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尧纪事》宋无疏

25、凤栖宫中妇怨长

　　灵帝把玩着重瑶胸前垂下的一绺乌发，没说话。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帐，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昨日那个视他如无物的小美人郑重而又肃穆的表情。
　　重瑶腻在灵帝的怀里，妩媚的眼睛同样注视着床前跪着的护国公主。这是她第三次见到这个不可一世的大昭第一公主，第一次是在她入宫的第一个除夕，第二次便是中秋的晚宴，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个被灵帝视为掌上明珠的少女明艳美丽如同骄阳，让人不敢逼视，而现在……她竟然觉得她阴沉狠辣，令人避之不及。
　　很难描述那样一种感觉，她只是跪在那里，漆黑的双眸却仿佛盛着帝国最深的夜色，你若看过去，便如同被卷入了一场暴风雨，瞬间便会溃不成军。
　　“陛下……”重瑶有点害怕，又朝灵帝的怀里缩了缩。
　　崇尧听到那一声娇柔的轻唤，心头的怒火更甚！她的父皇还从未因为哪个女人而弃朝堂而不顾，弃自己于不顾！
　　想到这里，崇尧双手高捧佩刀，朗声道：“父皇若因美色荒废朝政，那就休怪崇尧无礼了！崇尧必手刃妖姬，还后宫一片清明！”
　　后宫？她这是把自己当成皇后了？灵帝不由得弯了弯眉眼。
　　重瑶被那闪烁的刀光吓着了，楚楚可怜地看向灵帝，只求灵帝能保她无恙。她是怕崇尧的，从她进宫的第一天起，皇后就告诉过她：“你这酷似护国公主的名字和脸蛋儿是你最大的筹码，也是你最大的弱点，耐心等着，千万不要惹八公主不高兴，笼住陛下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长时间，重瑶一直是如履薄冰般等待着帝王的临幸，一直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护国公主的锋芒。而昨天，她成功了：帝王的热情连绵不绝，如同丰沛的春雨一般滋润了她快要荒芜的心田，她有理由相信，他的夫君不会让这样一个小女孩拿刀捅死自己。
　　灵帝用食指抵住重瑶的唇，道：“别说话，歇着吧，朕还在呢，没你什么事儿。”
　　的确是没她什么事儿的，这对天家父女之间的矛盾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解决。不过，重瑶显然会意错了，以为是灵帝护着她的。
　　崇尧亦然。
　　那个女人让她的父皇不理朝臣，那个女人，有跟自己一样的名字！
　　胸口就像要被怒火撑爆一般，崇尧几乎是从双膝跪地跳起来拿刀挑起了纱帐。
　　刀风掠过，凉飕飕的，锋口正是对着重瑶柔弱无骨的脖颈。
　　“啊！——”柔弱的女子被吓到了，尖叫起来。
　　灵帝两指夹住刀刃，冷声喝道：“崇尧，放肆！”
　　重瑶原本吓飞的神智终于在灵帝低沉的嗓音中回到了现实，她以为灵帝唤的是自己，却在看向帝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崇尧”指的是是拿着佩刀准备杀自己的那个人。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与护国公主同名，但是，当那两个字从灵帝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情绪从重瑶的心底升腾而起，耳边忽然回想起灵帝意乱情迷时的低唤，那样深情而迷恋的嗓音，究竟……叫的是谁？
　　灵帝几乎从未斥责过崇尧，他那句放肆一出口，最先愣住的竟然是他自己。
　　崇尧却是侧过脸来，抽出被灵帝夹住的佩刀，怒道：“你荒唐！”
　　敢问，谁有胆子这样对大昭至尊说出这样的话？重瑶慌乱地看看灵帝，又看看护国公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寻个地方躲起来。孰料，灵帝一把抓住了她，硬是将她按在了床上。
　　俊美的帝王懒懒地半躺着，一边抚摸着被制住的佳人的柔腻的肌肤，一边睥睨着自己心爱的公主，他似乎是眯了眯眼，又似乎是没有，然后，沉声道：“崇尧，这就是你对父皇说话的态度吗？”
　　你，这个称谓，似乎有些大逆不道了啊……
　　崇尧盯着游移在女子肢体上的手掌，原本已经微红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厉芒。
　　刀风呼啸，横亘而出，一瞬封喉。
　　重瑶惊恐地低头，却只看到自己前胸大片的血渍。她很想再大叫一声，然而，她再也做不到了。锋利菲薄的佩刀划破了她的咽喉，她只能睁着那双水光潋滟、妖媚惑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血于刹那润湿了整张床铺。
　　灵帝也诧异了，他真是没有料到，他的崇尧，真是说杀人就杀人。
　　“父皇，请您上朝！”崇尧扔了佩刀，重新跪在了灵帝的面前。
　　览嘉宫的雕花窗户敞开着，秋风越过窗棱吹进来，鼓起了淡蓝色的绣金纱帐，那薄雾一般轻盈的织品轻轻地飘荡着，时而抚过崇尧的后背，时而又飘远而去。
　　外面似乎还有鸟雀的叫声，啾啾唧唧的，带着欢快的节奏感，衬得屋内的气氛如死水一般。
　　灵帝瞥视了一眼已经断气的重瑶，并没有松开臂膀，丝毫不在意粘稠的鲜血会弄脏他的龙袍。他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手边的这个女人，仿佛这个体温已经开始降低的人是他自己。
　　灵帝知道崇尧跪着，他甚至知道，那个孩子即使是跪着，脊梁也是笔直的，如同一杆金枪。那是他教的，他还教过她杀人一定要一击毙命不留后患。而她总是学得很好，比从前他看到的还要好。
　　转过头来，入眼的果然是那孩子笔挺的姿态，灵帝甚至在崇尧身上嗅到了几许大义凛然的味道。事实上，女子温热的鲜血所散发出来的腥咸气味迷惑了他，他都快有点神志不清了。
　　“父皇，请您上朝！”崇尧又重复了一声。
　　上朝吗？灵帝不由得冷笑，朕是大昭的帝王，朕就算真的罢朝又怎么样！
　　“崇尧，你杀不了你弟弟，连朕……你都不放在眼里了吗！朕还活着，你就这样拿着佩刀在朕的面前杀人，你当朕是死的吗！今日你擅自闯入览嘉宫，三品婕妤在你眼里，连人都不算吗？那你要是哪天不高兴了，是不是连朕都要杀了，啊？”
　　帝王毫无感情的质问破空而来，每一句都如利剑，正中崇尧心尖，她猛地抬起头，辩驳道：“我没有！”
　　“你没有？”灵帝终于从床上起身，他那被鲜血淋湿的龙袍黑中带红，有着格外沉重的质感。他用脚挑起地上的佩刀，指着上面的血珠，道：“朕就躺在那里，这刀要是偏上几分，你说……朕这个真龙天子的命真能硬得过兵刃吗？啊？”
　　“崇尧只是在清君侧，并没有弑君杀父的念头。”崇尧冷淡道。她的父皇今日脑子不太清楚，联想太过丰富了……
　　“清君侧……”灵帝兀自笑起来，抚掌赞道：“好一个清君侧！”他一把拎起崇尧，狭长的凤眸锁住她的面庞，道：“你难道不知道……你才是那个最该被清的人吗！”
　　朕那样爱你，年年岁岁、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爱你，你因为一点点小委屈就不理睬朕，好，朕承认朕冤枉你，可你难道就不该反省一下你自己吗！
　　你以为，凭她区区三品婕妤就能令朕罢朝一日吗？你难道不知道昨日你那玩笑的举措已经成功地让整个大昭全部的臣子都做好了弹劾罢免你的准备吗？
　　你又可曾想过，你受了委屈，最难过的，是朕……早朝，你将站在朕的面前，朕该怎么对你？是斥责你，还是袒护你，你若依旧不理睬朕，朕又该如何？
　　“你这白眼儿狼的心里，就只有你自己！”良苦用心空付流水，灵帝痛彻心扉。
　　崇尧被他那样拎着，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是白眼儿狼，我才是那个最该被清的人，好，好，真好，父皇啊父皇，您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费力地扳开帝王暴出青筋的手，崇尧冷笑着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领，拂袖而去。她甚至不曾细想：为什么自己要杀了重瑶，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令灵帝罢朝一日吗？
　　灵帝独自在内室站了很久很久，绕出金漆大屏风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恢复了正常。
　　“殓了吧。”帝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览嘉宫，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三品婕妤死了，这并不是一件小事。皇后娘娘立刻就得到了消息，她不敢轻举妄动，便找来了览嘉宫早晨轮守侍卫问话。
　　直到那侍卫离开很久以后，皇后娘娘的双手还在颤抖：那个孩子……杀了重瑶……在陛下面前！那……万一她的手一偏，陛下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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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她的本意就是要杀陛下呢？这个设想让皇后的心狂跳起来，她兴奋极了，怎么说呢？灵帝跟她大婚的那天夜里她也没有那么兴奋过……
　　唤来心腹的内侍，皇后简单而完整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紧接着，她为自己泡了一壶茶——极品的六安瓜片，细细地品味起来。
　　皇后很年少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是七皇子的妻子，一文不名的七皇子生了一副风流无匹的样貌，她钦慕已久。为了讨七皇子的欢心，她学了一手绝妙的茶艺，然而，二十多年已过，这一手茶艺也只有她自己来享受了……
　　袅袅的茶烟模糊了皇后的视线，她甚至可以透过这蒸腾的水汽看到那个明艳如同鲜花儿一样的护国公主迅速地凋零。唇角浅浅地勾起来，舌尖残存着茶汤清淡甘美的滋味，皇后对那个不久以后一定会出现的场面非常满意。她已经做了太久的蠢笨皇后，这一次，谁也不会比她更聪明……

　　传言如同秋日里乘风而来的野火，燃烧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枯枝败叶，在萧瑟高远的天空下逐渐炽烈，继而燎原。
　　等到这一天的下午，太后也得知了护国公主弑君未遂的消息。尽管理智上她知道这是个局，但是宣扬的众人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仿佛个个都是那个惊险场面的目击者一样，由不得她不信。
　　于是，太后降下了一道懿旨：将护国公主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灵帝得知太后的举动时正在批阅今早才呈上来的奏章，他只是略微顿了顿御笔，然后无言地低下头，继续自己未完成的事情。
　　早晨的事态是极度严重而诡异的，孟平无法根据具体情况推测出灵帝的心思，只能僵在那里，既不敢出声，也不敢去慧德殿报信。
　　太后派来的人在没有帝王阻拦的情况下长驱直入，由于暗卫没有接收到保护公主的任务，所以这些浩浩荡荡的人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踹开了慧德殿的大门，将半躺在虎皮软榻上的护国公主围了起来。
　　为首的是一位成熟的中年男性，崇尧觉得他很眼熟，应该是早朝上见过的，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印象了。
　　“殿下，请您跟微臣走一趟。”刑部侍郎半弯着腰，十分恭敬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崇尧半眯着眼睛，倨傲地问：“谁让你来的？”
　　刑部侍郎抹了把汗，答道：“微臣……奉太后懿旨前来请您……走一趟。”
　　“什么时候后宫的人也能使唤前朝的臣子了？”崇尧坐起身来，上下打量着这位满头大汗的大爷。在崇尧的心里，能够叫得动前朝官员的只有灵帝，至于那已经在深宫之中沉寂了很多年的太后……只不过是后宫的一部分而已。
　　刑部侍郎无法回答护国公主的问题，他发现像自己这样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竟然在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个认知让他有点恼火。“殿下，请您配合，否则……”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他以为任何人都能理解。
　　崇尧却是微笑着走到他跟前，扬起艳丽的脸蛋儿，问道：“否则怎样？你能耐我何？”
　　一口气就这么堵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刑部尚书的脸都绿了。
　　太后身边伺候的老太监也发觉出了不对，凑到刑部侍郎耳边，小声道：“大人，速战速决啊。”
　　刑部侍郎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的失误，一招手叫上来两个带刀侍卫，命令道：“将护国公主拿下！”
　　没等那两人近身，崇尧冷哼一声，负手走向殿外，道：“都离本殿下远点儿！刑部大牢，本殿下自己会去！”她长长的衣摆铺散着，墨黑的颜色，浓重的，压抑的，却仿佛火凤的尾羽一般，给人以强烈而震撼的视觉刺激……
　　刑部侍郎在那一刹那彻底被摄住了，竟然忘记要跟上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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