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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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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丢失过一束花。
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时值大年下,爷爷带着我上京拜年,住在当时解家的老宅子里。那时解九爷还在,从外面看起来大家气度仍然是维持着的,老一辈互相客套寒暄显露的笑容还不至于显得过分虚假。当时爷爷引着我见过解九爷,就把我指给了一直站在角落里看着大人们来往说笑的穿粉衣服的小女孩,说那是小花,解家的小主人,你就不要傻站在这里了,跟着她去玩吧。
我忘了我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似乎是很不情愿。说起来,小时候的我并不是容易和人迅速混成一片的性格,如果没人理我,我会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玩一天,也不会觉得寂寞。所以在爷爷告诉我以后,我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只是看了看那个小姑娘。而她却一直瞧着我,看我没有过去的意思,突然蹬蹬蹬跑了过来,一把拉起我的手:“吴邪,跟我去花园里玩吧!”
我被她猛地拉着跑起来,一时错愕,张口结舌半天,冒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爷爷告诉我的。”她回头冲我笑笑,声音非常甜,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女孩子声音,不自觉就有点脸红,“我带你去看梅花,好不好?”
梅花有什么好看的,杭州也有,爷爷都曾在家里种过两株。我一边腹诽一边随着她转过回廊绕过院子,一直跑到宅子后的小花园里。这花园建的非常隐蔽,一般人不注意都发现不了。我正被这曲曲折折的路绕的七荤八素,前面一直拉着我的小花就猛地停住,我差点没撞到她身上,“到了!”
然后我看到了什么?不大的花园,满满都是梅花,迎寒怒放,正是好时候。天色本来阴沉欲来雪,花瓣却都像会发光一样,在低沉的天色下明亮生辉,和它们相比,我们家宅子里那两株可怜的梅花真是提都不要提。它们的张扬简直叫我吃惊,北京冬日这么冷,它们却开得这么灿烂,灿烂的仿佛能看见洋溢流动的生命力。我呆呆把目光从其上移到小花身上:“好漂亮。”
“啊?”小花愣了愣,被我逗笑了,下一句话却就把我直接弄了个大红脸,“你怎么对着我说……是在说我吗?”
后来我终于能想起那天的场景,我当时语无伦次地解释,小花却故意不听,一直逗我,直到最后我没得说了也只能跟着她笑。她笑起来的确很好看,像是从招贴画上走下来的一样,异常的清爽漂亮。最后看够了,小花摘下一束梅花给我,说,你带到你房间去吧,每天看看也挺好的啊。
后来我们就熟悉了,几个小孩子常常在一块玩,有小花和她叔伯家的孩子,还有霍家来的秀秀和她几个哥哥,那时秀秀还非常小,我们都不怎么敢带着她出门,就怕她冻着。再后来大雪下来,几个人就在院子里堆雪人,互相打雪仗,不亦乐乎。有时还会一起作嫁新娘的游戏,逼着我说以后要娶秀秀,我结巴了半天说不出来,别人都笑得不得了。要提的是那几个男孩子基本上都是围着小花转,小花偏偏不理他们,倒愿意来和我说说话。我有时远远看着他们一群人只是笑,心里却真实觉得,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爷爷并没有带着我呆多少天,很快到了要回去的日子。临走前夜小孩子们散了后小花送我回住的地方,一路默默无语,到了我房门前我正要说小花你回去吧,她却开了口:“我送你的那束花,你还留着吗?”
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当然,扭头看我的床头,想把它指给小花看看——我每天都好好照顾它,希望到我临走那天它还能保持完整开放的样子——却突然发现,那束花不见了!
我“啊”了一声奔进房去,惊愕地把一直装着花的瓶子从床头取下来,花没了,里面的水却还在。不知道是被佣人当垃圾扔掉了还是被人偷偷拿了走,我呆呆地捧着瓶子看向小花,半天说不出话,她也同样错愕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挤出一个笑容:“花没了?”
“我不知道,明明一直就摆在这里。”我一着急说话就会很快,“明明我出门前还在,我保证……你让我再想想,可能是谁拿走了……我去问问别人去!”
“不用了。”就在我奔出门的时候小花侧身拉住了我,她的劲很大,拉得我就是一个趔趄,“别去了吴邪,就一束花嘛,别放在心上……明天我再给你摘一束,你带回杭州吧。”
可第二天小花却没来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听爷爷说是被二爷忽然叫回去了,是戏班有事。我其实知道小花是二爷的弟子,唱花旦和青衣,有一次开玩笑还说过让她以后专门给我唱一次——结果那天直到我和爷爷出门,坐上车,我频频回望,却还是没在送别的人群中看见那个粉色的小小身影。有点委屈地低着头抽噎了一声,爷爷搂过我问怎么了,我摇摇头埋头在爷爷怀里,却终于什么也都没说。
那个冬天,直到结束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再看见梅花。甚至到爷爷家里,都会下意识绕着那两株梅花走开,自己却也解释不了是怎么回事。
或许,只是个心结而已。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想起了这么遥远以前的事——这是飞机抵达首都机场前最后半个小时,我其实已经好几天没安稳睡过,到这时实在熬不住了就眯了一下,奇奇怪怪地做了很多梦,梦里就有这些小时候在北京的记忆——有解家的宅子,有穿着粉衣服漂亮可爱的小花,还有那束绚烂惊人而最终不知所踪的梅花。我猛地惊醒,飞机里已经开始播报说本次航班马上就要抵达首都机场,请各位乘客照管好自己的东西。我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围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的人群,忽然就觉得心下酸涩得很。
我当然知道现在早已不是那个曾经的“小时候”,也知道解语花根本不是个姑娘而是个大老爷们,更兼是现在北京解家的当家,我还知道他帮过我很多,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但那感觉还在。我知道,从小到大都知道,解语花对我很好,他不会害我,即使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黑白颠倒,他也不见得会害我。我小的时候弄丢了他给我的花,他没有生气,反而是我会因为他失信没来送我而觉得小小的委屈——是不是一直以来,我身边的朋友们,都是这样对我,即使知道我命犯太极好奇心重而又极其固执,却也在拦不住我要做什么的时候跟着我一起向前走,甚至挡在我面前为我解决掉危险,而不是退却,那——我长长吸了口气把脸埋在手里——那张起灵呢?他是和他们一样,还是会比他们更近一步?他在和我相处的时候,遇到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时候,是怎样看我?我隐隐能回忆起那个断电的夜晚,我靠在浴缸上,感觉一个低而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倏忽地滑过。那声音说吴邪,好点了吗。不知怎么,我开始相信那是张起灵,坚信那是张起灵。就因为那个声音让我莫名地安心,和我能想起张起灵这个名字时有同样的安心。没有解释,也没想过去寻求解释。
我就是相信,而已。
这是我在现实的记忆里仅能抓得住的一点东西,我必须要相信,而已。
出了机场大老远地就看见小花倚在他那辆显然是新换的跑车边上玩手机,北京冬天这么冷也不见他多穿多少,看见我包得像个球一样就笑了起来。我冻得几乎是小跑过去急急钻进了车里,好容易适应了温度,小花在前面问我要不要先去吃个饭,他在北京饭店都已经定好了桌子。我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现在方不方便回你们家的老宅子?”
“这倒是不难,”小花打着方向盘诧异地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不过,你要干什么?”
“我……”想了想没说出来,“要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回去一趟吧,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又想到什么了。”小花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车子却已经迅速地转了头,直向解家的老宅子飞驰而去。
我不是想到什么,我眯着眼靠着车座后背假寐的时候,微微摇头笑了下。
我只是想给他看一束花,一束梅花。不管是代表我当年丢失没来得及给他看的那束还是他承诺给我却没有兑现的那束,都不重要,我只是想指给他看这束花,然后对他说谢谢,谢谢他。
谢谢他,所做过的一切,从那么小的时候,直到长大后,所有的相助,我最珍重的朋友们,我可能不能一一表达谢意,却也只能这样。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