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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大皆空 ...

  •   吴用侧身躺在榻上,听得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和宋江走下床榻的声音,却无心睁眼去看究竟。好像在漫漫无边的层云之间漂浮一样,无论酣热还是微冷,总不必去担心失足跌落粉身碎骨,既然能感受到宋公明就在身旁。

      片刻之后宋江的脚步声又近了,某种夕阳余辉一样昏暖的光带着暧昧的温度洒在他的脸上。他蹙了蹙眉梢,终于还是睁开眼。

      宋江正坐在床边,手持着仅剩的那盏灯烛,几分微醺的神态,毫无避讳地凝神看着他的面庞。

      “兄长你这进进出出的,是在……?”吴用挑起眼睛。

      宋江呵呵一笑。“军师平日间疏冷清淡自有气骨,现在这睡颜,神色慵懒面带薄汗,在宋某看来却更添些风韵。”

      吴用一哂,却也没再开口。两人对着出神了半晌,只听窗外萧萧风雨,吴用忽地笑了,“也不怕把被子烧了。”

      “留神着呢。”宋江说着停顿了一下,俯下身子,似是赞叹了一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

      吴用撑起身子来,两人的距离忽然就拉得很近:“兄长照够了么?快回去吧。”

      “怎么?”宋江略略退了些,脸上笑意却更明显了,“这是惹恼了军师,下逐客令了?”

      吴用敛正了神色,目光稍稍错过:“兄长你还是回去吧,现在你留在这儿,我总觉得没底,万一天王或是——”

      “我明白。”宋江点头,低声说道,“也好。那我先走,你歇着。我来收拾一下床上吧。”

      “不必了……一会儿我来就是。兄长你快走吧。”

      宋江拾起一旁的衣裳,一件件披上穿好。吴用侧身看着他动作,在背后缓缓问道:“兄长,从哪儿记了那么多东坡的诗词拿来调侃?”

      “东坡诗正时兴么。”宋江笑道,“何况在郓城时候,整天混在官场,大事没几件,应酬一箩筐,总要学些风雅玩意儿。”

      “哥哥怕是看不上这些吧?”

      “军师,你了解宋某之志。”

      “嗯。”吴用轻声应了,复而笑道,“上了梁山倒省了这些官场应酬繁文缛节,只求兄长大志得遂……”

      宋江站起身来,系好衣带,又整了整袖领,俯下身子,笑着说道:“有军师在身边,白天共举大业,夜里——”

      “兄长快走吧。”吴用推了他一把。

      “咱们还从没一起睡过一个安稳觉。”宋江把声音压得更低。“但也许快了……军师以后若有事,可以找花荣,王英,还可以找戴宗。”

      “戴院长?”吴用扬了扬眉毛,“他本是我故交,什么时候成了兄长心腹了?”

      “至爱相识嘛。”宋江呵呵一笑,“但是军师的宋某的也无甚区别了。我走了,你再歇会儿吧。”

      吴用递了个“快去吧”的眼神,而后闭上眼。耳听得宋江脚步声渐远,外间的门被打开,风雨声更紧,却久久没有门被关上的声音。

      “天王哥哥?”良久之后他听到宋江的声音,心下猛地一冷,而后渐渐沉下来。

      “公明贤弟。”晁盖语速很快,听上去是从门外走进来了,却还沾着风雨里的冷意。“我在外面路过,就赶上你出来。这么晚了是来和军师研习玄女天书?”

      吴用很快冷静下来,听见宋江在说着“哥哥这么晚回来了”这样的话,心知是宋江在给他拖延时间,却冷冷意识到这已毫无用处,眼睛只瞅向不远处的机关,还好毫无破绽。他披上层外衣,听着外面的动静。

      “是不早,贤弟没料到么?”晁盖并无退让之意。“军师可在里面?”

      “哥哥,”宋江沉下声音,“这件事——”

      “我自有主张。”晁盖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当初江州劫法场时一般的果决。“贤弟刚才是要离去,是不是已经没事了?我正巧也有事要和军师商议。”

      气氛一时僵持。宋江心知这时不该离开,不能让里面军师一人面对晁盖,却也找不到继续留在这里的借口。

      晁宋二人便站在屋里门口处对视着,谁都没有退一步的意思,晁盖忽然冷冷笑了一声,从宋江旁边绕过,大步向屋里走去。几步之后却突然停住,只见吴用从里间走出,手里拿着灯火,外裳已经披好,衣带却还稍显松垮。

      吴用眼睛望向晁盖,却对宋江说道:“公明哥哥,你既无事,就先走吧。学究好和天王议事。”

      宋江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却见军师神色安静,目光仍是看向晁盖,平和却带着不容回转的刚韧。

      “贤弟有事明天再说,”晁盖更为简短地重复道,“我要和军师谈谈。”

      “公明哥哥去吧。”吴用随意看了宋江一眼,又转而平视着着晁盖。只是很短促的一瞥,宋江却很确切的从眼神里看出“我能应对,哥哥在这儿只会添乱”的意思来。也许不可思议,但这种感觉来得很确切。

      “那宋某告辞了。”于是宋江稳了声音说道,转身走出屋外,又把门关好。很快他听到又一阵脚步走向门边,却未把门打开,只是一阵凌乱,从里面上好了门栓。

      屋外果然雨意正急,宋江皱了皱眉,冒着大雨快步走远。

      晁盖拴好门,转过身来。

      “哥哥且坐。”吴用和声说道。他自己先在桌边坐了下来。

      “当真好军师!”晁盖并未挪步,只是用一种冷厉抑或冷漠的眼神望去,声音好像冻了霜。

      “天王,我没做错什么。”吴用看着他,语调却一如寻常。

      晁盖沉默了一下,似是怒极反笑。他走近到桌边,定神,逼视着独坐的军师:“你觉得,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不会拿我怎么样。”吴用答道,“天王,我不是你的附属,而是你的故友知交和军师。我可以自己决定夜里怎么过,只要我忠于梁山,也不离悖梁山之主。”至少到目前为止。

      “军师讲的好道理。”晁盖吸了口气,“告诉我,从什么时候?”

      “二龙山上。”吴用利落地回答,并无讳隐。

      “为什么?”

      “欲望而已。”

      晁盖面色阴沉,沉默半晌,只是死死盯着他,“你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风流?”

      吴用动了动嘴角,却没再说话,似乎带过些不那么分明的笑。自是因为欲望,却何关风流。更多是一些无关□□却极似□□的,身体和心灵深处里的欲望,让一潭偶尔漾起微波的春水,平起了席天波澜。原是懒散惯了的人,不安分的种子在心底沉睡。生辰纲之事把这颗种子浇灌发芽,却仍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好似风中飞蓬,未有入绿林之心,但即便入了也是无妨。直到宋公明的出现,让他忽然看到那么一束光,值得去趋从,追随,沐浴,哪怕融化,消亡。是内心深处一种可怕的、可以烧灭一切的欲望,而那欲望如今正在蔓延,穿梭于血脉。

      晁盖看着他,周身却是诡异的感觉,好像方才拴上门栓时卷了全身的某种火焰忽然被浇成冷灰。他的目光终于开始游移,游移到比平时凌乱得多的发髻,和并不那么严整的衣领。顺着衣领看去……忽然一声冷笑,“你不去收拾一下么?”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吴用抬起眼,“一会儿我就要去睡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晁盖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双目紧紧盯着:“你拿晁盖当什么了?”

      “老友知交和梁山之主。”吴用声如止水。

      “当初道长找上我,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和你商议。”晁盖又走近了一步,“我对你坦诚不疑,你竟能背着我——”

      吴用笑了笑,并无其他动作。“天王,如果当初公孙道长最先找到的是我,我也会第一个叫你一起去劫那生辰纲的。”

      “到现在,你还让我怎么信你嘴里的话?” 揪住衣领的手力道又紧了几分,晁盖向后抵着,迫着吴用退了一步,双手撑在后面的桌子上。这个场景和二龙山的梦渐渐重叠到一起。

      “你可以不信,但那时我想跟随你,无论是在村舍还是绿林。”

      “后来?”

      吴用感到被捉得有些窒息,很不明显地皱了皱眉。“后来?”他重复了一句,“后来发生了一些别的事。”

      晁盖正要说话,忽然一个闪电般的旧景窜到了回忆里。他想起截取生辰纲之后,白胜拿刀捅死了杨志手下一个官兵,学究那时曾要惩杀了白胜,却被自己拦住,记得吴用曾有些不快的神色,但这件事很快过去了。学究说既杀了人命,此后便是强人,后来他的所为也确实是个“强人”,学究作为他的军师,计杀王伦,筹买兵粮,壮大梁山,也是毫不马虎。邀宋江上梁山本是他自己的主张,学究还曾说过以宋公明之志,必不愿上山为寇……又忽然想起来,刘唐曾跟他提起,学究曾经往那个死在白胜刀下的官兵怀里塞了一锭银子,当时自己并没多想,只当学究动了恻隐之心,怜恤那官兵的家人。可是上了梁山之后,军师几次行事,手法之狠辣与当日黄泥岗上完全不同。

      这昔日的密友今天的军师,究竟是情浓还是情寡,何时多悯又何时毒辣。他俯身看着吴用,发觉他们的脸已经贴得很近,却突然意识到,相伴这么多年,自己并不了解这人内心更多。

      吴用感到衣领间的力道放松了些。他撑起身子站直:“天王还有别的事要问么?我想去睡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挣开晁盖,却被一阵更紧的力道压制。

      “军师,真的心安理得,以为这便完了?”

      “小生认识的天王是磊落的好汉。”

      “你和宋公明磊落么?”

      “但天王你是行事磊落的。”吴用重复道,话说出口,嗓子深处却有些冷涩的感觉。天王,也许你不了解我,但我是了解你的,他暗想,你一生求道义磊落,而这正在被我利用。

      “很好,很好。”晁盖深深吸了口气,僵沉了片刻,忽然问道:“宋江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药,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吴用笑了笑,而后摇头。

      不知这摇头的意思是没有还是不知道,晁盖自也不想探究。他颓然松开了手,眼神却多了些冷绝。“就算你也成了现在这样,我也不会由着你们两个继续胡作非为,让兄弟们跟你们送死。”

      “……那么,天王还有别的事商议么?”吴用说着,侧过身去,“如果没有,也回去睡吧,我累了。”

      晁盖凝神看着他,一臂的距离变得很远。他忽然想起今夜来找吴用,本是想让这清水浇灭内心某些苦闷隐蔽的火苗,没想到这番竟浇得如此通透。短短一刻,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终于他冷笑一声,转回身去:“那军师好好休息吧,就多休息几天,这些日子,寨里的事也便不用管了,别累到你。”

      …………

      宋江带着花荣匆匆冒雨赶到吴用屋边的时候,正巧看到晁盖走出屋外。他手里拿着箬笠,甚至没有戴回头上,步子里明显带着怒火,目无旁视,径直走回自己的住处。军师屋里灯本来是亮着,片刻之后,也自熄了。

      宋江承认,之前晁盖拴上门的一瞬间,他竟回忆起当年坐楼杀惜之事。自是荒唐的联想,却止不住那时混乱的心悸。
      “看来还没发生什么……”于是宋江松了口气,“但是,该发生些什么了。”

      两日之后,聚义厅上。

      头领们差不多都到齐了,晁盖坐在前厅正中,宋江吴用分别坐在他身后两侧,正如往常议事之时,只有极其细心的人(梁山上这种人又是极其之少),会发现三人之间气氛有些许的微妙,但也只是比往常稍显静默而已。

      金毛犬段景住拜在堂前,讲述起他在长城外买得照夜玉狮子马,欲进献梁山又被曾家五虎劫马伤人的经过。说到曾头市不仅抢了宝马还辱骂晁盖宋江和整个梁山时,他的语气愈发激愤,两旁的好汉们脸上也纷纷浮出怒色。却猛然听得一声桌响,竟是晁盖拍案而起:“欺人太甚!”

      堂中一阵混乱的议论声后,晁盖接着大声说道:“各位兄弟,我意已决,即日发兵,攻打曾头市!”

      弟兄们纷纷叫好,群情激昂。这便是绿林好汉,大哥放出一声话,便群心齐力,揭竿而起,好统率得多,全然不似官场那许多许多笔墨和嘴皮上的周旋,宋江坐在晁盖身后一言不发地想着,只在李逵蹦出来表示打曾头市先锋舍铁牛其谁时,才沉下声音把这黑汉子喝退。晁盖愿不愿意带铁牛且另说,至少他不想李逵去趟曾头市这浑水。

      接下来是惯例一样的“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宜轻动”,——若不遵循这个惯例也许晁盖反而会生疑。但这次晁盖回绝得很干脆,带兵出征的意念坚定而强硬。宋江暗自看了一侧的军师一眼,吴用却不甚留痕迹地、将将把目光侧过,自始至终未说一字。

      事已至此,再无扭转余地。

      晁盖点了二十员将领,除了林冲、杜迁、宋万三个元老,和黄泥岗上早先追随他的旧人,剩下的大多是些资历不深、和宋江也不甚亲近之人。这次出征竟没有带军师随军,人群里也有几个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头,或至少不妥,晁盖却没再留下更多商议讨论的时间。

      兵马集结得很快,宋江送晁盖军马至山下金沙滩饯行时,看向送行的人群,花荣已经悄悄隐去。吴用站在公孙胜身后,看着一队队兵士乘船离开,晁盖喝下最后一杯践行,远远望去竟有些孤绝的意味。
      “众位兄弟,回头见。”晁盖拱手言道。吴用遥远地回忆起,当年在东溪村时,某次远游前的送别,晁盖也是这般拱了拱手,道了句“回头见”方才离开。

      狂风忽作,竟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斩而断。“天王哥哥,”吴用忽然开口说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长改日出军吧。”
      晁盖却甚至没有转头看他,兀自望着远处水泊:“此时不出军,却要等养成那厮气势再进兵么?休要阻我,怎的也要走这一遭。众位兄弟且等我归来就是!”
      言罢,他和阮家兄弟一并踏上舟去,没再回头。

      直到船队在视野里渐渐消失,溶化在茫茫烟水里,送行的弟兄们也渐渐散去,宋江转过头,只有吴军师还站在身侧。
      “军师不必担心,这一仗会打得很快的。”宋江对吴用说道,声音低沉又似自语。“已按我们那夜商定的筹备了,人也都安排妥当。我另制了几只箭,军师你那儿的还是烧了吧。”
      吴用应了一声,侧头着看他,“相信兄长的安排,定是妥当的。”
      “方才军师劝天王改日行军……”
      “兄长明白我的用意。”吴用轻轻叹了一声,“天王这时怨恨我,我越是劝他,他便越会赌气,暴进孤行。”
      “嗯。”宋江点头,转念说道, “若我是天王,此行便会带上军师,不会留我二人同时在梁山上。”
      “若我是天王也会的。”吴用平静地笑了笑,“所以天王和我们不一样。”
      “第一次和你相见就是在这水泊的芦苇荡里,转眼也几个年头了。”
      “那时兄长还是郓城的押司。”——那时还是相对隔水而望,不是并肩临水站着,不需要目光即可明白心意。
      “招安的筹划……应该快了。”宋江低声说道,“彼时终可洗脱草寇之名,重返庙堂。”
      庙堂么……吴用心里暗自重复。“兄长,做下今天和今后的事,却是会下地狱的。”
      宋江诧异地扬起眉看着他。
      “但我会陪着你。”
      片刻的沉默之后,宋江一笑,坦然地握住一侧军师的手臂:“走,回山寨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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