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锦年，颜色凉》凌小喜

8、换份契约

　　走到小区门口，天已经完全黑了，几盏路灯只能照亮周围的一圈地面。
　　我正准备上楼，被一个声音叫住，回头，从黑色奥迪A6里出来一个人，叶奕襄。
　　“上车”。一贯的祈使句风格。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万家灯火，还有不少纳凉未归的老人家，确不是个适合吵架的地方，随即上了车。
　　他今天一身休闲装，眉眼间有薄倦，看来昨晚通宵达旦的开会很是伤身。
　　“昨晚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你来就为了问这个？”
　　“不是，来给你送礼物。”他把一份文件塞到我手里。
　　“礼物？”我打开来，一阵冷笑，“昨晚刚从段氏买下来，今天就来要我的签名，你可真是争分夺秒。”
　　他扬扬手里的另一份文件，“是要你的签名，不过签的不是那份，是我手里这份。”
　　我欲伸手去夺，他把文件往车后座一扔。
　　“先陪我去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去？”他还真是命令我命令上瘾了。
　　“因为那份合同的内容你一定感兴趣。”
　　“你又知道？”
　　“难道昨晚给我打电话不是为了让我帮你保住兴颜。”他漫不经心的系好安全带，“不想去的话可以下车，我从不勉强小颜。”
　　好个从不勉强！我也系好安全带，瞪他，“还不开车？”
　　他盯着我好一会儿，才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车缓缓驶出小区大门。

　　夜色深沉，我没有多少兴致配合他的游戏，靠在椅背上假寐。
　　“哭过了？”他忽然丢过来一瓶矿泉水，“在眼睛上敷一下，肿的和青蛙一样。”
　　我对着后视镜照了照，委实有些骇人，便拿水瓶在脸上滚了两下。
　　“什么事值得哭成这样？”他握方向盘的手有些紧。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顶回去，想到兴颜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段家转卖给了叶奕襄，气不打一处来，“不对，确实有关系。”
　　遇到红灯，他停下来看我，“如果为了兴颜，大可不必。”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他话里所指。
　　他不答，按下车载CD，钢琴曲悠扬的声调弥漫在整辆车内。
　　“舒曼的《童年情景》”，我脱口而出。
　　“你知道？”换眉目轻挑。
　　“现在放的是梦幻曲，是这部钢琴套曲里最出名的一首。”舒曼和克拉拉还有勃拉姆斯之间的故事，学钢琴的又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晓？
　　“我以为大学学音乐的人大多都是混日子的”。
　　平日里这样的话也听了不少，偏这一次针锋相对起来，“你这是偏见。”
　　“哦，那小颜每次见我都没有好脸色，算不算也是对我有偏见？”
　　婉转深情的音乐横在座位之间，稀薄了空气和往日的怨愤。随着绿灯的亮起，汽车缓缓在马路上画出弧线，驶向远方。

　　车开到城南的一片别墅群里，这个地方我甚为熟悉，幼年直至高中毕业，我在这住了十余年，一共几栋房子，种几棵树都一清二楚。只不明白，叶奕襄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把车开到其中一幢别墅的门口，和我一起下了车。我看着三年没来过的“家”，鼻子有些发酸。
　　“叶奕襄，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回家。”
　　他掏出钥匙开门，熟稔的走到客厅打开冰箱倒水喝。我看着整间房子的装修布置，久久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装饰都和我三年前搬离时一成不变，连我那时穿的粉红兔耳朵脱鞋都好好的摆在玄关的档口。我走进去自顾自的上楼，左手边第三间，推门进去，书桌，书柜，衣橱，圆床，生活了十多年的痕迹依稀可见。
　　为什么会这样，这房子不是应该一并转到段家名下了吗，怎么现在成了叶奕襄口中的家，而且还保留着我住着时候的所有东西。
　　我跑下去质问叶奕襄。他笑笑，“我就不能买下来么？”指指桌上的纸，“家也参观完了，现在我们来谈谈新的合同。”
　　新合同洋洋洒洒三四页纸，我摸不准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自己拿起来一行行看，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不可自信，看到末尾，已不是用诧异这些词语可以用来形容。
　　我把合同展到他面前，“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悠闲自得的往沙发上一坐，“签，还不是不签？”
　　合同上说，友谊集团收购兴颜实业为其在华子公司，在五年内由总公司董事长叶奕襄全权代为经营，但不进行任何正常范围以外的结构调整和裁员行为。五年后，友谊集团撤股兴颜实业，届时，若兴颜实业发展势态良好，得以继续运营，则由原董事长左安之女左颜凉接任新董事长之位。
　　这份合同看起来对我百利而无一害，现在叫我拿回兴颜，短期内，我也没办法维持它的经营。早在两年前，资金链首次出现短缺之时，虽然凭借着其他方法的填补，暂时稳住了正常营运，但这所谓的方法，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的烂招，时间一久，各种问题都曝露了出来，公司内部千疮百孔，此刻的兴颜，其实是个烂摊子。
　　而叶奕襄以入股的方式接手兴颜，他背后强大的集团拥有雄厚的资金量，而他本人的商业才能也无需我的担忧，只要他不坐视着看兴颜垮掉，等到五年后我接手时，兴颜应该远比在爸爸手中时强大。
　　只是叶奕襄他把辛苦收购来公司签下这样一个合同，意欲何为？
　　我把那几张纸翻来覆去好几遍，确认了没有什么附加条款之类的，提笔签上名字。
　　他收好合同，递一份给我。
　　“小颜觉得，这一趟来的可值得？”
　　我把合同放进包里，全身一下子松懈下来。
　　“既然要收购，为什么要和我签这样的合同？”
　　“我早说，你对我有偏见。我就不能为了你买下兴颜吗？我可是记得，两天前才和你说过，我大费周章的从美国回来，是为了你。”
　　“为了...我？不是为了我的兴颜？”我有些傻了，没办法理解他语句里的主谓宾。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小姐，你到底受过多少创伤，难道从小你身边的人都是为了你家公司才接近你的吗？”
　　我摇头，又点头。基本不是，但也有两个例外。可就是这两个意外，叫我一辈子不敢再掉以轻心，去相信任何人。
　　他看我点头的样子，止了笑，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串钥匙交到我手上。
　　我手上一沉，看仔细了钥匙的模样，立刻拉住他的袖口。
　　“这里的钥匙，你给我做什么？”
　　“物归原主罢了，这串钥匙本来就是你的”说完顿了顿，“还没吃饭吧，等我十分钟。”
　　他转身上楼，这下我是彻底傻了，家里钥匙也给了我，不怕我过来把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不对，兴颜在他的手上，他肯定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他换了身衣服下来，我以为是要出去吃饭，没想到他径直走进了厨房。
　　莫非是要我给他当佣人？看看正在厨房里洗菜的叶奕襄，哎，这个好像也不是。

　　十分钟以后，菜香从厨房飘出来，我摸了摸瘪到凹进去的肚子，走到厨房探头探脑，他把两盘炒好的小菜推到我面前，“拿去桌上摆好。”
　　我连忙接过溜之大吉。有什么能比得过饿了有香喷喷热乎乎的菜摆在面前，却还不能吃来得痛苦？我内心做了一番剧烈的斗争，屈服了本性，张牙舞爪的吃起来。啧啧，是人么，还是个男人，烧个菜都这么好吃，叫我等女性情何以堪啊，不过没关系，还有个未央垫底。
　　按说林未央从小没什么人照顾，做饭什么自然不在话下，可世界上确有天分这种东西，她第一次烧饭的时候没放水，第二次放了水没淘米，第三次煮成了粥，第四次全焦了，第五次烧坏了一个电饭锅。
　　于是林叔叔以珍爱生命为由坚决禁止林未央出入厨房重地，以免发生自杀性爆炸命案。
　　桌上的两盘菜在我回忆林未央的下厨史中，被我解决了大半。抬头发觉叶奕襄正端着一锅汤站在桌前，看着所剩无几的菜盘子，表情阴晴不定，我赶紧把嘴里的鸡蛋咽下去，伸手抹了抹嘴边的油，来一个自认为无比灿烂的笑容。
　　“叶董事长大人大量啊，曲曲两盘菜而已，定是不会和我计较的”。
　　他放下砂锅，抽两张纸巾塞到我手里，一脸嫌弃的摇摇头，去厨房拿剩下的菜和碗筷。
　　大概刚才吃的太急，现在菜上齐了反而不怎么吃得下。对面的叶奕襄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菜，动作岂是一个优雅了得，这大概就是天生的贵族，哪怕是虚伪做作的举动，也已经习惯到了骨子里，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本能。
　　我拿筷子拨着碗里的米粒往嘴巴里送，叶奕襄放下碗筷，对着我道。
　　“搬回来住吧。”
　　我哦一声问他，“那你什么时候搬走？”
　　“我几时说过要搬走？”他边说边夹一筷肉丝到我碗里。
　　我夹菜的筷子啪的掉在桌上，“那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住...这里？”
　　他自若的点点头，“你住你原来的房间，我住你爸原来的房间。”
　　“这怎么可以？”我大声反对，“我和你又不是一家人，你帮我稳住兴颜，我很感谢你，但这间房子你既然买下来就是你的，我还是要回去住的。”
　　他也不勉强，“那好吧，钥匙你留着，万一有个什么也好应应急”。
　　我想了想，权当第二个林未央，况且这串钥匙陪伴了十多年，还真有些舍不得，于是点头把它收进包里。
　　他又看了看客厅的时钟，“今天太晚了，回去不方便，你就在这里睡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
　　我刚想拒绝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家，就想起这里是别墅区，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私家车，而且由于保安物业的关系，周围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公交车车和出租车出没，现在已经接近11点，回去确实不方便，就答应暂住一晚。

　　纠缠我三个月的兴颜归属终于尘埃落定，之前神经绷的太紧，见谁都是一副要扑上去攻击的样子，完全把我压制在情绪崩溃的边缘，现在一口气松的太突然太简单，反而没有真实感。
　　虽然还是不清楚叶奕襄如此做的目的，但可以肯定的，兴颜暂时是安全了。他还需要利用兴颜来开拓友谊集团的中国市场，断不会放着它自生自灭。
　　洗完澡躺在床上，看着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忍不住想起爸爸妈妈。
　　他们两人的关系说不上不好，可分明有种疏离。小的时候，爸爸还会时常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讨妈妈欢喜，送了几年，妈妈还是那样不冷不淡的样子，他也就慢慢的放弃了，可至始至终是没有亏待过妈妈的。
　　我还曾经怀疑过，妈妈是不是不喜欢爸爸。可有一次，爸爸生病，连日发高烧，人都烧的迷糊了，妈妈夜夜守在他床头，几天不曾合眼，饭也不怎么吃，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道爸爸妈妈伉俪情深，可爸爸退烧醒来的那天早上，妈妈却叫我待在爸爸的病房里，自己一个人回家去了。
　　爸爸醒过来，看病房里只有我，皱了皱眉。那时我还小，以为妈妈这么做有什么苦衷，就没告诉爸爸其实一直是妈妈照顾的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爸爸开始不再想方设法的讨好妈妈，妈妈也不计较，一直这么过着。
　　我长大以后，愈发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是为什么，也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爸爸，他总说，没事，心结难解，只有靠时间。
　　可人活一辈子，风云难测，有时候没那么多时间用在等待上，若到最后，也没等到的，是不是会觉得遗憾？时间是无限的，生命却是有限的，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几何，不若凡事主动些，便会少点儿错过和追悔莫及。
　　窗户被我留了一条缝，秋夜的风夹杂着些许凉意，吹进来落在身上，像一汪冽泉怀抱着我，伴我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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