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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此夜绵绵 ...

  •   第十八章:
      此夜绵绵

      写下这样的回忆真是太叫人悲哀了。纵然时光阻隔我仍然一闭上眼便回到那暗沉沉的黑夜。那里有死一样的寂静和痛苦。我想请你们原谅我,因为我将血淋淋的伤口挖开翻检,向你们展示里面的烂肉还有白森森的骨头。

      我在来到派出所的若干个小时以后被迫承认了小偷的罪名。因为我真的害怕他们会说到做到,让学校开除我。
      当时我想,两害当中取其轻吧。

      我知道自己中了招已蹈入死地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他们听到我肯承认,便迅速转化成了很慈祥很为我考虑的样子,为我的供词做了正式的笔录。全部作案过程都为我设计好了,他们提示我,我便跟着照样子说一遍,无非是我当天下午离开寝室时看见吴珉娟的钱包在床上然后忽起邪念将之据为己有,当晚又将钱全部取出把空钱包连同全部证件丢弃在教学楼的某个自习教室。
      我阅读了一遍,迟疑之下还是签上了名字,还给他们,然后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下午还有课的。迟到也比不去上要好。”

      他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异样开怀,几乎没有当场喷出眼泪。
      警察之一大笑着用手指住我,“我们怎么可能放你走?你们宿舍楼前前后后可被偷过不少次呢,你给我一样一样交代过来……”
      他还在说。
      我再迟钝也终于领悟到事实的真相。我无法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明白我自己把自己送进了陷阱里。我“腾”的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我扑过去,扑上那张桌子,想把那份该死的笔录抢回来,撕掉也好,放进嘴巴里吞掉也好,就是不能让它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来证明我的愚蠢。
      我没有抢到手。他们有两个人,又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尽管事起突兀。一个赶紧抓住笔录跳开,另一个闪电般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就朝我背后反拧过去。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像个陷进网子里的野鸟那样狂乱的挣扎起来。混乱当中,我的身体顶上了他的身体,推耸之间,把他们的桌子推翻了,玻璃台面惯性的滑落,立时“哗啷啷”碎了一地,茶杯也倾在了地上,茶水和茶叶渣溅的到处都是。

      我没有再继续愚蠢下去。可是我也明白的太晚,已经改变不了我的命运了。
      事情继续胶着下去,他们最终也知道无法可想,我像个烈士那样昂着头怒视着他们,我不肯答应再认其他的罪赃,我的狂暴迷乱恐怕也吓到了他们,他们最后叫我走。让我把事情想明白了再回去。
      两个警察大笑着叫我学习认命,说书面证供,铁证如山,我怎么样也不可能把事情翻回来了。我如果坚持不低头认错,等待我的就是他们会把所有的现有材料包括我自己签字画押的笔录上报学校然后让学校开除我。反之,如果我愿意软下来,那么根据以往惯例,就是一个警告处分,我还可以继续读书,学校会视情况为我隐瞒。
      他们说今天晚上等我的决定。

      我脚步踉跄的离开学校派出所时是当天下午三点半。
      我进去的时候是早上十点零五分。
      只有五小时二十五分钟。但是我已经被彻底摧毁。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我迷迷瞪瞪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又身在何方。
      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高中里学的元曲,已是花甲的老师当时煞有兴致,把一段一段的曲词道白唱给我们听:
      “[正宫.端正好]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项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二煞] 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滚似锦,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我喃喃的跟着念,“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心下只觉糊里糊涂。
      我此刻居然不觉得痛,我觉得似乎还好。说不定自己只是做梦来着。我加快了步子往寝室赶,我要回去拿东西赶紧洗澡,说不定洗完澡一切就会过去。

      我迷迷糊糊的回到寝室。我看见吴珉娟,我漠然的把头转了过去。她倒是大声惊呼:“王浅,你就这么淋着雨回来?”我这才发现,原来又开始下雨了。雨还很大。我从头到脚都在滴着水,雨水汇聚在鞋子边上,已经积起了一个小水潭。
      我什么也没说,机械的迅速理了东西就出了门,留下吴珉娟在我身后像看见鬼一样直瞪着我。这上下我哪有心思去管她想什么。

      我把龙头开的很大。温热还带着烫的水柱兜头浇下来。水雾弥漫的浴室里飘起了伊卡璐洗发水的香气,就是贪它香才买的,然后是熟悉的FA牌沐浴露的香气,这一只叫做“午夜幽兰”。我忽然在这样的温暖和芳香里痛哭起来,浴室里当然还有别人,所以我把毛巾死死的咬在嘴里,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哭到整个身子都开始弯曲和痉挛。我在大量的出血。这样大的水柱冲刷下来,瓷砖铺的地上还是可以不时看见蜿蜒的血丝和凝结的血块。我默然的看着它们从我白色的身体里流淌出来。

      我终于关掉龙头出来,穿好衣服回去。我不想回寝室。可晚上还有课,我又拎着一堆东西。我还是回去了,这回没有人。对,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我洗掉了衣服,把它们在楼道里晾起来,完全机械式的。我拿上书,我也不觉得饿,尽管早饭以后就没有再吃过什么。我直接去了教学楼。
      我挑了一间没有太多人的教室坐进去发呆,但是我不敢想,仿佛只要一想,一切就会变成现实。可怕的现实。但我终究知道这一切都是现实。
      我想去死。清洁尊贵的死。我想如果我死了,他们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一个要死的人没有什么必要再说假话。我应该去死,高傲的死。用我的鲜血去洗刷清白,弥补我犯下的愚蠢过错。我可以写信带在身上,写很详细的信,把一切都说个明白。我要怎么去死。我喜欢手枪,顶在太阳穴上,扣一下扳机就可以结束掉这荒谬绝伦的一切,不用再活着忍受折磨,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可以飞的到处都是,会很好看。想着这样的画面,我模糊的笑了一下。
      可是在中国你要怎么弄手枪?
      或者我可以跳楼。新建的教学楼最高处是十二楼天台,爬上去再跳下去想必可以肝脑涂地。一定会死的。
      或者跑出去,跑到杨高北路,那里来来往往都是运输集装箱的大卡车,只要凑一个时机冲上去撞上它,死的也会很快。但是这样做我会给司机造成麻烦的。我不能把别人也拖累进去。

      我就这么想着。想着。云里雾里。信里写什么我都在心里打好草稿了,但是我懒洋洋的陷在座位里提不起劲来去做这一切。
      后来上课铃声响了。我还是惯性的拿起东西去上课。我挑了一个很偏的座位坐下,除了老师我谁也不看。
      整整两节课我除了不时看着老师以外一直盯着窗口看。我还是尽量的在认真听课,这个老师一直很欣赏我,给我的论文打很高的分数,可是今天我对不起他。我甚至做不到像平常那样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的用心听讲。我软软的瘫在椅子里,胃终于有了感觉,空空荡荡。窗口对我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蓝紫色的天空是那么美丽,遥远的地方是灯火通明的陆家嘴。雨还在下。丝丝密密,无穷无尽。这里是七楼,如果我纵身一跃,是不是也可以干脆利落的去死?死亡在这时距离我很近很近,我可以听见她温柔的呼吸轻轻的触碰到我的面颊。人们都弄错了,死亡是那么的香甜和甘美,那么的诱惑和吸引。我真想抛弃这肮脏丑陋的一切投进她的怀抱。
      在适当的时候去死并不是一件懦弱的事情,与一般人说的恰恰相反,其实死亡才意味着尊严和勇气。

      下课了。我留在座位里一动不动。所有的气力都从我的身体中被抽取掉了。我只是一个死人,只剩一个躯壳。
      我忍不住去幻想我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会轰动一时吗。会上报纸吗。应该能够证明我的清白吧。
      但是这也难说。就我对学校的了解,我几乎可以想见他们互相推诿的样子。不会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的。说不定我会死的不明不白。死了也是白死。
      忽然想到父母。
      我想不下去了。父母生我养我,不是为了到头来等到一张我的死亡通知书的。
      可你叫我怎么活下去。作为一个别人眼里的卑鄙的寝室小偷吗?作为一个贼?
      我大力捂住脸,直到眼前金星乱冒。这一刻我巴不得真能杀死我自己作为对自己的惩罚。我怎么会愚蠢和幼稚到这种地步!

      最后我还是沉默的站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便用尽我全身的气力。我用了技巧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一路很小心的扶住墙壁支撑着自己下楼走了出去。我没有忘记今晚势必要做出的那个决定。
      半路上我遇见韦志强。我控制不了自己,拉住他妄图求助。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大惊,他说他听朱颜说起过这事,但是他不知道这事能和我扯上关系。最后他说,班里的男生对我印象不错,如果我有需要,他可以帮我找人去证明我的品行……

      我摇摇头,放开了他的衣袖,梦游一样走下楼去。很多年后我都不敢去回想这个场景,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会让他如何想我。说到底,我是重视他的想法的罢。

      等我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晚上九点多。
      我认下了这个黑锅,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道歉和赔款——到这时我才知道所谓的被我偷的钱只不过区区一百三十多块——这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侮辱,等待派出所下处罚通知,然后写检查,最后等系里的决定,看学校会用何种形式处分我。
      我面如死灰。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木已成舟……人生至此,根本已经完结。
      我知道如果我可以只考虑自己来做出一个选择的话,我会选择死亡。我宁愿去死。我无比的渴望死亡。一个清洁尊严诚挚的死亡。即使人们将称呼我为懦夫,说我利用自杀来逃避苦难。我想我压根儿不在乎他们会讲些什么。
      可是人生的意义应当并不在于满足一己的私利。我还有父母。有姐姐。有朋友。我再无足轻重,总有一些人会希望我活着,觉得我有存在的价值,会为我的死亡感到痛苦。所以我只能选择活着,卑微而下贱的活着。活在除我以外所有人的误解和鄙视的目光里面。活在接踵而至的践踏和侮辱里面。

      我举着伞一步一步向寝室所在的方向挪过去。今晚我需要回去在所有的人面前公开向吴珉娟道歉。从此我需要开始学习忍受屈辱,放弃骄傲。
      风大雨大。雨势来的凶猛,铺天盖地,白浪滔滔。雨水在地面上迅急的奔流,汹涌澎湃。校园的道路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终于放松对自己的控制,痛痛快快的大声哭了起来。平生都没有哭到这么惨烈的程度过,哭到眼睛里几乎出血。
      我张开嘴巴在大雨里边走边哭边嚎叫起来。一切出乎我的意料。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竟是那么沙哑低沉弱小,啊啊的叫声仿佛是一只中了箭流血濒死垂危的小动物,那么凄惨那么可怜那么可耻。我捂住嘴巴,可是哀号的声音还是不断的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直灌进我的耳朵里去。我的全部听觉世界里都充斥了这种已经完全不似人声的哀号。那是无声的流血,那是静默的悲哀。

      这样凄厉和惨烈的哀号声。
      后来某年有一部电视剧叫做《黑洞》,演员陶泽如扮演的行警队长遭遇种种坎坷,最后被诬陷下狱,当他接到有期徒刑的判决通知书的时候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那种悲愤发自肺腑,直指人心。这是我唯一听见过可以与之比拟的声音。

      回到寝室时我想我已经不似人形。
      我看见吴珉娟,她的表情惊恐,她颤抖着嘴唇问我:“萧暮雨同我说他们说是你?!”我不回避她的目光,漠然的盯着她看,居然尚有一丝余力替她感觉到难过,好半天,我说:“是。”声音低哑的不成样子。
      我听见她大叫起来,一声接一声,边叫边在寝室里团团走起来。她曾是我在寝室里最好的朋友。仿佛有句话:多承你伴我日夕共花朝,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可是我现在只觉得她聒噪和令我厌烦。我想快点完事。如果她感觉崩溃那么我该如何形容我的感觉。我竟在这种时候微微冷笑起来。
      人终于是聚齐了。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帐子全部放了下来,白色的网纱把我和这个荒谬的世界隔离开来让我感觉到一点点安全。我高高在上,仿佛一个女王。一种荒谬的感觉。寝室里一片死寂。

      “我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如果可以重来一遍的话,我想我不会做出这种选择。在这里我要向吴珉娟道歉,也向所有在场的人道歉。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或者说我希望你们原谅我。刚才回来的时候,我想的就是找一辆集卡就撞上去。我是真的想死。请你们相信这一点。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搬出这个寝室,让大家从此不必再看见我。或者说,少看见我几次。”
      我的嗓子好哑。话终于是说完了。没有我想象中的困难。如果这也算是公开道歉的话。“到底还是舍不得把‘小偷’这个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我不无自嘲的想着。虽然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姿态放的越低才是越好。只是我可怜的骄傲……
      我也不想把话说死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开始相信东西的确是寝室内部的人偷的,不是我。那么会是谁?她是在场的人当中的一个。我也不想让她那么快意。我同自己说,王浅,你要好好看着,听着,你必须要找出来,谁才是真正的小偷。你不能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可问题在于现在我的确不知道是谁干的。

      到这时我开始明白到一切灾祸的产生并非仅仅是因为我倒霉而且不知如何正确应对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根本就是预谋已久和经过周密安排的!我闭上眼睛,觉得心里又开始汩汩的流血。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或许我与她们并不足够亲密,但我的确是用赤诚之心来对待每一个人的。我当然不可能同所有的人都结成莫逆之交,但是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曾经试图找出她们身上我所没有的光彩,我的确尊重她们每一个人的存在价值。但是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对付我?
      我模模糊糊的想到这个学期初换寝室的事情。当时我自觉清高,以为自己超然于物外,所以她们怎么争怎么吵我都不参与。后来进了新寝室,因为彼此陌生,所以摩擦矛盾一直没有停止过,我却还有点小小的得意:因为两边的人我都熟悉,一边是原寝室的朋友,一边是自己同班的同学!我真是大错特错。为什么我会把这一切都处理的这样离谱?!

      我留心听她们每一个人就我的道歉发表自己的意见声明。
      吴珉娟似乎哀痛欲绝,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对不起她,但是我也觉得相较与我,她还是幸运的女郎,如果我的事落在她头上,我想她会疯的。无论如何,我的承受能力,总要比她好的多吧?
      萧暮雨搂着她,仿佛试图安慰她,没有说话。
      或许我说我想死的话听起来的真实性实在太高,朱颜是我的下铺,她站起来想去看我的眼睛,她很急切的说:“王浅,你不要这个样子,你同我谈一谈。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她怕我真的会去死?或者因为自李长安的事情以后,她对我有所愧疚?我知道她是有的,因为她同我说过,她当时觉得对不起我,因为我曾经那么信任她,让她帮我传信,但是李长安追求她,……那么,总是爱情要紧喽,我默默帮她补完了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可是现在我不想同她谈。但是她能对视我的眼睛,那么那个人应该不是她?再说她家境极好,人又大方,我看不出她有什么需要小偷小摸的必要。她是那种……爱情在生活里至高无上的女孩。

      陆菁菁沉默了好久。或许她在想不是太久以前她还曾推荐我接任团支书自觉没有带眼识人?她只是坐在那里,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怎么会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没有回答。
      寝室里气氛沉重一片死寂。是以李雅蘩絮絮叨叨的声音听来极尖极厉,但是她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一本她久借不还的王安忆的《长恨歌》隔着帐子递还给我。我默默接过来,顺手便把它丢在床角。这是第一件还我的东西。可想而知,这个寝室里,陆续还会有东西丢还给我。
      张甜一本正经的侃侃而谈。大抵是一些“我们十分痛心。但是你能认识到错误这很好,我们会视情况向系里反映,尽量减轻你的处罚”之类的官话。我注意到她们都把脸皱起来。最后她也讲不下去了,“嘿嘿”干笑两声结束了这种陈腔滥调。——这个话由陆菁菁来说还差不多,毕竟人家才是团支书。

      我一无所获。
      分明是六月的天气。但是寝室里,像块冰。
      人终于散去了。她们陆续的去了水房,我听见脸盆的叮铛声。
      这一天是多么的漫长。
      此夜绵绵,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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