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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玻璃缸 ...

  •   第二十二章:

      玻璃缸

      离开学校之前,高晓问我要了住址。那天晚上收工回家,终于看到写字台上摆着一封他承诺过会给我写的信。信很薄,入手真是轻飘飘软绵绵。邮戳则是天津的——这个假期里,他被父母送到了在天津当老师的一个亲戚家去补习功课。
      我拆开信,里面果然只有薄薄的两张纸。孩童般的字迹,散乱的爬在也许是随手顺来的XX学院抬头的格子纸上,信里没有叙事,只有许多热情(而幼稚)的话。
      我一直享受高晓在电话里表现出来的温柔和关心,可是那封信却让我觉得“隔”,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的那个“隔”——这种热情,或者不是不动人,只不过,确实是还不能拨动到我的心弦。
      我又一次惊觉,其实我很不了解高晓。
      我忽然想起大二第一学期全班一起上大学语文课我趁收作业时偷看到的李长安写的作文:同样是不怎么美观(严格点或者可以说是拙劣)的字迹,怎么努力也拖不长的文章字数,还有大白话一样的抒情……
      我不由自主叹口气。文学女青年的一颗芳心就是这样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碎掉的。
      所以,也许不能要求男生也拿出一封信封和信笺纸质地精良色彩淡雅搭配得宜的情书吧?

      然后,正是在这天晚上,我接到那个已经永远铭刻在我人生记忆里的电话。
      高晓说,他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出来了,非常的不理想,学校劝他退学……家里可能会另外帮他找个学校……但是他不想离开,他会努力回来……
      我握着话机听筒,呆呆的站在那里,只觉得不可思议,一切都不可思议……可是两条腿却软了。我的运气竟是这样坏。
      我听见高晓在电话线的那一端喊,“你还在吗?”
      我喃喃的说,“我在。”
      嗓子已经哑了。
      高晓应该和我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却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说我走得太急,到我走之前,他还没能让我答应做他的女朋友。这本来是他最大的一个遗憾。可是他现在却觉得这样也未必就不好。我和他之间没有承诺。他希望我能等他。可是他没有把握一定能回得来……

      我打断他,“我等你。”
      我说,“我等你回来。”

      放下电话我第一个动作是关上房间里的灯。然后梦游一样绕着腿摇摇晃晃的走回父母的房间——之前我在陪他们看电视,直到电话铃响我才跑回自己的房间去接电话的。
      我把自己整个放平倒进了白色的老旧藤椅里,然后抱住一个靠垫在黑暗里无声的蜷缩起来。我试图清清嗓子,然后发现喉咙确实是哑了,可是手指摸摸两腮却是干的。原来已经流不出眼泪来。
      这样不可思议的坏运气!
      父亲已经睡着,母亲也正歪着头打盹。电视机还开着,声音调得极轻极轻。
      父母一直看电视都不喜欢开灯。所以房间里是黑暗的,有我所需要的,足够多的黑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远处的一小方荧屏亮着,闪着幽幽的蓝光。

      整个房间像水族馆里的玻璃鱼缸。

      我闭上眼睛。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通向地狱的道路,果然是滑的。
      而我的噩运,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呢?

      那是我迄今为止全部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的至为黑暗的一刻。

      这个晚上的梦里没有色彩没有人影没有活动没有声音,只有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黑。我睁着眼睛,在纯黑色的水里不断往下沉,没有呼喊亦无挣扎。遥远的天际有一线亮光。可是迷津万丈,遥亘千里,我早已陷身其中。水深得仿佛没有底,我一直一直往下坠却怎么也踩不到实地。

      第二天并不是需要去超市上班的日子。我多睡了一会,醒来的时候,两颊仍然是干燥的。我忽然觉得要发狂,可是身体却那样疲倦,简直动弹不了。
      太阳渐渐升上了中天。窗外晒得白花花一片。
      吃过午饭,我再也忍耐不了了。我觉得我一定得做些什么,哪怕是无望的和可笑的事情。只要能做些什么。我想起大一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别的系的男生,在体育课上忽然昏迷,住院后医生也不能确诊,含含糊糊的说可能是急性白血病。父母和同学没有别的方法可想了,有人说玉佛寺灵验,于是爱他的人就去玉佛寺烧香,跪了一整天。后来他醒过来了。再后来他慢慢好起来了,而医生所谓的白血病也就成了个笑话,最终不了了之。这个故事是萧暮雨告诉我的。我忽然后悔当时没有去验证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这天的下午,我去了净寺。跪一整天是不可能的,因为会让父母担心。但是怎么表示我的虔诚呢。我坐车到了湖滨,决定走路过去。从湖滨到净寺,那天我在太阳底下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认认真真的走着,一步一步的用脚丈量着西湖,天气非常的热,阳光非常的毒,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间或有几辆车从身边一甩而过。
      我走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心里却还是软绵绵的,虚空空的。我苦笑着想,这其实是在发疯吧——我甚至都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如何能因为今天这片刻的苦行,就要求神佛给我降下恩慈?何况,未知生,焉知死,到底有无神佛,怕都在两可之间。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我头一次端端正正的在佛像前跪下行礼。第一次俯身下拜,心里默念:还我清白;第二个头重重的磕下去,想了想,小声说,让他回来,我们在一起。
      我直起身子,仍然跪在软垫上没有起来,许下愿心应该是要承诺将来会回来还愿的吧,于是又在心里加一句,将来我买最新鲜的大捧百合花,拿来供佛。

      神佛之说,也许的确有些效验。净寺之行不久后的终于有一天,高晓告诉我,他求了他父亲,他父亲终于出面去找了关系……过程如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晓说,他可以确定,九月份开学的时候,他会回来。

      差点被退学这件事过去以后,我和高晓之间的距离被拉近许多。我和他,都开始迫不及待的要将自己过往二十年的人生里发生过的重要的事说给对方听。
      高晓告诉了我他初恋的始末,还有他高中里的第一个女朋友的事。已经忘了是为了哪句话,我在电话那头被他逗得哧哧的笑,末了,我轻轻的问,“还有可能吗,你和你初恋的那个女孩子?”
      因为他说过几天就是高中同学会,他初恋过的那个女孩(说暗恋可能更恰当些吧我想),还有他的前女友,都应该能见到。
      他应该是在电话那头摇了摇头(奇怪我们总是能感觉到对方做了什么动作尽管事实上不可能看到),很迅速的就给了我答复,“没可能啦,都过去了。”
      他顿一顿,“再说,我不是有你了吗?”——不用看我也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吧。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我明白他的诚意,可是在我与他的关系中,我还真的不认为我有这个权力去要求他对别人或者别的可能说不——如果他想改变决定,那么现在还来得及,真的不必顾及我,那个完全没什么关系……

      我有一点悲哀的发现:对我来说,知道和一个有可能的人永远没可能是一件事,而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安全的回来继续彼此纠缠,又是另外一件事。
      简言之,我知道自己又退缩了。
      叶公好龙这个词,大约一定是得用在我身上,才能找到最贴切的演绎。

      暑假就这样在我与高晓的一天一个电话里过去。

      高晓说会去接我。可我下车以后在站台上等了10分钟,也没发现哪怕是半片人影。我微觉失望,忽然又一下子感到说不出道不明的放松,于是牵牵嘴角,挽起沉重的行李包,跟上了出上海南站的人潮。
      从南站到虹梅路地铁站,要爬高走低,等我进地铁站的时候,最大的一拨人流量已经被呼啸而过的地铁列车带走了,站台上人头寥寥。
      想起我没有在站台上坚持等高晓出现就走了,不由有些心虚,于是迅速的四下顾盼,到底是没有看见他。
      地铁来了,我赶紧把手里的大包扒拉着挪进车厢,心里,还是有点空荡荡。

      我在人民广场站下车。这回真是不带任何希望的完全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四处扫了两眼。没有。我想,男人,切,……费力的提起包,走出去没多远,被一个人从背后扑上来一把揪住。
      高晓同学终于出现了。

      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很紧很紧。
      我没有抗拒,在他的怀抱里有点鼻酸,忽然发现,原来我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或许会看见他而不认不出他——很多分明也是认识的男生,也见过不止一次两次,我的确会一转身就记不起来他们到底长什么样——他的一切,我还是熟悉的。

      我背着处分升到大三。

      回忆里大三是我人生中在精神上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那段日子里,我也就只能在高晓的旁边笑笑。
      寝室里面没意思。
      她们见我并没有真发疯的意思,而且居然打算就这样在寝室里抬着头活下去,于是新学期里个个理直气壮的加倍狠命踩我。
      我不是不知道我最好是伏低做小讨好她们才是上策,毕竟一年以后向系里打报告请求撤销处分时学校会循惯例征求她们的意见——或者我可以美其名曰为使用策略麻痹她们——但是我想我真不是低眉顺眼装孙子的那块材料。
      我只得处处自己小心。仍旧从不单独待在寝室里。这一点其实稍加松懈便很难做到,但是我咬着牙坚持下来。
      在学期里的每一天。
      我照样每天沉着脸,昂着头,在寝室里来来去去。
      表面狠辣,内心崩溃。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呢?

      但是吴珉娟。
      对她我真的很难恨得起来。毕竟我们是朋友。
      我永远都会记得:大一第一学期的元旦,我们两个一起在寝室里喝酒,用陶瓷马克杯喝纯的红葡萄酒。几轮下去两个人迅速干掉了一瓶民权2升装的。但是喝完晕陶陶了没多久我们就又清醒了过来。真是不过瘾啊。我们一起摇摇晃晃的出学校去买酒。可是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超市都关了,24小时便利店也还很少。我们只好停下来。最后我们当街在寒风中拥抱良久。
      我想后来她甚至应该知道我对李长安的苦恋,虽然我遵循诺言和谁都没有开过口,虽然她也体贴的什么都没和我提起。
      我和吴珉娟。
      我们俩……
      往事已成绝响。弦断音绝,知有谁听?

      而且她是受害者。到现在还在受着双重的欺骗。
      上个学期期末,在离开学校之前,我写过一封信留给她。剖白了整件事。告诉她我没有。我不想她一辈子都以为我背叛她。
      信末我写:“无人信高洁,为谁表予心。”
      写的时候几乎呜咽,写完封上了口又觉得自己肉麻和无聊到不堪的地步,况且这已经近乎是在摇尾乞怜。
      我终究还是没改。
      走之前我把信放到了她的床头,怕其他人看见,于是掖进了她被子下面,动作纯熟,一如往日。
      这是事发以后我唯一一次单独一个人待在寝室里。
      放好信以后我站在窗口对着阳光苦苦的笑。当日就是在这个位置,这个动作惹来祸水。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那个遥远的五月的中午,事发当天,萧暮雨临走之前冲我妩媚一笑。那是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
      她熠熠生辉的笑容在我的召唤下冲破记忆,在我眼前回归,而后扩大,逐渐变的阴森可怖。

      在暑假里,我无数次的放逐自己沉浸在回忆往事的黑暗和恐惧当中,同时,我也马不停蹄的放纵自己千百遍的去模拟、去臆想我在未来所要面临和度过的生活:
      我将不得不浑身赤裸的站在千万人中央,为千夫所指,被万人嘲骂,而我只能紧紧闭上双唇,因为根本百口莫辩。

      大三和大四的两年里并没有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要坚持说:大三的这一年,我的生活黑暗的无以复加,黑暗到你难以想象的地步。
      很自然的,我被剥除掉所有的光环。
      社团是自己以升到大三做借口退出的。系学生会当然得敬而远之。入党不必再提。班级团委书记旁落到同寝室的张甜身上。不久我发现她远比我热衷以及适合这个职务。
      我被完全摒弃在大众所认可的主流之外。

      但是最令我畏惧的,却是我自己黑暗的内心。

      在学校里的每一个夜晚,当我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听着其余的六个人在高谈阔论的开夜谈会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失眠的时候,连听见她们平稳轻浅的呼吸声我都会发狂。
      我在想她们到底还是不是人,我被无端推进地狱,一天比一天滑的更深,刽子手们却在夜风里享受着安宁和幸福!
      我在暗黑的臆想中手拿铁锤平静的微笑着逐个扼住她们的喉咙,将她们打杀。鲜血和哀告像一件华丽的衣服,被我拿来披在身上,光明正大的用做展示。
      我在幻觉里笑的好美丽,好快乐,好疯狂。
      多少次我要使劲按住自己才能挣脱出那无边的铅块一样沉重的梦魇。
      我瞪大眼睛浑身是汗的躺在床上喘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应该是血水而不是泪水。而她们还在黑夜里继续平稳而轻浅的呼吸……
      循环往复。
      无休无止。

      黑暗已经彻底侵蚀了我的心。
      我想我正在这样逐日逐日的被毁灭掉。
      唯一的精神支撑是我知道自己的确尚属无辜。

      寝室里的正常活动并没有因为七人之中不幸出了我这样的异类而中断。她们照旧扎堆聊天看书打牌逛街,过属于大三女生的幸福生活。
      对于那个混迹于她们当中的真实的贼人,我早已不由自主的在怨毒以外发展出了佩服和仰慕的情绪。

      九月里的这一天中午。
      准备出门。
      我刚从上铺爬下来,公用桌子上有一本薄薄的本子被风吹落,恰恰掉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已经抬起腿来绕过了它——自事发以来,我便不再主动动手打扫寝室卫生,也决不再出手整理任何放得不整齐的,哪怕是在桌子上堆到摇摇欲坠的东西——只要不是我的东西。就算是油瓶倒在我面前,我想我也不会皱一下眉。
      但是这回我停住了,我居然不受控制的弯下腰,伸手拾起了它。

      这是一本用白纸和缝衣线装订起来的小本子,薄薄的银色暗花包装纸做的封面,我顺手翻动一下,里面一页一页全是我熟悉的各式手写字体。
      《浮生六记》。我们刚搬进这个寝室时的共同作品。一个人记录她眼中的其余六个人的逸事趣事。大家轮流做记录。
      我不由自主的苦笑起来。轻轻的把本子放回到桌子上,我转身推门离开。

      我总是在不停的转身离开。

      浮生六记是六个人的故事。我早该知道那其中没有我。远在我们冥思苦想为它命名的时候。
      吴珉娟在暑假里我刚到家的那天打过电话给我。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激动。她说:“王浅,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她哭了。我居然还需要来安慰她——纵然已经感觉缟木死灰如我,对此也觉得可以发之一笑。
      吴珉娟告诉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寝室里发生的零星的偷窃就都能够同我联上线。她同我的关系算是好的,所以一直为我辩解,直到这一次……

      她说一切重新开始。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在电话里对吴珉娟表现的那样淡漠和矜持。可实际上,对她我是抱有期望的。且不论过往的情谊,单是如果她愿意站出来表示相信我,为我辩护,那么我挽回名誉就多一份帮助和把握。
      当然我还是幼稚了。事情已经这样,要怎么重新开始?怎么还可能能够重新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玻璃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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