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此番深情人不知 ...
-
“陛下……”孟平哆哆嗦嗦地候在殿外,他可以非常肯定,如今的灵帝是一直鬃毛直立的狮子,是不可招惹的,若不是诸位大臣变着法子向他施压,他实在是不想来开这个口。
“滚!都给朕滚!”
哐当一声,也不知道灵帝地翻了什么,那惊天的声响震得殿外的孟平浑身一抖。
“陛下,珂萨尔怎么安排?”孟平问。
“礼部的人都死绝了?这点儿小事儿还来问朕!”灵帝的嗓音越发阴沉了。
“那个……陛下……贺大人求见……”虽然急切地想要离开,可……那人乃是陛下的亲信,前来禀报必然是有大事啊!
“让他滚进来!”灵帝啪地一掌拍在玉案上,愣是将那硕大的玉案拍裂了几道龟裂的纹路。
贺云怀揣着十二分地小心给灵帝行了礼,接着便是等待灵帝地垂问。
“哑巴了?”灵帝的耐心今晚极其不好,张口依然是火气冲天。
“六殿下……刚刚去了珂萨尔处……”贺云捡着最重要的东西说了,紧接着殿内就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还有呢?”灵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但是,贺云的冷汗却冒得更厉害了。
“怎么不说话?”灵帝终于从一堆的奏折中抬起了头,一双狭长的凤眸里阴翳至极,也寒冷至极。
“兵部尚书谢仁安最近也不太安分。”贺云不太敢多说,怕自己一旦多了嘴,麻烦也接踵而至。
“朕不曾苛待过你啊,有什么话不敢明说?”灵帝的凤眸眯了起来。
贺云慌忙伏下身,叩首的声响让人听了就觉得额头发疼,“陛下……谢仁安一向与禁宫护卫不和,今次已是越发放肆了,方才伙同六皇子将珂萨尔硬是拉去了贝兰轩,连礼部的人都无法阻止。”
“伙同?”灵帝轻笑了一声,“你胆子怎么忽然又大了?伙同这个词是能随便用的?”
“陛下……”贺云动都不敢动了,舌头也打了结。这可让他怎么回答?事实就是这样啊,太子殿下大婚,太子自然忙得焦头烂额,一个惹恼了帝王的番邦小王谁也不愿意亲近,这时候六殿下和谢仁安的举动不就是“伙同”吗?他哪里用错了词语?
“贺云,你做朕的暗卫几年了?”灵帝忽然问。
“二十年一年了。”贺云答道,他不明白灵帝为什么这样问。
“二十一年……朕还没有坐上皇位你就跟着朕了,你了解朕吗?”灵帝又问。
“这……”打死他也不敢说了解帝王啊,这是他誓死效忠的君上,他怎么敢擅自“了解”主子呢?
“朕不是个好皇帝,朕知道。”灵帝叹了口气,又道:“但朕没有让这颜家的天下大乱,也没有让百姓流离失所,朕没有令贪官横行酷吏当道,也没有让宫闱霍乱子嗣凋零,你说……朕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与挣扎?为什么!”
“陛下……”贺云不知道自己那素来镇静自持、冷酷无情的帝王为何变得如此悲切不已,事实上,他还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有过悲切这种情绪。
“朕有一个秘密……朕觉得背负着它……实在是太痛苦了……贺云,你是一个好臣子,你愿意为朕分忧吗?”灵帝站起身俯视着贺云,漆黑的瞳仁里竟迸射出一种名为希冀的东西。
“……陛下……”贺云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分担帝王的秘密?这是怎样一种信任?他何德何能,可得这样的君上如此对待?他此刻已是将承担这样秘密的后果完全抛诸于脑后了,帝王的信任让他激动地耳膜都嗡嗡直响。
“朕爱着一个人……”灵帝的语调很低,他似乎翻出了一本画册,一边说一边摩挲着。“朕爱她,爱得都快疯了……”
陛下会爱人?这个认知又给了贺云一个巨大的震撼。
“朕恨不得将她锁在朕的密室里,让她永不见天日……朕恨不得所有见过她、将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人都去死!”
“朕是如此爱她,她却不能明白朕的苦心……她还跟朕闹别扭……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朕……朕朕甚至放弃了此生得以拥有她的可能!”
一个猜想浮现在贺云的脑海里,他不禁联想起不久前跟他性命相关的一件事,不仅如此,他还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灵帝给他下的一条死令:朕把崇尧交到你手里了,她但凡是出一星半点儿的差错,你们暗卫营……全都要给她陪葬!
那是偏殿修缮完工后的一个夜晚,次日,平遥公主就要搬出泰昭殿,灵帝就这样,将那个孩子的性命托付给了贺云。贺云至今都记得灵帝的表情,那模样仿佛是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交给了他一般……
“现在……连一个蛮夷……都要来跟朕讨要她!朕恨啊!若不是为这天下,朕真想就这样,把那个不知死活的珂萨尔活活捏死!”不知是什么时候,灵帝拿起了茶盏,啪的一声,那精致剔透的薄胎瓷器就这么被捏得粉碎。
瓷渣子飞溅到了贺云的脸上,可疼痛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感觉。他已经清楚地知道……灵帝口中深爱的女子……究竟是谁。
而灵帝似乎也在这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死死地盯着贺云,菲薄的唇角勾起一个残酷的弧度:“你看,朕如此爱她,为了她甚至做了她的父亲,朕还不够爱她吗?”
“陛下!”贺云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是怎么了?他那英明的君上怎么变成了这样?
“你将是知道这秘密却能继续活着的唯一的人,不要让朕失望。”灵帝终于走到了贺云的面前,他用脚抬起了贺云低埋的脑袋,让这个臣子与自己对视,“上次的事你做得很漂亮,朕很满意,守住你的忠心和嘴巴,朕还有事要交给你去办!”
“派人盯住朕的六皇子,顺便……去班罗看看那巴掌大的地方最近都发生了什么猫腻。”灵帝淡淡地吩咐着,仿佛刚刚那个情绪崩溃的是另一个人!
“传准驸马左凌殿!”灵帝一挥广袖,留给臣下一个冷酷的背影。
左凌殿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帝王笔直如长枪的身姿,还未等他开口,灵帝就转过头走到了他身边:“跟着。”
“是。”
灵帝就这样领着自己未来的女婿去了刑部大牢,“带路。”到了大牢门口,灵帝停下了,侧过身,示意左凌殿走在自己前面。
“陛下,您……”左凌殿有些犹豫,深夜,避开所有的守卫,屏退所有的臣下,来这里,这是一个帝王该做的吗?
“朕看自己的女儿,需要通知谁?”灵帝一眼就看出了左凌殿的心思,“带路!”
“是。”如此,左凌殿只能走上前。
崇尧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灵帝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但是,熟睡中的她隐约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氛围,她不禁在梦里呼唤出了两个字:“父皇……”
灵帝的心就那么一颤,是啊,这是叫着他“父皇”的孩子……这是在梦中都叫着他“父皇”的孩子,“崇尧……”
听到这一声呼唤,崇尧立刻睁开了眼睛,她惊得立刻坐直了:父皇怎么会来这儿?
灵帝见她醒来,立刻收敛了眼中的情绪,淡淡地看着这个朝自己走来的少女。
“父皇。”明明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崇尧突然觉得所有的言语都不太适合。明日太子正式大婚,今日所有应该前来朝贺的属国使臣理当齐聚长安,如今是深夜,按照常理,灵帝应该趁此良机好好了解一下属国的事务和近况,而他没有,那么,他出现在这里,目的可能并不是为了看她,只是要通知他一些事情。“出什么事儿了吗?”
灵帝强忍了多日的思念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看吧,这个孩子不爱你,她最关心的,永远都不会是你?!
“父皇,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崇尧看不出灵帝的心思,转而就朝向了立侍于灵帝身旁的左凌殿。
左凌殿立刻垂下了眼帘:这对父女之间的事情,他暂时还没有参与的打算。
而灵帝却被崇尧的这个动作刺激到了,沉声道:“崇尧,你可知罪?”
崇尧不语。
“你知道班罗族的首领给朕带来了什么?”灵帝又问。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在场。崇尧觉得灵帝这话问得实在多余。
“他带来了一幅画,画上的人是你,穿得还是七夕那天朕给你挑的红裳。”灵帝的语调不急不缓,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几个月前的崇尧:乖巧的、柔顺的,有一点点爪子,时不时伸出来挠一下,露出性子里桀骜不驯的一点点苗头。可眼前这个崇尧好像不是那样的,她变得有些冷淡,是理智的、镇定的,她深藏不露、忍而不发,小脑袋里那些飞速转动的想法一个都不会露出来。“你不想给父皇一个解释吗?你的画像,怎么会到了珂萨尔手里?”
父皇这是在怀疑我跟班罗族的人私下往来?崇尧的危机感一下子变得极其浓重,可是,很快,她就抛弃了内心的忐忑与不安,她看着面前的灵帝,道:“父皇,跟班罗族往来的可是六哥,您也不看看儿臣现在待在什么地方,就算有心想跟那群北方蛮子打交道,儿臣有机会吗?”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稍微露点儿意思她就能明白。可是,朕真是痛恨这种聪明啊。
“父皇,您什么时候放儿臣出去?”这暗无天日的大牢她可是待够了,再不出去,还真说不定哪天她的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想出去?”灵帝扬眉,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朕把你关在这儿是关着玩儿的?”
“就算是做给太后和重家看,这么多天也够了吧?父皇?班罗族既然带了儿臣的画像来,您不打算让儿臣去会会他?”崇尧几乎可以料定:如果父皇不想放我出去,他今天一定不会来这儿。
而灵帝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继续问:“崇尧,朕要是放你去北赛,你能给朕活着回来吗?”
左凌殿心里咯噔了一下:流放吗?这似乎并不像陛下素来行事的风格,且不说这一位在他心头的地位,就算真要处置,流放那几乎就是必死!这小祖宗一旦出了长安,那得有多少人想杀她!还不如直接手起刀落,给个痛快。
“父皇,您要儿臣去做什么?”崇尧反而从灵帝的问话里觉出点与众不同的味道来。
“和亲。”灵帝盯住崇尧的眼睛,伸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跟前,隔着大牢的铁栅栏整理者她的衣领,“去塞北,给朕,把班罗族灭了,活着回来,做得到吗?”
崇尧震惊地看着灵帝,“儿臣不是已经有驸马了吗?”
左凌殿也困惑了。他倒没有什么愤怒的感觉,虽然平遥公主已经许配给了自己,但是他最关心的远不是这个妻子的人,而是这个妻子能带给他的利益。灵帝想要灭掉班罗很久了,迟迟不动手的原因有很多,久攻不下是一方面,其他杂事和局势也都制约着。而这个帝王现在要把十二岁的平遥公主送进狼窝,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杀了重婕妤,朕得给重家一个交代。”说罢,灵帝转头看向左凌殿,道:“明白朕的意思了?禁宫护卫队根本就不适合你,朕可以给你一个更好的职位,前提是……和崇尧同生共死,做得到吗?”
灵帝的眼光是平静的,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无法拒绝这个提议,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当这个少年了解了这背后的意思时不会拒绝立功的机会。
“臣……领命。”左凌殿跪了下来。
灵帝扔给他一块令牌,道:“明日,就用这令牌在合适的时候将崇尧带出去让珂萨尔‘恰好’看到吧。”
“父皇!”崇尧发觉灵帝有要离开的意思,赶忙喊道。
“恩?”
“父皇!儿臣没有要杀您!儿臣只爱您!”崇尧急急道。
灵帝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身影融入了漆黑的夜色,再也辨不分明。
你爱朕?朕怎么从来都没有感觉到?灵帝的心几乎在滴血,然而他还是走得干脆而毫不留恋:“去立功吧,把班罗灭了,带着军功回来,那你便有资格堂堂正正地站在朕的厚德殿上……便有资格……活在这吃人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