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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此身何属(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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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棠顺着手指看过去,却有一方木匾悬在屋舍上,上题四个大字,破卷残帙。
诸葛棠不明所以,颔首道:“确是好字。”
这四字写得极是流畅有势,笔力遒劲之余,又有傲视繁华三千的睥睨出尘。她与阮浩之皆爱书法,种种碑文真迹所见颇多,自然也是个中的行家,见这样的字,已经可以赞一句当世无出其右了。
杜行止行事癫狂,喜欢四处乱走,应当是无意中发现了这四字,此时见了好字,忍不住拿着笛子乱舞起来,“哈哈哈,好舒服,这字看得我好舒服!”
诸葛棠更是糊涂,退开几步,细看杜行止四处乱舞,却是微微一怔。笛管所指,分明有剑招的影子。她蓦然回身重看那四个大字,霎时明白,为何杜行止会说,这字看得他好舒服。
这四字,分明就是剑意写成!
“破”字、“残”字中剑气清冽,自是将剑法中的破字诀与残字诀融入了书法,这二者霸气相当,却又能融为一体,委实不易。
但杜行止不知坤剑山庄武学,不能参破,亦只觉得真气激荡,令他舒服起舞,却不能与剑术融为一体。
诸葛棠细细凝注于牌匾,眉心一股清凉舒展开来,只觉得胸口真气涌动,几欲破骨而出,她虽然心法口诀背了许多,却并没有丝毫自如调使真气的经验,此刻只觉得一定要做些什么,才可舒缓身体的不适。右手不假思索一提,拔剑出鞘,翻手一式,竟随着乱走的杜行止,这庭院中舞起“破”“残”二字。
诸葛棠习剑不过半月,但谢瑱闲暇时却早已将坤剑山庄各套剑术的心法口诀悉数传授。其中一套“坤剑十三式”,正合这破字诀与残字诀的剑意。
只见剑光急转,诸葛棠已从“破”、“残”二字中窥到其余几式的门径,左手下意识平起,右手剑势如风,直向庭中乱走的杜行止刺去,这一式是“离”字诀,取义“分崩离析”,剑气最盛,不论什么受此一剑,即便不“分崩离析”,亦要四分五裂,诸葛棠习剑时日尚短,更惶论知道如何收发自如,此刻剑出难回,杜行止正是高兴,剑气一至,不假思索便回笛迎了过去,两股劲道缠在一起,竟一时胶着难分上下。
“女娃娃,你这是什么剑法,戾气恁重!”说着笛管一挑,内劲回冲,诸葛棠守元不及,一口血喷出来。
方才金玉相撞,激斗出声,早已惊动了外面巡查的弟子:“谁闯进山庄重地?”
奔走的脚步声越发靠近,杜行止看着几欲昏迷的诸葛棠,大呼一句:“真是麻烦!”提起人便飞身而去。
待巡查的弟子进来,庭中空荡荡的,只有被踩的纷乱的薄雪,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杜行止将人扛在肩上上,诸葛棠被内劲反噬,吐了一口血后,只觉胸口发闷,咳了两声道:“放我下来。”
杜行止又呼一声:“真是麻烦!”便将人放下。
诸葛棠一落到地上,双脚一软险些跌倒,便仗剑立好,话一出口,却是问道:“你昨夜为什么喝多了?”
杜行止拂袖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诸葛棠想了想,又道:“我也喜欢喝酒,下次喝酒,你来找我,我不怕你耍酒疯。”
杜行止为人天真,哪里知道诸葛棠是想借机打探上弦月和韩章的事情,大喜过望:“当真?我现在就想喝酒了,来!”说着一扯诸葛棠,却扯出一连串的咳嗽。
诸葛棠捂着胸口道:“现在不行,我得回去休息,胸口很痛。”
杜行止一脸失落:“那你走吧,女娃娃,别忘了我下次找你喝酒啊。”
诸葛棠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嗯。”
杜行止足尖一点,人又消失在眼前了。
诸葛棠说想陪他喝酒是假,胸口很痛却是真的,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轻轻喘息着。坤剑山庄太大,她也不知此处是哪里,望着茫茫雪林中的几处小径,竟不知何去何从。
忽然眼前一花,对面便站了一个人,伸手扶起她问道:“伤到了么?”
诸葛棠抬眼淡淡看了对方一眼,已习惯了裴楷神出鬼没,心知他是个危险人物,离得远些为好,只是体力透支,便轻笑了一下:“多谢师兄挂心,我很好。”
下一刻周身一轻,裴楷竟将人打横抱起,诸葛棠身上未干的血迹就擦在他衣襟,他也不介怀,“你想问什么,可以问我,不必拐着弯去套杜行止的话,他为人天真,嫉恶如仇,知道你利用他,杀了你连眼都不会眨。”
诸葛棠沉默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忽地失笑,她已许久没有这般笑过。
裴楷不惊不动,走得闲庭信步,道:“怎么?”
诸葛棠叹了口气:“没什么,只觉在你眼前,仿佛无所遁形。”
裴楷抿唇,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至少有一件事你伪装的很好。”
诸葛棠心跳渐渐缓慢下来,只觉额际有冷汗渗出:“什么?”
裴楷无视诸葛棠逐渐幽深的目光,口吻悠长,“第一次见你时,便是几个月前,你重伤在床,昏迷不醒。我曾在众人离去后,搭脉一试,而那个时候……”刻意在此时看了她一眼,裴楷继续道,“你的脉搏早已渐渐微弱,就在我手指下,停了脉动。”
诸葛棠闭上眼睛,似乎是想笑,但终究没能笑出来:“然后?”
裴楷道:“我不忍将这噩耗告知夫人,当夜被召回洛阳。第二天金陵就传来消息,说少庄主醒了。”他边说边将走,直走到一处亭子,将人放在石椅上,握住了掌心。
霎时,有温热的内力源源不绝渡过来,替她整理纷乱的内息。
他便蹲在她身侧,眉眼如画,神色安恬:“若不是当日诊脉时,我清醒无比,而今,我怕是还以为那是场梦。所以你装得很好。”他抬眉冲她一笑,眼底丝毫没有笑意,“我至今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诸葛棠迎着他目光,面色依旧淡淡:“师兄说笑了。我若死了,又怎能安然坐在这里。”
裴楷但笑不语,过了片刻,松手坐在她身侧,诸葛棠果然感觉不到胸口疼痛,心中惊异对方深厚的内力,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研判审视对方的举动。
过了良久,诸葛棠终于道:“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裴楷闻言歪着头看她,忽而一笑:“你果然聪明。”
诸葛棠不理他夸赞,只道:“如你所说,我去套杜行止的话,还不如直接来问你。不如我们各取所需。”
“你想要什么?”裴楷与她几乎是并肩而坐,两人谁都不看对方,却能心平气和交谈。
诸葛棠思索了片刻:“虽然我不知你怀疑我是什么人,揣摩我有什么样的阴谋,事实上,我的确无从解释。但我想要的,应该与你们所争夺谋算的东西并无关联。”静了一会,她叹息道,“我只想找到韩章。我想见见他,才肯死心。”
裴楷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不语。诸葛棠冷笑一声:“你不信我?”
裴楷仍旧不语,过了片刻,才道:“信与不信,有何分别,只要我能做到便可。”他起身便走,也不看她:“今夜子时。等我。”他六个字说完,人已经在几丈开外。
裴楷自言在山庄停留一些时日,但依然极少现身,此时并未刻意隐藏形迹,便被迎面而来的路言抓了个正着:“大师兄!”
路言见过裴楷几次,知道他入门甚早,是以上前打招呼,顺便问道:“杜行止将少庄主掳走了,大师兄可曾见到?”
裴楷一路跟着杜行止与诸葛棠,才能鬼魅一般出现在诸葛棠眼前,自然是瞧了个一清二楚,见路言一脸焦急,将指节抵在唇边咳了一声,睁眼说起瞎话:“未曾见过,出什么事了?”
路言道:“师妹天真烂漫,不知礼数,或是冲撞了逍遥散人,那个疯子昨夜还险些杀了师妹,这会儿把人带走了,肯定心怀不轨。师兄,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吧?”
裴楷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说不定师妹已经回房了,莫心急,回去看看吧。”说着安抚地一笑,便负手走了。留下路言在身后兀自着急。
回了房,只听得屋内似有窸窸窣窣的裙裾声,裴楷容色不变,抬手哐的一声砸合了门:“滚出来。”
里面骤然一静,过了片刻,才有人自帘内走出来。
这款款走出的女子一身华彩,明眸皓齿地一笑,竟是司马应离。司马应离等不及裴楷开口,便上前几步,执住了裴楷的一只手,欢喜道:“师兄。”伴着声调微扬,眉梢却挑起嘲意:“或者,我到底该叫你什么?众人皆知裴楷奉职廷尉司,又怎能轻易脱身外出一月有余?”
“三师妹唤这声师兄之前,是否也要记着自己公主的礼数?”缓慢拨开她的手,裴楷笑意雅然,却不回应她的怀疑,亦不正眼看她。
司马应离骤然色变,一时下不来台,冷声道:“你这是在警告本宫?”
房内微暗,裴楷心知司马应离闯进自己房里,是借故接近,不知想及什么,终究是带了丝纵容,含笑缓缓低语:“裴楷不敢。”像模像样地微微一欠身,却不多言,自顾自从司马应离身侧走过。
司马应离自觉话重了,失措地从身后捉住了裴楷的衣袖,赔罪一般低唤:“师兄。”
“ 裴楷一介布衣,怎承得起公主一句‘师兄’?”裴楷避开,不叫她触碰到自己,背着这眼含情愫的女子,不容抗拒道:“夜深了,男女有防。”
司马应离自然知道这是逐客令,即便再三鼓足勇气,也并未到不知廉耻的地步,几欲开口,却说不出话来,眼眶的泪摇摇欲坠,低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