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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更酒醒 ...

  •   纠缠在一起的喘息渐渐平息,滚烫的温度也冷却下来。吴用侧身躺在榻上,身上的被子刚刚盖好,触感尚且清凉。宋江的身体紧贴着他的后背,心脏的跳动可以由肌肤真切地感知。

      他依旧觉得轻飘飘软绵绵的迷眩,像是飘游在云端。一边的炉火光焰比前时微弱下来,火花滋滋生灭的声音让他想起方才的胶着。火中的木盒,许是已化成黑炭了。

      "在想什么?“宋江在他身后问道。

      “刚才的事。”吴用闭上眼睛回答。也许该转过头去,却浑身上下懒得再动弹。“兄长感觉如何?”

      “感觉?像是年轻十岁。“宋江呵呵言道,手抚在他的肩胛,而后是腰侧,“军师呢?白日可还能上阵?”

      吴用笑了一声。“还好,兄长……还是讲分寸的。”

      “宋某只是觉得,军师会喜欢某,用力一些……”宋江俯身贴着他的耳畔说。“事到如今,军师可还会再说,宋某只是嘴皮子功夫?”

      “原来,兄长对着那阎氏……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提那婆娘作甚。”宋江故作不喜,却转念笑道,“却说军师。宋某顾念明日战事和军师身体,未能尽兴,只得一半风流,军师打算何时偿我?”

      此战结束便要回梁山了,吴用心知肚明。他转过身去,正要说话,却听宋江自己避开了这个问题,把话锋带过:“军师前番三两次地拿阎氏来激,宋某还以为军师很难降伏,未曾想,刚才竟是那般配合……”

      宋江忽然止住话声,皱起了眉头。刚才学究转过身时,他的手指似乎碰到了什么湿滑的东西。他掀开被子看去,然后倒吸了口冷气。“不是说伤好了么?怎么又渗出血来了,还不吭一声?”

      “伤原来是好了。后来……大概动作大了些。”吴用看着他又急又气的样子,颇觉得有几分好笑,“兄长别看了,把被子盖上,冷。”

      宋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披衣下床去,又把被子盖好:“还有疗伤的药吗?”

      “烧了。”吴用枕臂侧卧,看着宋江在各处翻翻找找。

      “伤口什么时候出血的?你竟然不觉得疼吗?”

      “后来那次吧,你有个动作劲道大了些,不过很好……”吴用放低声音,压住其中的笑意,“是疼。我喜欢疼。”

      宋江气结,转头看他,却见他竟已撑起身子,去拾一旁的衣物。“时候还早,你多歇歇。”他走回床边,忽然觉得没了脾气。

      “不了,一会儿还要收拾一番,别让大师他们看出什么破绽。哥哥你也早些回去吧,听说那杨制使喜欢早起练刀,别让他撞见你。”吴用说着,拾起上衣,却被宋江将小臂握住。

      “来,我来帮你。”

      晨雾渐生之时,一切都已收拾妥当,宋江离开以后,吴用走到桌案边,拿起宋江昨夜拿来的酒壶,倒酒入杯,复持杯饮尽。

      一夜过去,酒已完全冷了。入喉冰凉,却在腹内灼烧起来。刚才他和宋江有一个谁都没提,又谁都在想的问题:回梁山后如何行事。吴用低眉凝视着空掉的酒杯,兀自出神。直到半晌之后,他将酒杯放回桌上,动作很轻,眼神里却多了几分狠绝。

      一两个时辰后,头领们尽皆醒来。宋江也扮作刚醒的样子,与众人聚于院内。他看到吴用神色如常,昨夜之事若非亲历,竟是丝毫想象不出。人马在外面尚未集齐,宋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鲁智深聊起天来。从东京的皇帝到梁山的气候到二龙山的风光,越聊话题越近,后来竟聊到了身边。

      “这棵梅树便长得风骨奇绝,”宋江笑着说,“只是刚长出花苞,却是晚了些。”

      “梅树?”鲁智深挑起眉毛。看清宋江所指,才哈哈大笑起来:“公明兄你说这是梅树?这是杏啊!自然要等春天才开。……不过你别说……这颗杏树确实长得像梅树了。”

      宋江一愣之后,也跟着笑起来。下意识地向吴用看去,见他正和杨志商量着战事。明明正值三九之末,他却觉得军师好像站在春风里。

      攻破长蛇阵,收服呼延灼,大败青州知府慕容彦,只是几天的工夫。吴用把相关事宜部署已毕,又探望了中毒卧榻的杨志,积攒了几天的疲惫压上身来,他走回住处,推开房门,却见宋江随意地坐在桌边,手里翻着本兵册。

      “哥哥?”吴用一惊,转身把门关严,“你怎么来了。”

      “宋某是这支队伍的统帅,有事来找军师商议,有何不妥?”宋江抬起眼来,安安稳稳地冲他一笑,“怎么还没回梁山,军师就觉得跟偷情似的?”

      “好吧,”吴用也便冲他笑回去,几步走到宋江跟前,“是商议军机……”

      “刚才去看杨制使了?”宋江站起身。

      “是,经此一事生辰纲的梁子也算解开了。那青面兽性子暴烈又别扭,讷讷难言的样子却是有趣得很。”

      “制使刚强直性,军师休要拿他开心,”宋江正经看着他的眼,“一个铁牛还不够你耍么?”

      “兄长当真非同常人,”吴用笑起来,“这种话竟也能说得诚恳端严。”

      “军师喜欢不端严的?”宋江顺手揽过他的腰来。

      “……”

      “却说那杨制使,身体状况如何了?”

      这人的话锋怎么总是转得这样快,吴用心里暗笑。“恢复得差不多了,还在休养。中了七彩蚕蛹之毒,毒性不是很强,只是致昏致弱。我已给他留下解药。”

      “军师还会解毒……”宋江把他又搂紧了些,两人正对着,场面说不出的暧昧,说话的语调却与闲谈无二。

      “却解不了兄长下的毒。”

      宋江看着他,眼睛里藏着暗涌的潮水,最终却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双手,“军师,今天别再勾我。”吴用挑起眉来。

      “你累了。就算现在强打精神,也看得出你累得很。”宋江说着,坐回桌旁,语气温溺又不容回绝,“今天若再折腾,明天整军回梁山,又要马上颠簸一日,怎生吃得消?”

      “是啊,明天就回梁山了。”吴用自语似的重复道,又似另有所指。他坐到宋江对面。“哥哥是来商议回梁山以后,如何行事的?”

      “是。”宋江说。

      “前日听兄长劝降呼延将军,话里招安的意思已经颇为明显了。我想,这个心思,只怕瞒不了天王太久。”

      “如果不瞒呢?”宋江从桌上攥过他的手。这只手依然是冰凉的,印象里只有几天前在床笫之间才有所不同。“以你对天王的了解,他有没有可能被说服,支持招安?”

      “断无可能。”几乎没有停顿,吴用便低声答道。“天王更在意和兄弟相守,他视招安为为奔前程,自绝情义。”

      宋江点头叹道:“我看晁盖哥哥也是如此,却是难办。”

      “天王若是相阻,哥哥立业报国之志,也是不会动摇的吧?”

      “此生不移。”宋江说。他没有注意到对面军师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怕天王执意反对,兄弟睨于墙……”

      沉默片刻之后,吴用回握住他的手:“回山之后,且看情况。你我都多加小心。若实在无可挽回,大不了……”他的眼神沉暗了些,“便是当年王伦之事。”

      回程路上,抵达梁山前一天,军马驻次山道过夜。夜色渐浓之时,弟兄们渐入梦乡以后,宋江低声对身旁的吴用说:“军师没睡着吧?且借一步说话如何。”

      意料之中地,吴用睁开眼,双眸清明毫无困意,点头起身,随他走到一处无人的空地。这里原是草木丛生,时值冬日,只剩些纤长杂乱的枝梗,在细碎的风里似有似无地摇晃。

      “猜到你还没睡。”眼看离众人已远,宋江说道。

      “是啊,”吴用笑着看他,“本来今天赶一赶路便能回到水泊,兄长白日便两次借故耽搁,晚上又早早教兄弟们休息,想是今夜另有安排。”

      “知我者,军师也。”宋江毫不隐瞒,笑呵呵地,拉过他垂下的手来,“军师可知我有什么安排?”

      “……若有人醒来看你我不在,四处搜寻,该当如何?”吴用皱了皱眉问道,动作上却并无推却。

      “不必担心,我已跟花荣贤弟嘱咐了……”宋江拉他坐在一旁石上,“不会有人来的。”

      吴用一笑,坐在旁边,便不再说什么。如水的月光正洒在他的衣衫上。

      “有没有人说过军师在月亮底下的样子——很勾人?”宋江于是说,却也没等回答,只是解开自己猩红的外袍,铺在一旁平地上。“那夜在那破庙里也是如此这般。你躺这袍子上还两次三番拿话逗我,我便在想,若有今天的情致,”他放缓了声音,“定叫军师认识宋某的厉害不可。”

      “兄长上次还没报复够么?”吴用微微弯起眼。

      “自是不够。宋某说了,一夜风流,只得一半。”宋江说起话来还像往常一般淡定坦诚,让吴用忽然觉得恼火又莫名的欣然。“今次且把另一半补上。”

      吴用看了看地上的袍子,又看向宋江,在“你该不会,真要在这里……”

      “有何不可?”宋江笑吟吟地,“比起那野庙和二龙山屋里,这儿的月光还好,看你还能看得更清楚些。怎么那日军师胆敢逗我,今天却怕了?”

      吴用倒吸一口凉气,失语片刻,才说道,“这荒郊野外,寒冬之夜,兄长竟不怕冷吗?”

      “一会儿就不冷了。”宋江声线却是安稳如山。“冷了就搂我紧些。”

      吴用又一次觉得,虽然早已认定了追随这及时雨,自己先前却大大低估了宋公明的能耐……当真深不见底,却又毫不令他惶懅。一股异样的,迷失却又安定的情绪如井水一般泛进他心里,他几乎没注意到宋江是什么时候伸出手来,解下自己的披风。

      “你这件还是可以拿来裹在上面的。”宋江把披风挂在手臂上,略略打量着,“若还嫌冷,可以点些柴火,我这儿有火折,只要你不怕引人来此。”

      吴用方才回过神,故意避开宋江目光,转眼望向来处:“青州那夜兄长离开,说是回程劳顿,顾念身体,我还以为兄长是当真心存怜惜,未料全是为了今日妄为。”

      宋江闻言不禁呵呵笑起来,牢稳地抵住军师双肩,放倒在地面铺展开的袍子上,又压制住他的腰,故意只留出两臂的自由。吴用顺势要去解他的衣襟,他却低下头,俯在学究耳边说道,“怎能说是妄为,何况今日我也会心存怜惜……”

      学究索性闭上眼睛任他折腾,直到感受到冷风吹过□□的小腿,他难耐地睁开眼来,“哥哥不怕一会儿弄污了袍子么,回梁山却如何解释?”

      “自已备下新的,你的也备好了。”宋江的回话和手上的动作一样紧快而有力,不时流过的风透着入骨的冷气,肢体的接触也不由得激烈起来。

      “好生周……”话说到一半,宋江已捉住他的脚踝架在自己肩上。接下来的“全”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军师,”然而就在情热之间,宋江忽然止住了一切动作,“你说,若我在你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晁盖哥哥会发现么?”

      这时似乎连时间也有那么一瞬的凝滞,只有干冷的夜风拂过稍微发汗的皮肤,触感变得更加清晰。吴用仰头看着宋江,趁这个间歇急促地理了理气息。

      “天王他,不会发现的。”吴用低声说道。

      又一阵冷风吹过来,宋江感受到身下之人双肩轻微地颤抖,便拉过一旁的披风,覆在他的上身,又握牢了手里的脚腕。“这,你要如何掩盖他才能看不出。”

      “哥哥你懂我的意思……天王他不会有机会发现的。”

      宋江露出个笑容来,也压低了嗓音:“你能回绝得了他么?”一边问着,他的手沿着向上摸索而去。

      “我只说伤还没好就是。天王不是强来的人……啊兄长你……”

      “天王是宽厚人。想来……跟军师感情也不错。”

      “是……所以王伦之事……若非势不得已……”他不喜欢这种每次开口都压制不住的喘息,说话时却又不能放出声来,耳语般虚哑的声音便愈发与呼吸纠缠在一起,暧昧不清。

      “我明白。”宋江说道。“且别想这许多,来。”

      后来一段时候学究也确实无暇再想其他。而再一次提起晁天王时,宋江正把军师的衣带一丝不苟地系好。

      “待回梁山之后……”宋江手里依旧握着结好的衣带,眼睛却看着学究因疲累而阖上的双目。

      “兄长以前,可有偷情的经历?”吴用睁开眼,眼角噙上些笑来。

      “只有被偷情的经历。”宋江坦然摊手,完全不出意料地,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你再躺会儿,咱们来聊聊山上的弟兄……阮家兄弟,赤面鬼兄弟,还有林教头,还有那个神神道道的公孙道长,你说他们……”

      ………………

      军马回到梁山时,时值正午,山上还如离开时一般平静。吴用在宋江身侧,远远看见晁盖率兄弟等在寨门之外。

      一阵寒暄之后,晁盖和宋江带着三山头领和呼延将军小逛山寨各处,为他们安顿下住处,定下与新入伙的弟兄在傍晚行结义大礼,再办酒宴接风洗尘。而吴用先行离开一步,去聚义厅中帮忙张罗晚宴的筹备。稍后他回书房,重新调看山寨头领职务。

      他和宋江在早些时候,已粗略议好对新入伙头领的安排。他们还未与晁盖商议,但可以猜到只是晁盖大概不会乐意对呼延灼等朝廷降将委以重任。吴用坐在桌旁,用手指揉着眉心。相当让人头疼的事。宋江广招外人来梁山,终归是令天王不快的。就连当初小李广花荣入伙,都要先来个梁山射雁。何况,若要促成招安,就要增加朝廷降将的数量和作用。但晁天王对招降早就心存不满,好几次晁盖要砍人,是他和宋江生生拦下来。虽然以往三人存在冲突时,晁盖倒也不会执拗,可是长此下去,天王这关是越来越难过了。

      吴用翻看着离开梁山期间的几个纪录册子,双眉渐渐皱了起来。

      去三山的一段时间里,寨中有几次人员调动,虽然不是什么显要的位置,晁盖身为梁山之主当然也有自由调动职务的权力,吴用心里还是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他合上册子,正要推开房门,却听门外两个晁盖颇为亲近的小喽罗的声音飘到耳边:“接风宴,洗尘宴,自打公明哥哥上山,接风宴都好几场了,每一场都是次大忙活!”“可不是,眼下已经有这么多新头领,以后再招,山上总有一天住不下吧?咱弟兄以后住东京去?”

      吴用把门掩好,返身回屋。这两个小喽罗这样想,晁天王本人或许也未尝不是如此。这毫不意外。看得出来天王不喜欢梁山招入新头领。当然原因和王伦不一样,王伦是嫉贤妒能,而天王最重兄弟情义,只想和兄弟们守在一起,除暴聚义。他没什么更大的抱负,也不屑于那些关于朝廷的事。

      其实这样,也不失为快意人生——如果他没有遇到宋公明。

      吴用思索片刻,拿下壁上的匕首,桌边的纱布绷带,而后微微眯起眼,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宴前新旧头领在聚义厅关公像前结义——正如小喽罗的话,自宋江上山,已不是新鲜事了。兄弟们依次上香之后,每人手里端着满满一碗酒,晁盖上前发话,贺青州一役凯旋,十二位新头领上山,而后杨志又提起那生辰纲的渊源,吴用笑道这便是缘分,晁盖也对财神爷的说法附和起来。众人举酒共饮,和和乐乐。

      宋江看了晁盖一眼,略微点头,上前一步,而吴用自然而然地后退到晁盖身边,两人一串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谓流畅而不着痕迹。宋江举起碗来言道:“众位兄弟,梁山如今兵强马壮,又添了这么多兄弟,宋江以为,应该广造军事,每日练兵,只为日后大举,众位兄弟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日后大举,也许是造反,也许是复仇,也许是……招安。但大多数好汉显然不会去想太多。果然,厅内一片欢呼响应。也许对于有些兄弟,公明兄长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是会叫好的,吴用忽然胡乱想到。

      “贤弟,就请安排,让他们各司其职。”晁盖于是说道。宋江便有条不紊地分起工来。他目光坚定从容,声音宽洪响亮,有那么一瞬间,吴用觉得仿佛这宋公明就理应得到万众瞩目。他隐蔽地向晁盖看了一眼,却见天王脸上带笑,只似认真听着宋江的话,而神色并无异样。

      晁盖宽厚,有时还显得憨厚,但他显然不缺头脑。智截生辰纲的时候面对杨制使和那几个督监,天王也是一副忠厚老实的外表,却始终不慌不乱,依照计划缜密行事。所以眼下这并无异样的神情……也许,反而映衬出有些异样的气氛在悄然蔓延。

      酒宴散后,公孙胜最先摇摇摆摆地离开,而后是宋江,告辞,出门,并无拖带任何多余的动作。剩下天王和军师两个,厅中就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我们也回去吧。”晁盖说道。

      话已至此,便无从回绝。吴用点头,跟在晁盖后面,走上后山。一会儿到了分岔路口,就说今天劳累,回自己屋里休息,吴用暗自想定。但晁盖没有给他这样回绝的机会,而是径直带着他走到了军师住处。

      房门推开,又被关上。

      “学究你受伤有多重?可好些了?”晁盖直接问道。

      “已无大碍,只是伤口还没愈好。”吴用说道,用眼神请晁盖落座,晁盖却似乎并无安坐之意。他便自顾自地坐在一侧太师椅上。

      晁盖接着问:“那我送来的药呢?你可用过了?”

      “用过了。”吴用扯了个谎。看来跟天王扯谎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却忽然不想再装傻下去。也许直白地提问比敷衍着回答是一种更好的应对方式。

      “哥哥一向自称是个粗人,不读书史,怎么也拿草药做起那文字功夫来了?”

      “你说那几个草药名吗?”晁盖看着他,“还不是跟你学的?当年在东溪村,学究便喜欢倒腾些隐语双关的。”

      “多年往事了,哥哥竟还记得。”吴用摇头笑道,他的目光柔和了些。“却不甚懂哥哥的深意。这回心草,当归……?”

      “我啊,是怕你被那公明贤弟骗了去。”晁盖答道。吴用略惊,挑起眉毛。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这“骗了去”却也只是字面含义。

      “宋公明是想招安的吧?不用解释,我看得出来,他有招安的心思,你也有。”

      吴用心下暗自苦笑,安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读书人,心高气傲。总是不甘心为一介草寇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只怕你们先生说过,你也跟你教的那些孩子讲过。”

      “哥哥,”吴用颇显无奈地打断他,“你也知道,我读书和教书的时候,几时上心过?”

      “也是,”晁盖愣了愣神,想起些旧事,不由笑了。“是啊你总是把那群孩子放羊,然后到我庄上闲聊,喝酒,不过要赚你喝醉却很难得。”

      吴用笑着点头,眸中神采带着些往日的散漫和闲逸,仿佛清晨傍晚村外的浮光。“所以,我又岂是那汲汲富贵醉心功名的人。”

      却不免醉心……公明,说话时,这个古怪的念头忽然闪过他的脑海,饶是他一贯冷静示人,也不由被自己吓了一跳。

      “只是那宋公明很能煽动人心啊。我总觉得你最近有点心神不定……手还是这么凉。”晁盖覆上他的手,接着说,“对于朝廷,我是个局外人,也许看得更通透。公明老弟他是自欺欺人了。与那些狗官污吏在一起,不上下打点,和他们做同个勾当,怎能全身而退?何况梁山早就是高俅那狗官的眼中钉,宋公明也是个混迹官场多年的人,这点事怎么就看不开?”

      “哥哥说的是。”吴用回道,他的声音里若有若无地夹裹着些许犹豫和叹息。“公明兄他为人仗义仁爱,只是失之贪执……”

      “梁山照他这样折腾下去不是个办法。”晁盖扣了扣桌子。“我今天,也是有意放了放权,由着他安排,看得出来他是真打算大搞一场。”

      吴用看着他,慢慢点头,心下却飞快地转着。而后他开口道,“哥哥所言不差,如此想想前路,确实让人心惊。前番宋公明说得意气慷慨,小弟也是有些糊涂了……但公明兄终是讲理之人,不妨对他多加劝阻,晓明招安利害,再做打算。”

      晁盖闻言点头。“毕竟兄弟情义深厚,但愿他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我会找时候跟他谈谈。学究你也帮我劝着他些。好多弟兄们听他说风就是雨,你总该是个清醒人。”

      天王于公明心思,也算看得清楚。可惜在某些事上——例如他和宋江私下的事,却终是过于老实迟钝了。吴用暗自想着,却很奇怪地没有丝毫高兴的情绪。

      “你也不必太担心这个。”晁盖拍了拍他的手,“公明听得了劝,便是最好。若听不下去,你我想办法,慢慢收收他的权,也好收收他的心。……时候不早了,先歇息吧。”

      吴用抬眼看他,却没有动。

      “……伤还没好吗?”晁盖先是不自然的一顿,愣了片刻方才说道。“让我看看伤口如何。”

      吴用站起身来:“不是什么大伤。”

      “让我看看。”晁盖用不容否定的口气说道,边说边拉着他走到床边,层层解开身上的衣裳。而后他看到了染了些许血色的绷带。晁盖皱起了眉:“伤得这么厉害!现在还渗着血。你刚才就不该喝酒。屋里有外敷的药吗?”

      “外间屋里有。”

      “哦,我知道在哪儿了。”晁盖说道。“等我去拿。”

      晁盖走开后,吴用闭上眼睛。毕竟与晁盖相识多年,相处多日,对彼此的生活习惯都已了如只掌。

      只是,他想,晁保正……你错在太相信学究了。——你太不了解学究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表面上看还算风平浪静。晁盖叫吴用多加休养,平时就留在书房里。吴用跟宋江打了几个照面,却也没什么机会私下交谈。若是主动去找宋江说话,按理说也无甚不可,却又觉得在这种关头还是减少些私下接触为妥。何况,他相信,在没什么大风波发生的情况下,宋江的阅历和能力处理当下的状况,定还是绰绰有余。

      而宋江那里,似乎是心照不宣地,也没有来主动找他。本来是一种最稳妥的现状,吴用心里却莫名地隐隐烦躁起来。

      他继续翻着本无关紧要的书卷,却听到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却是晁盖。

      “哥哥。”吴用唤道,起身便要倒茶。

      “别忙活了。”晁盖用手势止住他,而后随意坐在对面桌旁,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些天我做了些调动。”

      “嗯。”吴用应道,到底还是倒了杯茶递给晁盖,同时递过一个关心的眼神,听他他继续说下去。

      “公明老弟那里倒是没什么动作。也没见他有什么不满的意思。整天里还是逢着就乐呵呵的。也不知道他是没察觉,还是心机太深?”

      官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自然不会没有察觉,吴用心下暗想,他轻微地叹了口气,缓声说道:“既是兄弟,总比扯破了脸好得多。只要哥哥能阻住宋公明那些……贪妄的心思,其他一切都还好说。”

      “唔,你说得对。”晁盖沉吟片刻,“下一步,若再有战事,我要亲自带兵了。”

      吴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慢慢点了点头。“是个办法。”他说道。

      “必须要我带兵了。”晁盖重复道,“总是公明老弟带兵出战,我守老家。一次两次还行,多了越来越不是味。这梁山之主快成闲人一个了。更甚的,他每次出兵,总虏回些杂七杂八的人,再恩威并施收到梁山寨里——这些人都是他招来的,新头领都比原来头领还多不少了。长此以往,梁山就不再是梁山,而是他宋公明投靠朝廷的筹码了。”

      “哥哥看得透彻……那便等时机吧。只要哥哥坚持带兵出征,那宋公明也没有理由阻拦。”

      “那就这么定了。”晁盖挥了挥手,停顿了一下之后问道:“你伤养得怎么样了?今天晚上可有事忙么?自上次下山到现在——”

      “啊……”吴用一愣,“已近两个月了。只是——”

      “你就不想我?”

      “只是偶尔还会犯疼。恐怕若要——”吴用干咳两声,终是抬头看他,眼角眉梢恰到好处地矜上些笑,“再等一阵吧,也还……痛快,不是?”

      “好吧。就依军师的。”晁盖点头,他做起决定来确是干脆,而后话锋却忽然一转,“这样一来我更不能让公明老弟出征了,尤其是带着你。”

      吴用心里不由一颤,暗幸未曾表现在面色上。他沉下心思,抬起眼来:“……?”

      “说你带着伤回来了。不似跟我出征,定然保你完好。”晁盖笑起来,笑得对面军师心里却是一阵发虚。“说起来,自入了梁山,你我竟还没一起打过大仗。你这军师难不成要成给宋公明当的了?”

      “那是哥哥以前守在山上不出征,”吴用也便对他笑回去,“且等下次一起出征,也尝尝这军师守在边上的滋味便是。”

      “哈,那公明老弟哪里知道你我之乐。”晁盖一挥手,“那我去张罗别的事了,你好好歇着。”

      吴用点头,看着晁盖身影走出门外一转,方才暗暗松出口气来。这口气松得竟像声叹息。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屋外又有人走入。吴用尚未抬头,就听出这脚步既非晁盖也非宋江。抬眼看时,却是小李广花荣——在山上不常打交道的一个人,他来却也并不例外。

      花荣这次前来,是禀报些士卒射箭演练相关的事宜。这事本可以跟宋江说,花荣却绕道来到这里。吴用细心听他讲着,未发一言。

      “军师明晚饭后可有空闲?某有些阵法上的困惑,想向军师讨教。”花荣终于顺着话题说道。

      “阵法么,”吴用心下发笑,扬眉看他,“那公孙道长许是造诣更高些。”

      “非军师不能解。”花荣正色答道。

      吴用也便敛了笑容。“将军说明晚饭后?”

      “听闻明日有天王故旧途经梁山,天王下山与朱贵店处和他们相聚。料想军师那时也许无事……”

      “原是如此。”吴用目光在花荣脸上慢慢游过。天王明日下山,这消息他自己尚且未知,花荣竟已知晓。想来是公明兄长先前便布下了眼线。公明既已如此周密,想来自己是可多半放宽心的。“也好,就明晚饭后,小生静待将军。”

      花荣颔首,拱手告退,却前听到吴用的声音:“贤弟且慢。”

      “……军师还有何吩咐?”花荣转回身来询问道。

      “可否借花贤弟所携弓箭数支?”

      花荣闻言,颇有些错异,却依言从身侧取出几支新箭来,递给吴用。

      吴用接过箭,细细端详着:“贤弟百步穿杨之能自是神勇,却不知若在夜里偷袭,可有几分把握射中贼首?”

      “只要能借月光,便与白昼无二。”

      “如此便好……”

      “却不知军师要这箭来何用?”花荣终是好奇,低声问道。

      “能否用上尚不确知……但愿要来无用。”吴用摇了摇头,缄默片刻后,扬眉微微一笑:“若要用时,自会说与将军知晓。”

      第二天时,果然与花荣事先所说一致,晁盖下午便带着几个弟兄下了山寨去。当敲门声起时,吴用正低头刻划着什么,他麻利地把手中之物收好,而后起身开门。

      “兄长。”果然看到宋江站在门外。吴用唤了一声,待他进来,先把门从里面锁好,才转过身,看着宋江眼睛,却不再说话,只等宋江开口。

      宋江目光在四下里逡巡了一番,最终又落到对面人身上,他微微眯眼笑了起来:“军师这偷情关门的手段愈发娴熟了。”

      “不敢当……哪像兄长,自己过来便是,还找你花贤弟打个前阵。”

      “行事谨慎些总没坏处,宋江又不像军师那般胆大才高,就只有凭心细命好了。”

      不知怎的这段话让吴用想到当年为救宋江伪造蔡京书信却在印章上百密一疏的事来,顿觉被噎了几分,索性一笑,转而问道:“怎么又是花荣?这花贤弟——”

      “——是我什么人?”宋江接过话锋。语气严肃正直,眼神里却带着玩味的谑意。“军师可是要问这个……”

      “兄长又来调笑。”吴用颇有几分没好气,“说正经话,这花贤弟,可确是兄长心腹?天大的机密事,也可放心交付给他?”

      “放心。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决不叛我……怎么军师,咱们还在门口说话吗?”言罢,宋江拉过吴用的手,引着他往里间床榻走去。走到一半,吴用却站定不动。

      “……怎么?”宋江终于敛了神色,“有什么很要紧的事?”

      吴用转身,打开一个机巧的机关,取出几支箭来,“若把这件事交给花贤弟,他可能做成?”

      宋江接过箭来,只见每支箭上,飞羽下端赫然刻着三个字:史文恭。

      “军师,这——”稍许沉默之后,宋江抬起头,沉声问道。他的嗓音有些发涩。

      吴用却把箭收回,重新藏好。“但愿走不到这一步,然而是时候商量了。天王要收回兵权了,兄长可知?”

      “不知。”宋江说,“也不意外。”

      “当日兄长上梁山,天王要给新旧头领排座次,兄长说,休分功劳高下,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接下来祝家庄,高唐州,青州三处,又都说天王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哥哥也该能想到,天王会有坐不住的一天。”

      “是啊。”宋江叹道,“几次出兵,带下山的多是新头领,带上山的就更是新头领。”

      吴用看着他。早该知道宋江自是把局势看得通透,也走得通透。这一步步下来,一切都在公明的计划里,只怕他也早便料到会有今日。只是他究竟是如何断定,自己会铁了心的追随他呢?

      “那哥哥可曾准备了,若天王执意以后自己带兵,又该当如何应对?”

      宋江皱了皱眉,稍稍沉默,目光望向桌上飘忽的烛火。“天王若要带兵,就让他带好了。” 他话说得沉稳,即使屋外冷风忽然开始呼啸着敲打窗子,声音里也没有丝毫的颤犹。“依你安排就是。”

      “兄长也这般打算?”吴用几乎没有意义地问了一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吴用点了点头,跟着宋江望向窗子。风刮得势头更大了,又夹杂上噼噼啪啪的雨点,俄而雨声愈发急促,竟欲成倾盆之势。

      “此情此景,倒让我想到江州浔阳楼。”宋江把语气散了下来,好像连话语也变得和屋外风雨一样漫无边际,“天王哥哥今天大概不会回寨了。”

      “兄长,”吴用把话题拉回,“听天王的意思,是断不会由着哥哥作为了。从近来几条线报来看,曾头市早有和我梁山为敌之心……只怕下一战,免不了是和那曾家。”

      “我可确保下一战是攻曾头市。军师且接着说。”

      “曾头市一战,天王必须落败。可行之计有缓有急。若行缓策,使些手段让天王败于曾头市,其后哥哥再要领兵,天王兵败便无颜面阻止哥哥,日后之事可徐徐图之。若行急策,是借曾家之刀……”吴用顿了顿,“直接除去天王之阻,但如果曾头市那边刀锋不利,就只能借花贤弟的箭锋了。”

      “嗯。”宋江面色也凝重下来,沉吟了半晌,说道,“军师偏向哪条计策?”

      “还要看天王的态度到底有多强硬。若有回旋余地,毕竟好过兄弟相残。”吴用答道。他很少有底气不足的时候,即使二龙山上面对杨志接连的质问,也自认答得从容得体分寸不乱。但此时此刻,话说出口,自己却觉苍白无力。

      “军师可想过,若要天王败给曾头市,得折损多少弟兄?既是天王不同意我们招安,以后又来阻挠,又要费多少周折?少不了还要折损人马。”

      “那哥哥的意思……”

      “长痛不如短痛。损失众人不如损失一个。”

      “……”

      “学究,”宋江攥住吴用的小臂,牢牢看着他的眼睛,“你往日,可不是这般妇人之仁。”

      吴用吸了口气:“那兄长可曾想过,若花荣此行有失,或误中他人——”

      “你也已备下多支箭了,况且,我相信小李广的箭术。”片刻之后,看吴用尚未答话,宋江又放缓了语气:“学究……你可是不忍心了?”

      吴用一怔,微微蹙起眉来正要张口说话,却见宋江摇头道:“我也不忍,只是事已至此——也罢,曾头市如何行事,过几日相机决策再定吧。”

      “……兄长刚才说,能确保天王下战攻打曾头市?”吴用一向不喜逃避,此时却暗自庆幸话题绕开。——可总还有需要面对的时候。而公明说的是对的。事到如今,晁天王就是最大的绊脚石。吴用心下暗自决定,再提起这事时,但听公明之意。他曾提出过不取天王性命——至少提出过,总算能聊以自欺未曾尽负往年情谊。

      “今日有个盗马的来投我,自称金毛犬段景住。盗得一匹照夜玉狮子马,想进献于我,以求投靠进身,却在路上被那曾头市截了去。我想这事可以一用,已派人把他安顿好,但还没带他去拜见天王。正巧你也想在曾头市上用计,可不想到一块儿去了?”

      “盗马……那曾头市中途截马时,可曾留下什么话么。”

      “无非出言轻蔑我宋某。”宋江颇为不屑地一笑,“不过是污言秽语,谅他们也翻不出花样来。”

      “哥哥……待向天王秉说此事时,不妨把那曾家轻辱之人,连天王也加了去。”

      “你的意思是……”宋江似有所悟,“再激天王一激?”

      吴用点头道:“天王越意气用事越好,行军部署越仓促,自也越好。”

      “这却不难。”宋江停顿了一下,忽然笑道,“我们且给他曾家也编个民谣如何?……军师取纸笔来。”

      吴用顺他心意,在桌上展开纸张,边看着宋江编词,边磨起墨来。蜡烛摇曳的光影投映在两人中间,吴用忽然觉得方才关于天王的某些情绪尽然烟消云散。

      待宋江挥笔写罢,吴用接过他递来的纸。“摇动铁镮铃,神鬼尽皆惊。铁车并铁锁,上下有尖钉。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兄长大才,却何苦把我也编排进来?”

      “既然写了宋某,怎能没有军师?”宋江低下嗓音,“你我自是一体。”

      “……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名。”吴用放下纸,重复道,“天下尽闻名……神鬼尽皆惊……这两句倒真有点浔阳楼反诗的风范了。”

      “宋某酒后乱涂的诗,军师竟听说了,还记了下来?”

      “当然记得,”吴用眉眼含着些笑,“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也便笑了起来。“军师怎么竟不记得另一句?”他伸出手,却不是拿回诗来,而是径直搭在了吴用指上。

      “哪一句?”

      “身在山东心在吴。”

      吴用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笑不得恼不得,索性装了回不懂:“兄长岂不是记反了?”

      “没反,这几天对军师甚是惦念,军师对宋某难道便不思念么?”宋江的手顺势向上移去,宽大柔软的袖口布料在他手臂上滑过。

      “……天王还在琢磨着收权,兄长在这厢竟这般有雅兴?”吴用按住了他的手。

      “天王如何自是不相干的。”宋江灵活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军师的手腕,“正事也商量得差不多了,怎能以天王扰兴……”

      “哥哥休要急莽,若天王回来呢?”

      “故旧相聚,他们且有得聊,何况这么大雨,天王怎可能回来?”

      吴用也便任他手上动作,不再用力抗持。“也好,只是兄长快些,一会儿要早点回去,这关口上,切莫让谁看出破绽。”

      “什么叫快些?”宋江低笑调侃道。几句话间,两人已到了里间榻边。吴用不再搭腔,抬手把床帏垂下来。他扬起手时,衣袖自然地垂落,□□出小臂来;那手臂刚一放下,便被宋江就势捉住: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若白他一眼,未免太小家子气。饶是一贯伶牙俐齿,吴用这时竟也毫无办法,仿佛陷落认栽一般。“兄长取笑便是,东坡居士的诗词何其无辜。”

      “东坡还有更无辜的诗,军师可要听吗……春宵一刻值千金……”

      晁盖带着几家弟兄,和当年东溪村的故友在梁山脚下,朱贵的南山酒店里相聚。原本信中他邀故人上山相会,未料对方却以此行携有幼子、不欲幼子进寨受惊为由相拒。店里晁盖几次叙旧,故人都支支吾吾,兴致不高,仿佛心不在焉。

      晁盖在世态人情上也算个剔透人,自是看出昔日的知交如今已不想与“草寇”再有太多牵扯,又不敢和他这贼寇头领山大王翻脸绝交,或许还想寻半个靠山只要不危及自身。朝廷如何,贼寇如何,世道昏聩,谁善谁恶?只是朋友交情,兄弟道义,到头来都作了垫脚之石进身之阶。晁盖这场酒喝得并不痛快,心头的厌恶却越堆越甚,再加上近日来因为宋江的缘故,很是积压了些烦躁的情绪。

      于是草草散了酒席,却不想再在店里多作停留。眼看窗外冷雨渐急,他还是披了蓑衣戴了箬笠,领着几个弟兄回了山寨。以往也不是这样意气用事,最近一段时间却不知为何,总拱起些无名之火,整个人都烦闷不安起来。

      回到后山住处后,他本打算回自己屋里就此休息,却仍旧驱不散心里的躁怒。忽然就想和军师聊上一会儿,也许可以排解一番。晁盖自忖,如果自己的脾气有时有烈火的一面,那么吴用往往可以充当清水,细润无声地安抚宽解,把那些暴怒不平的火苗熄灭。

      他粗略估了一下时辰,约摸三更了,学究也许已经睡了,又也许没有。随着梁山日益壮大,军师要张罗的东西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忙起来了。他想了想,终究还是迈步向吴用住处走去。

      从窗子看去,屋里灯火已经熄了。晁盖打算等到明天再说,却见房内虚虚晃晃地亮起一小片昏黄的幽光。待到凝神再看,这光又消失了。起先他觉得是错觉,然而只过了一小会儿,屋里又隐隐地透出些幽黄的光晕。几点雨滴匆匆忙忙地沿着箬笠的边缘跌落,把这片离奇的暗光折射开来,洇散在眼前。耳旁除了风雨交加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一阵异样的感觉从晁盖脑海中滋生出来。他站了片刻,伸出手指捅破了窗户纸。

      透过细小的空隙看去,屋里还是一片昏暗。帷帐纹丝不动地垂下来,里面的人应该是睡熟了。床边桌上一角还留着盏烛火,只剩了幽昧的光。既是睡了,还留着灯做什么?晁盖皱了皱眉头,不由地向前倾了倾身子。雨点滑到他蓑衣的后背上。天边一道闪电划过,借着这亮光的一瞬间他蓦然看到,床榻底下竟然是两双靴子。

      晁盖吸了口冷气,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帷帐被人拉开,而后晁盖看到一个身影披着里衣走下榻来。以他对学究多年的熟悉,光看轮廓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他……那个身影走到桌边,拿起桌角的烛台,又走回床榻边上。

      终于光线到了合适的角度,晁盖看清了这个身影——是宋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更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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