于是皇帝给了他两个月的假。
没有人知道莫怀卿为何要去益州,古仲修不知道、莫允仕不知道,皇上更是无法知道的……即便想休假也犯不着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于是,在他说出此话之后,朝中官员皆有些诧异地看他。
如此大功,想要金山银山皇帝也不会眨眼睛。
但他……仅仅想去益州。
知道他去益州的缘由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蔚迟刖。
在莫怀卿请求皇帝恩准他离京时,蔚迟刖正在自己家中睡觉。
她并未睡在自个儿闺房的床上。
她睡在蔚迟府庭院中那古怪的亭子里——宽大厚实的枕头垫在背后,身下铺着一层柔软的棉絮,身上盖了挡风的被巾,宽宽大大地自她腰上一直盖到地上。
那头长发也随着她仰面半躺的身子垂至地上的薄巾上……
初秋的风缓缓吹拂着亭台水榭,池塘岸边杨柳已逐渐枯黄,在风中微颤。风吹上她的脸颊,吹得几屡发丝轻扬,顺着耳际而下浮在胸前的衣襟上。
此刻,蔚迟刖尚未睡着,她只是闭目养神。
自一个月前回到蔚迟府,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闭目养神,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念,独享着秋风暖阳而卧。
如此,平静如波澜不惊的湖水般的日子,渐渐会忘记一些事,忘记一些伤……
风带着夏日残留的温度,袭上她所在的亭子,袭出她浓浓的睡意——
她睡着了,头微侧,手覆在身前,面容平静。
有个人,在此时无声地走进凉亭,走到她半卧着的身前。
他看着她,静静地看了良久。
看着她匀缓呼吸,轻合的眼上睫毛轻颤,淡粉的唇微微张着,纤细的颈半掩在单薄的领襟下……平静的睡容。
她瘦了些,与他上次看见时相比,她瘦了。
而且,她沉寂的眉宇间多了些轻愁,多了些浅倦……
一滴湿润自她眼角渗出,凝聚成滴,顺着脸颊滑下——风一吹,吹得她醒过来,感觉脸庞一片冰凉。
蔚迟刖睁开眼,身旁除了风并无他物……她抚上脸颊,轻轻抹去那泪。
做梦了啊,她又做了有他的梦。
“呵……”蔚迟刖苦涩地笑了笑,笑中带着自嘲,“何时,才能解脱呵……”
蔚迟刖侧身趴在亭子的围栏上,双手交握垫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水和云。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声无奈低喃在出口之时便狠狠刺入了一个人的心,刺得他一痛,痛得他皱了眉——
蔚迟刖看了一会儿天和云,而后翻身坐了起来,抱了身上的被巾下了地。她怀抱着一个大枕头和一床大被巾,被巾长得拖在地上,她缓步走出凉亭。果然不能在这冷风中睡觉,会做恶梦——蔚迟刖笑着想到。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莫怀卿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站在亭前的台阶上,以莫明的神色看着她。他的脸上,好似带了她看不懂的神情……
蔚迟刖笑了。
那笑,不再魅惑神秘,只一抹平静。
她抱着一堆东西走到他身前,轻声道:“莫大人,好久不见。”
莫怀卿眼中是一闪而逝的刺痛。
她……叫他“莫大人”?
她已不再唤他相公了……她唤他,莫大人。
莫怀卿垂下眼,柔声道:“你,瘦了。”
蔚迟刖一怔,随即笑了笑,“是么?莫大人也憔悴了些……还望莫大人保重身子。”
这话,该是他说才对。而她为了堵他的话,先将这话说出了口。
她连他的关心都不要……
“新政,已经确立了。”莫怀卿抬起眼看了看远处,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
“我知道。”蔚迟刖道,“恭喜。”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她的眼,“我向皇上告了假。”
“噢。”她应了一声,不甚关心。
“我们去益州,好么?”莫怀卿看着她问道。
蔚迟刖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为什么?”
“我答应过你,新政一立,我便随你去益州。”
蔚迟刖笑起来,“莫大人果然言出必行。不过,不必了……先知也好,诅咒也罢,不过转眼便过的人生,不该为了这些纠缠痛苦的。”
“你……不找你爹了?”莫怀卿轻皱了眉。
蔚迟刖摇了摇头,“不找了……我已累了。无情的总归是无情。即便累死了我,也追不回什么。”
莫怀卿没有话了。
他知道,他与她唯一的牵绊就只剩寻人一事——如今,她不寻了,她断了他最后的借口……最后可以用来接近她的借口……
“莫大人,容蔚迟刖先行告退了。”
抱着这么一堆东西聊天,她手臂已酸。
而且,再聊下去……她难保自己能不能坚持如此气定神闲无怨无怒。
毕竟,她还尚未解脱。看着这个人的脸、听着这个人的声,她的心依旧无法平静如常。
蔚迟刖欠了欠身,转身走了。
她走得不急不缓,没有回头没有停顿,长长的被巾拖在她身后,将她离开的方向拖出一条清晰的痕迹……
莫怀卿看着她的背影,而后抿了唇,感觉自个儿的胸口随着她渐行渐远的步子沉沉痛起来。
莫怀卿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一阵风过,吹起她的发。
风未落,他已来到她身前,在她错愕惊讶之际,他拥她入怀——
拥得很紧,拥得不容她挣扎抗拒。
地上片刻便掉满了被巾和枕头,站在这中间的,便是尚无任何反应的蔚迟刖,以及紧紧拥着她的莫怀卿。
“你……”蔚迟刖怔怔地出声。
他的气息笼罩了她。眼前是熟悉的青色衫子,软软地贴在她脸颊,热度自这衫下传来,立即暖了她被风吹凉的肌肤。
“不要走。”莫怀卿低声说道,在她耳际,在她鬓边。
蔚迟刖依然怔仲着——
“你不去益州便不去,但……你不要走。”
他想得到的只有这一句,这一句能制止他心痛的“不要走”。
他笨拙得想不起该说什么,笨拙得不知该做什么——只知道,他不想她离开,不想她走。
蔚迟刖缓缓闭上眼,伸出手抚上他的背。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如何?”
他的无情,不一定会因他爱上她而改。明白他的心意,她心中已是满满的暖……他会想起他爱了她,是因他的政事已定。若是政事未定,他不会有空爱她……
但,这已足够了。
“你不会死。”
“我是说,如果……”她轻声笑了。
“厚葬你。”
“然后呢?”
“将自己……葬在你旁边。”
泪水顺着她笑着的脸庞滑下,滑到她的唇边,染上他的衣襟,氲开一朵咸涩的幸福——
蔚迟府的待客堂上坐着两个人,他们是蔚迟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他们身前站着两个人,是蔚迟刖和莫怀卿。
坐着的两位面色铁青,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皆握了拳,仿佛正极力忍着怒火一般。
“莫大人,可否让我们与刖儿单独谈谈?”
莫怀卿点头,正欲转身,蔚迟刖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大哥二哥,刖儿心意已定。此生,若不嫁莫怀卿便永伴青灯!”蔚迟刖定定地说道,语气是坚决的。
“胡闹!”二公子忍无可忍地拍了几案,“你之前可是再三向我们保证,你是假婚!”
“此一时彼一时。”蔚迟刖飞快地接道。
莫怀卿看着她无畏的样子,淡淡地笑了。
曾经,她也是这般无畏地昂头挺胸将他气得半死……而此刻,想起这段往事的他,眼中却只一片似水柔情。
“唉……”那年过而立之年的大公子悠悠叹了口气。
他明白蔚迟刖是动了真心了,也明白莫怀卿那神色目光意味着什么。如此,别说他和二弟,即使搬出祖训家归怕是也难劝她回心转意。
“莫大人,应下一件事,我们将刖儿嫁你。”
“大哥!”老二立即怒道。
莫怀卿的唇边依然浮着淡淡的笑意,他知道他们想要他做什么,于是他点头应允。
“无论何时,你都不可与刖儿商量朝事。”
“那是自然。”他和她商量也没用,她只会笑眯眯地耍他玩而已。
“刖儿!你也一样,无论何时都不可询问莫怀卿的公事!做好你妻子本分即可。听见没有?”蔚迟家的大公子,商场上甚是机敏过人的人……如今,被家务事恼地头发都快白了。偏偏恼他的正主却笑得没心没肺,丝毫不在意他的担心。
“是!”蔚迟刖笑着应道。
“唉……也是老三不在。否则,莫怀卿……你是难过他那关的。”那有南剑之名的蔚迟宇,若是知道自己妹子真的嫁给朝廷中人了,不找他决斗才是怪事。
“呵……三哥现在没空操烦我的事。”蔚迟刖笑道。
那蔚迟宇,在发觉天雪织烟不告而别后便寻佳人去了,哪有心思管她。
“谢过两位兄长,怀卿定不负蔚迟刖。”莫怀卿淡定地说道,抱了拳,认真的模样。
蔚迟刖听见这话后,却扭过头噗哧一声笑出来……笑得莫怀卿有些尴尬。
他本就不擅长说这种话,但现下场景不说如何能定他们的心?这女人,一点面子都不留给他……
“罢了,你们去吧。”
“大哥!你真的……”
“只要他们能守约,成婚亦无不可的。”
得到蔚迟家两位当家人的应允后,莫怀卿带着蔚迟刖离开了蔚迟府。
走在街市上,他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如此轻牵着一路回到莫府,回到他们的家。顺便还带回蔚迟刖的两个小尾巴——不停在路上嬉闹玩乐的小悠小然。
“你个不肖子!总算将她接回来了。”
他们一进大门,莫允仕便出现在门口,紧接着便是对着莫怀卿咆哮。
自从莫怀卿骗了他以后,“不肖子”这三个字就时常挂在莫允仕嘴边了。
“爹。”蔚迟刖浅笑着欠了欠身。
莫怀卿忍不住叹气……拉着她绕过他爹往前走。
“小两口吵架而已,你早些去接她回来不就成了?整整拖了一个月,这不是空让旁人看笑话么?”莫允仕跟在他身后念叨着。
蔚迟刖不禁笑出了声,正打算嘲笑他两句,却被他拉着跑了起来。
“喂!等等……为父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啊……”
这一阵子,莫怀卿每日都要听他爹就此事唠叨几番才能过得去。每每发觉他爹有征兆要开始滔滔不绝向他灌输夫妻相处之道时,他便立即出门“避难”。
然而,每次“避难“时他的心情都不好得很。他爹在他耳边刖儿长刖儿短地念叨之后,他的脸色就会难看很多——难看到小阳一见他就转身跑路的地步……
“哈哈哈……”有人一进房便大笑不止,笑倒在床铺上,笑得很损大家闺秀的形象。
莫怀卿关上房门,叹了口气。
他出糗的样子,被这女人看得很彻底啊。为人子,难免有被老人训诫的时候,她做什么笑成这样。
“还笑?都是托你福。”莫怀卿端起桌上的茶杯,一口饮尽杯中水。
蔚迟刖忍住笑意,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在身侧。
“没有想到,我还会回到这里。”她笑着看屋子中的一切。
窗,镜,桌,椅……没有一点变化,连桌上茶杯放置的位子都没有变过。仅一个月时间,她却觉得好似离开了很久,久到让她认为屋中的东西该有些变化才对……
然而变了的,似乎只有人而已。
“你当真不去益州了?”
“嗯……既然你告了假,我们索性游山玩水一路南下,将益州作为终点。查得到便查,查不到就算了。如何?”蔚迟刖笑道。
莫怀卿淡淡笑着点了头,看来她是真的看开了。
如此也好,他本就不在意她这先知之能是真是假,尽管此事离奇但也并未到非查不可的地步。陪她出门玩两个月,未尝不可。
如今新政已定,他已无顾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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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蔚迟刖与莫怀卿出行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
说是小事其实并不恰当,若是此事发生在一个月前,于蔚迟刖而言那就是大得不得了的事。
她收到一封信——一封来自益州的信,此信的寄信人名为“蔚迟无名”。
当蔚迟刖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她正在收拾明日出行的细软,而莫怀卿那时不在家,他去向枢密使古仲修辞行——蔚迟刖知道他定不会只是去辞行那么简单,应是有朝事想交代的。
这封信是直接寄到莫府,而不是寄到蔚迟府。而这个蔚迟无名,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她那消失了十年的爹!
他,这算是破誓么?
蔚迟刖冷笑一声,而后拆开信封看。
一张洁白的信纸,上面只写了五个字——
『刖儿,你不乖。』
当她看到这五个字的时候,顿时一口气提不起来,胸口闷得令她恨不得一把撕掉这张鬼东西!
她找了他十年,甚至不惜挖祖坟、不惜放火烧朝廷命官的宅子、不惜以终生大事做代价……最后换来的,就“你不乖”三个字。
蔚迟刖缓缓将信折起来,塞回信封,然后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最好别让她找到他,否则——她一定拆了他那把老骨头!
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莫怀卿,只将这信放入随身的行礼中。
翌日清晨,两人一起离了京城。
轻车简行一路出了开封城,小阳在车前策马,身旁坐着小悠小然两个唧喳不停的小麻雀。无论蔚迟刖走到哪,她都一定会带着小悠小然。莫怀卿原本打算只他们两人上路即可,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丢下小悠小然,那他也就索性将小阳带上了。
他一直觉得这两个孩子很古怪,明明已十一、二的年纪,但外貌怎么看都只六、七岁大,言行也不若一般人正常。
“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到你身边的?”莫怀卿坐在车内,闲话家常。
“拣的。”蔚迟刖一边吃葡萄一边抽空回答,不剥皮不吐籽,她就这样一颗一颗往嘴里丢。
“如此说来,是你将她们教成这样的?”
“不是,”蔚迟刖拍了拍手,吃得差不多了,“她们的心智停了,停在五岁那年。无论我怎么教,她们都无法成长。因心智停止成长,身体也就长得慢于常人了。”
“原因呢?”莫怀卿微簇了眉。
“六年前,江湖上有一件大事。不过你是做官的,大概不知情吧……”蔚迟刖两手托腮,手肘撑在自个儿膝盖上,弓着身子。
“那时我三哥初出江湖,什么都新鲜。发生了如此大事,他自然要回家张扬一番……”这是她会知晓的原因,“六年前,鬼域一门名噪一时,杀人无数,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和利益可言。小到茶坊小二,大到武林盟主,他们是看谁不顺眼就要谁命的。”蔚迟刖顿了顿,接着道:“据说,他们可杀人于千里之外。蹲在鬼蜮门内,就可要人性命。最终惹怒了整个江湖……”
“刖儿……我只想知道小悠小然的事。”莫怀卿不得不打断她。这话题怎么转得这么远?且这段往事,他当是比她要清楚些的……
“你急什么,时间多得是,让为妻慢慢道与你听。”蔚迟刖摆摆手,“总之,最后有四位世外高人联手,上了鬼蜮门,并一举灭了它。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听闻那四位高人全死了,与鬼蜮中人同归于尽。”
莫怀卿笑了笑道:“那么,那四位高人的名号可传出来了?”
他顺着她的话题讲,原来江湖是如此给这件事做结局的……他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没有。只从鬼蜮门中人的尸体上知道他们所使兵器而已。听说,分别是剑、手杖、琴弦和丝线……哎呀,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悠小然是鬼蜮中人的后人。被我三哥从鬼蜮后山的土堆中挖出来的。”
莫怀卿顿时一惊,这两个丫头竟然来自鬼蜮门?!
南剑与这蔚迟刖果真是兄妹,大胆程度不相上下!
还是他们蔚迟家的人个个胆大包天?若是被江湖中人知道,当年的鬼蜮有后人在……这后果,会很可怕。
“嘻嘻,吓着你了?”蔚迟刖笑眯眯地将脸凑到他眼前,道:“放心。这两个孩子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当时她们看见了什么,受惊过度,心智完全停止成长。我也曾想医好她们,于是读了不少医书,结果一无所获。反倒她们,对医术非常有天赋,于是我索性让她们学医了。”
她说得随性自在,莫怀卿却听得有些心惊胆战——鬼蜮有后人在。
这件事,本不该发生……他狠狠皱了眉头。
六年前的鬼蜮一战,他便是她口中的四位世外高人之一。说他在世外也没错,原本他就不是江湖中人,只因鬼蜮杀人不挑范围,连朝廷中人都敢动。
那是首次江湖人与朝廷联手,想要彻底灭了鬼蜮一门。当年的四个人——分别是莫怀卿、天雪织烟、琴尊星无花以及天云山的空悟大师。
的确是很惨烈的一战,全身而退的只有他与天雪织烟。琴尊星无花手中的两把琴,一把用来杀人,一把用来救人,结果他的杀人琴断了三根弦,此后再也无法弹完一曲完整的杀人曲。而空悟大师伤得最重,听说他回到天云山后就圆寂了。
因此,那一战真正死了的,只有空悟大师一人而已。各人有各人的缘由,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也许因此江湖才传他们都死了。
如今,鬼蜮竟留下了后人……
“你想做什么?”蔚迟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没有。”莫怀卿立即道。
“是我错觉么……怎么你的神色好像在说,你想杀了那两个孩子啊……”蔚迟刖笑得眯起眼。
“……的确是你错觉。”莫怀卿叹了口气,她对他的了解是越来越透彻了。刚才他的确闪过这样的念头,仅仅一闪即过而已。
都这么多年了,且这两个孩子什么都不记得,他又何必再生事端。况且,蔚迟刖分明宝贝这两个丫头得很,他……动不得她们的。
怪只怪他当年接的命令是“灭鬼蜮人”,而不是“灭鬼蜮门”。因此,即使鬼蜮门中的扫地人也不可放过。
那时,好似整个世界都染了血,殷红一片满了他脸、手、衣襟,无处不是浓浓血腥,无处不是断肢断头——如此场面被孩子看见,会疯几乎是必然的。当年他十八岁,连他都在此战后大病了一场,整整一月无法上朝。
“相公,你觉得我三哥的功夫如何?”
“不错。”
“呵呵……南剑蔚迟宇,在江湖上排不上一二,但也绝排不到五六去。”蔚迟刖笑眯眯地道。
莫怀卿微微挑眉看她,“然后?”
“然后……相公你的功力,却高他不止一点半点啊。”她说得很客气,原本想说他与她三哥根本是两个级别,但觉得如此说法大概会伤她三哥的心,于是临时改了口。
“是么?”莫怀卿淡淡地笑着。
这丫头,话中有话。
蔚迟刖歪着头看了看他,然后斜身一趟,靠在车内的枕头上。
“不说算了……”她闭上眼,养神。
莫怀卿伸手撩开车帘,对着在前面驱车的小阳说道:“停一下。”
小阳拉住缰绳停了马,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然而莫怀卿什么都没做,只等了片刻,然后道:“走吧。”
小阳的眉头皱起来……少爷耍他玩儿么?
“怎么了?”蔚迟刖睁开眼。
莫怀卿没有答话,只看了看蔚迟刖,然后问道:“咱们这趟出门,你可曾告诉什么人了?”
蔚迟刖想了想,“大哥二哥。”三哥出门不在家。
“还有谁?”
“没了。别神神秘秘的,什么事?”
“很快就知道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莫怀卿再次命小阳停了车。
“小悠小然,你们进来。”莫怀卿面不改色地说道,“刖儿,你们留在这里。除非我叫你,否则别出来。”
他交代完,而后撩了帘子出车。
周遭是一片林地,枯黄的叶子铺在脚下,秋风一吹,吹得到处涩涩作响。
莫怀卿跳下马车,负手站在车前,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一个声音自空落下——
“不愧是莫大人,我们中只有一人未用隐息散,如此都被你察觉了。”
这声音大如洪钟,底气十足,一听便知此人功力深厚、内息沉实。
莫怀卿眼前出现了四个人,四个老人——各个花白胡须,衣衫褴褛,但身形却快得不似年近半百之人。
他没有说话,仅看着这四人。
他们,未带杀意——在明确这一点后,莫怀卿才开了口。
“不知四位前辈有何指教。”
其中一个老头开始踱步,走来走去的同时还不停地摇头晃脑,好似无可奈何一般。
“唉唉唉……”这老头连叹三口气,而后才道:“俺们不想与你动手啊……虽说活了这么多年早活够本了,但也不想找死不是?”
“岸远沙平莫怀卿——当年灭鬼蜮的四人之一。唉……要不是那蔚迟老头儿于咱们有恩,咱们决计不会淌这混水啊……”另一位老人捻着胡须叹道。
“闲话不说了!岸远沙平,咱们打个商量如何?”第三位老人开了口。那如洪钟般的声音,该是出自他的口。
莫怀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请讲。”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罢官,要么休妻。否则,俺们四人联手,亦可取你性命!”只不过他们也不见得能活就是……
“恕难从命。”莫怀卿淡定地说道,神色不改。
尽管他很清楚,面前四人皆非等闲之辈,他们联手,他可以说无活路可走。但要他罢官,莫说他不肯,他爹、皇上都不会肯。而休妻……除非他死!
“哎呀哎呀,莫大人,以你那身功夫混迹官场未免暴殄天物了些啊……何不脱下那身朝服,闲云野鹤闯荡江湖,定会有番不小作为啊。”第四位老人开了口。
“得罪了。”莫怀卿没有二话,直接便拔出手中剑。
风起了,卷起漫天黄叶,旋旋舞在他们几人中间。情势紧张得一触即发,只要其中一人一动,剩下的人皆会击出第一招。而莫怀卿亦在等,等他们的第一招。这几人皆无兵器,他倒也想看看,是他们的拳脚快,还是他的剑快!
“且慢。”
蔚迟刖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清隽中带了一丝沙哑,沙哑中又含了几分妩媚,柔柔软软如细纱般涌入情绪紧张的几人耳中。好似这两个字带了什么功力般瞬间松了他们那已绷紧的神经。
她撩开车帘,“嘿”地一声跳下车子。小阳刚想拦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各位前辈,请教蔚迟无名此时身在何处?”
莫怀卿微皱了眉,但也并未制止她。
“蔚迟姑娘啊……这莫怀卿没什么好,你还是另觅良人吧。”
莫怀卿抿抿唇,这些老头究竟想做什么,专来挑拨他们夫妻感情的么?
“喂,”蔚迟刖此时转头看着莫怀卿,“可有胜算?”
看来和这些老头讲不通。方才她在车内将他们的话听得一字不露——她这相公,倒真是真人不露相,竟然是那段传奇的缔造者,让她吃惊不小呢。枉她刚才还兴致勃勃与他讲这江湖逸事,他还听得笑眯眯一点口风没漏。蔚迟刖很有一点不爽。
“怎样算胜?”莫怀卿轻挑了眉。
对他来说,能活到最后就算胜。若是如此,他尚有几分胜算……但这丫头对胜的想法怕比他要高些。
“击退他们,你毫发无伤。”
“没胜算。”莫怀卿立即答道。
真是没进过江湖不知身在江湖的苦。她这对胜的要求,这世上怕是没人能做得到。还毫发无伤……当他神仙?
“嗯……”蔚迟刖点点头,然后转身朝那几位老者道:“各位前辈既是奉蔚迟无名之命前来打商量,想必也不愿冒生命之险吧?”
“蔚迟姑娘可有万全之策?”
老实说,他们真不怎么想动手。面前站着的是六年前灭鬼蜮的岸远沙平,不是什么江湖武林第一第二之流。一旦动手,那就必有死伤。
蔚迟刖“呵呵”笑了两声,“你们且回去告诉蔚迟无名,就说……只要他肯见我一面,我就考虑离开莫怀卿。如何?”
“姑娘此话当真?”
“当真。”蔚迟刖笑眯眯地答道,答得非常利落爽快,一点迟疑都没有。
“好!”那四位老人一齐说道,语气中甚是有股解脱的意味。
话音刚落,他们几人便消失了。
待这几人走后,莫怀卿轻轻地叹了一声,“刖儿,骗人不好。”
“嗯?我没骗。我说考虑,没说一定。”她立即说道。
“你不守江湖规矩。”
“非江湖中人,何必守什么江湖规矩。”蔚迟刖笑眯眯地答道。
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人敢说她蔚迟刖是江湖中人!
莫怀卿抿抿唇,不再与她争辩,然后有些同情那几个老人……不过也多亏了她,否则这一战难免伤及性命。而他,亦是没把握活得下来的。
莫怀卿轻揽了她的腰身,扶她上了马车。
“你爹叫蔚迟无名?”莫怀卿淡淡地问道。
蔚迟刖从包袱中拿出那封信丢给他。
莫怀卿打开看了看,然后凝了眉。
“失算了……”
“嗯?”蔚迟刖开始吃葡萄。
“你怎么不早拿这信给我?”莫怀卿有些恼,“你爹,是想引你出门的。”
这信的内容无可探究,重点是寄信地址——益州。他这是想将蔚迟刖引往益州!
“嗯,我晓得。我也想找他啊。”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如今还悔什么。
莫怀卿深深簇了眉,“他原本无论如何都不肯相见,如今突然引你上门。必然是有所打算的,不得不防。”
“你想太多了。”蔚迟刖笑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爹,想必是知道我真的嫁给了朝中人,所以才想亲自劝我几句。他不会对我怎样的。”
莫怀卿却没她这么乐观,心中,在见到这封阴阳怪气的信时,竟是忐忑不安的。
这五个字,看起来不羁且顽皮,但又隐隐含了点欲施惩罚的意味。
『刖儿,你不乖』
不乖之人要如何?自然是想法子令她乖吧。
这个蔚迟无名,究竟想做什么……
蔚迟刖一把捧起莫怀卿的脸,一手按上他眉间。
“不要动不动就皱眉头,丑死了。”她用力抚他的眉。
莫怀卿先是怔仲片刻,而后柔柔地笑了,拉下她的手置于掌心。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充实温暖,以往的日子,真不知他是如何过的……整日朝政江湖事,丝毫不知柔情温暖为何物。原来有了心爱之人,整个世界都会不同。
他缓缓俯下身,搂过她的腰身,低头覆上她的唇——她的手环上他的颈项,抚着他脑后的发,轻柔的、带着软软的痒……
爱意浓浓,满了天地。
情意暖暖,满了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