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传奇》九魅

20、先生

　　烛光笼着室内昏暗，便氤氲着丝温意。
　　夜凰再开眼时见到的是凤倾，似乎有些许不同，不是那会与他笑里藏刀的摸样，却如桃林初见时她眼底的犹疑可怜和深藏的警戒，和望着他这个突然出现的“世外高人”的欢喜与希望，还有那小心翼翼的见缝插针。
　　夜凰咳嗽一声，凤倾才注意到他醒过来了，起身倒了水递过来。
　　他微微起身，她便来扶，夜凰也不客气，看她一眼就着她的手便喝了两口。
　　夜凰静坐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开口便道，“大半夜的，去休息吧。”看她还不动，夜凰道，“坐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负罪感还是同情心？”
　　凤倾良久才吐出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伤的如此重。”
　　夜凰看她这副摸样淡淡道，“苏陵没告诉你么，本王近来劳累郁结在心，需要解开这口气吐出一口血，奈何很少有事情能让本王有起伏，所以近两天一直等着王妃来‘探病’。”看着凤倾微微僵硬的神色，他感慨道，“我就知道只有凤倾不会令我失望。”
　　凤倾哑然，“你……”心中却觉得如果有这样的事苏陵会不告诉她么。
　　烛光下，夜凰的脸色还带着病容，他的雍容温雅与冷漠沉寒交错了，凤倾眼前一恍，便觉得那个数月未见的先生出现了，一时间千言万语，理智却清醒的知道已经不是那个桃林中的世外人了，她望着他良久低了眉眼似叹似唤，“先生……”
　　夜凰闻此冰静眼底微微一动，这一唤也触动了心底似曾有过的柔软，他雍然一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这一抚便似旧日先生的习惯，便生出了她脸上努力隐忍却怎样都遮不住的一丝委屈，“先生便应是先生，为何要骗凤倾……”
　　夜凰心中一软，手微微用力便将她拥入怀中。
　　凤倾没有反抗，有些往事剥落在空气中，时隔数月的念念不忘与那乍然被骗的失望交杂在一起，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他拥着她，良久才开口道，“先生知道你心里有气有不甘，但是我半生倥偬，在权利战争中沉浮奔波，在真假棋局中阴谋阳谋，面寒心重大局为重利益在先，超脱世外心无挂碍的诸葛先生，那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身份而已。”
　　凤倾闭眼无奈应一声，他亲口向她承认，他那样高傲的人大概也是不会认错的，话说至此已算难得，可她心里只觉异常酸涩，她敬慕先生,却极不喜欢夜凰，甚至可以说是反感讨厌，甚至还有些惧怕，每次生死当前，他那能溺人的深寒望着她，都让她只会生出算计，只想速速逃离，她至今难以想象，她来到异世，最敬慕欣羡的人，与她最厌恶惧怕的人，居然是一个人！
　　昔日桃林中，他们日日相对，对酒调琴，下棋谈心，他的胸中经纬天下，她的智慧灵动不羁，他亲授她武功。月光花下，他那样宠溺的望着她，抱她回家，她也舍了清誉护他。安乐相携的日子飞逝，不知不觉中也成知己，蓦然的分离又让人猝不及防。
　　这一入怀，千言万语，万般心之所思，皆涌动而出，却难以言喻。
　　夜凰安抚的拍了拍她，带着先生的宠溺，“先生知道你此刻欢喜的只是先生,你一向都是个清醒的人，有些事分的太清记得太准。你是不是厌极了玄王夜凰。”
　　她被他说中了心事，却也只能静默不语。他继续温言道，“可是丫头，有件事你必须得认清，不论你喜不喜欢，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和玄王已经绑在一起了，身在局中已然没有退路了。”他侧着脸颊轻声道,“你要忘记那些不快，让自己的心重新去接近。”
　　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将她看的这般透彻，这世上唯有一个人会给她把棋局分析的如此坦诚明白，这个人就是先生，可这棋局如此残酷，可这先生如今只成了梦幻中的一个身份。
　　凤倾贪恋着温暖的先生，又忿恨着无情的夜凰，她任他抱着，又觉此刻他究竟是先生还是夜凰，说到底先生终究是夜凰，可夜凰不可能永远是先生，真假难辨，她闭目在他怀中逗留片刻,缓缓抬起头望他,却倏忽离开那怀抱,眼底已是清白无虞,“先生最是清楚凤倾的为人，玄王三番五次欲置凤倾于死地，人的心是一步步试探接近相知相离，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凤倾和玄王不是一路人，也就无所谓接近不接近。”
　　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也是预料之中，夜凰望着她的眼睛说出不似夜凰能说出的话,“玄王纵使无情，也从未想真的要置你于死地.”
　　凤倾唇边飘出一缕笑意，“便如王爷曾经所言，凤倾大概是还有用的吧。”
　　他研判着她的神色，并没有变成那个冷面夜凰，脸上却生出先生向来有的从容宠溺，良久抬眼望向窗外，“在天都外驿站，把你留在敌军屋顶，是因为夜凰知道凤栖已至，而非你所想的要借刀杀人。千里送荔枝，只不过是得知那种可入药的云南荔枝确实有益于你独特的体质恢复，而非是让你木秀于林，于劲风摧之，至于丫鬟泄密，那属于节外生枝。那次在皇宫用剑指着你，也没有想要杀人灭口，玄王还在思索着两全其美之法的时候，你却已经使出杀招来对付他。他也曾嘱于苏陵，要护你周全。”
　　他所言与自己所料全不一致，却是让凤倾片刻恍惚，好像自己想岔了事，但也不过是片刻动容，凤倾自嘲轻笑，“如此说反倒是凤倾对王爷误会至深了，那先生告诉凤倾，玄王爷于敌军面前发出的箭不偏不倚直奔凤倾胸口，又当如何？。”
　　先生静静的望着她，“因为夜凰猜到，那个聪颖剔透的女子，会如何自保。”
　　凤倾笑道，“王爷就不怕他可能猜的不对，凤倾便已横尸当场么，从王爷把凤倾盖头勉为其难掀到一半便不辞而别，以后种种，凤倾逃过三次劫难后不过是成了可用的棋子，如今难为先生替玄王向凤倾解释没有想要置凤倾于死地，凤倾是否应该感恩戴德，先生说，玄王爷是否有些自以为是了。”
　　性冷孤傲如夜凰，大概还从来没有人这样与他说话过，可是他今日偏偏是那个儒雅大度对她纵宠的先生，“那凤倾打算怎么办？”
　　凤倾低眉笑了笑，“顺其自然，从心而为。”
　　他身子向前倾了倾，温和平静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好一个从心而为。”他抬手触上她的脸颊，她没有躲避，与他对视，他的手才一辗转轻抬起她脸，话语里生出少有的温柔，“凤倾性子安乐淡泊，对夜凰这等道不同的人，应该是视而不见，毫不影响心情才对，就如你刚被他以箭相向，却依然理智做出要与他唇亡齿寒的决定，丫头告诉先生，如今这般动怒，甚至情绪失控，可是为何？”
　　凤倾心间掠过无数溪流，漾在胸间，她终于无法对视他那如瀚海般的目光，在他面前，她像个不穿衣的孩子，羞恼又尴尬。
　　凤倾回头欲躲，他却身子前倾，一息之隔，就那么脸对脸望进了凤倾眼底，静默如海的眼波深处流出一丝清光，“丫头，先生来告诉你，也许凤倾厌弃的并非夜凰，凤倾厌弃的是夜凰是先生而已。”
　　凤倾被那如海的眸光笼罩，她起身离开，背对着他。良久回头，已经面色安详，缓缓道，“王爷还是先好好养伤吧，凤倾改天再来看你。”
　　他温和缓慢地说，“听先生的，试着打开心结，惟其如此，这一路才能不苦。”
　　夜凰本以为凤倾会避着他，她需要自己安静的来想一想，可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凤倾居然派人传信，说要王爷陪王妃竹林散步。
　　第二日清霞初透，玄王爷准时候在竹林旁，凤倾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自然的一脸倦意，“王爷早上好。”
　　她称他为王爷，那他便不能以先生自居，看她脸色比他还苍白，“王妃看起来不怎么好。”
　　“大概是没睡好。”凤倾打个哈欠，两人便一路翠竹青青的信步下去，虽然昨日谈了很多，但先生的影子一消失，一个心尚有芥蒂懒得寒暄，一个孤傲冰冷向来寡言，两人的话题少的可怜。
　　忽然一个白色影子窜过来打破了这宁静，凤倾才反应过来时昨日那只小兽，就见那小东西要死不死的往夜凰的肩上攀爬，而夜凰的脸色只能用冰冷沉寒形容，玄色衣袖才动，凤倾已然扑过去抓那只小兽，夜凰这种人怎么会允许一只小兽伫立他肩头，夜凰眉头一皱，在快要倾倒的凤倾肘上一托，身子这么差？
　　她的武功底子他还是清楚的，她今日脚步一直有些虚浮，气息脸色也不好，刚才那一扑更是凸显。
　　凤倾却紧着揪着耳朵把那金瞳小兽抱在怀里，不知原委的她只见夜凰的脸色实在是不好，便一心为这小兽脱险，“我和这小家伙有缘，不如就让它跟了我吧。”
　　夜凰深深看她一眼，“你确定要？”
　　凤倾并未觉不妥，狠狠的点头，“我很喜欢它。”
　　“那就随了你吧。”凤倾点了点头，谁料夜凰下一刻对着小兽缓缓道，“金瞳，以后她便是你的主人了。”小兽呜呜两声去蹭夜凰的衣袖，夜凰抬手抚了抚它，它便乖乖的窝在凤倾怀中，抬眼对着凤倾，金色眸光中带着笑意，会说话似得。
　　凤倾一时脸色微红，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好人做跑偏了，还顺带着夺人所爱了。
　　但想说什么，夜凰却已然信步前行去了，看到小东西笑眯眯的样子，心道罢了，跟着她的日子应该不会比跟着夜凰的日子差。
　　两个人散步散了半天，夜凰也明白了这王妃大概是苏陵派来的，不让他处理政事罢了，中午饭凤倾一口没吃，反倒是喂了小兽不少，夜凰吃了些便道，“苏陵呢。”
　　凤倾道，“他今日忙，不要打扰他，你的药也都熬好了。”
　　夜凰看她越发不好的脸色，“回去休息吧。”
　　凤倾一愣，“没事，我不累。”
　　夜凰淡淡道，“本王一下午不处理公务，自己散步就是了。”
　　凤倾反应了几秒钟不禁一笑，这王爷倒也不冷的一无是处。
　　夜凰瞥她一眼，“你还笑得出来，大概是旧伤复发了。”回头唤了一人把苏陵叫来。凤倾知道他肃穆起来，便也顺从的任他安排，放心的睡去，朦胧中听的苏陵与夜凰的对话。
　　“怎么会这样？”
　　“苏陵今日出去也便是为这件事，想确定下再给王爷说的。”
　　夜凰停顿了下，“如此，便按你的意思，去弗林温泉。”
　　夜凰进屋时便见凤倾的脸色更不好看，凤倾懒懒的睁开眼，“我快死了？”
　　夜凰冷道，“胡说。”伸手欲从她掌心度一股真气。
　　凤倾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掌心，“我听先生的话试着去打开心结，可是没想到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始便要结束了。”
　　夜凰眼底一动，稳了口气，“不会的，苏陵是神医，他已经想到了办法，弗林灵泉洞便可以。”
　　凤倾淡淡一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夜凰心觉不妥但见她这副楚楚可怜模样便心中一软，待要开口安慰，她已经扯着他的手柔声道，“你要陪我去。”她见夜凰眼中洞彻人心般精寒，低了眉道，“如果我的余生不多，我想我的先生陪着我。”
　　她一提先生他眼底的警惕果然生生软了下去，任何不再追究解释，只应道，“好。”
　　当弗林灵泉洞内四面机关砰然阖上的时候，夜凰才明白自己那一刻便是中了美人计，可是扪心自问，他当时明明知道是计。
　　“王爷，暗卫都在，食物衣物都不会缺，青州公务也都分配给了可信任的人……王爷要怪把罪记在苏陵的头上。”
　　夜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倒是保持着他的定尘不惊，“苏陵，你真是本王的好谋士。”
　　苏陵在外恭谨行礼，“辜负王爷厚爱，苏陵不忠，但请体谅苏陵和王妃的一片苦心。”
　　夜凰冷笑一声，“我倒忘了，还有本王的好王妃。”
　　凤倾干咳一声，“王爷，我的身体就不劳你挂牵了，是问苏陵要的药，本来也没什么大事。”
　　听得里面咳嗽一声，心道把夜凰气的也不轻了，便清声道，“帝王业也是以身为本的，王爷一向深谋远虑，偏在这件事上糊涂，即便哪次局势失利，总还留得青山在，可有些东西却是无法逆转的。”
　　夜凰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有了丝涟漪，“那你之前何以不来给本王讲道理？” 凤倾反驳道，“就王爷你一意孤行的性子，听得进去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但听得夜凰冷哼一声，她干脆直言不讳，“对，凤倾确实骗了玄王爷并成功颇有报复的快感，我就是不愿意错失让玄王爷栽跟头这样好的机会。”他看穿她的一切，她自己尚懵懂迷茫的心，却被他不留余地一箭穿心的点透。
　　里面安静良久，苏陵紧着一颗心，夜凰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这次他们实在是铤而走险峭壁飞花，但听得那么久才传来一声，“你如今一箭双雕遂了心愿了。”他若有若无的一叹，“但王妃记得，会有代价的。”
　　凤倾闻此知道夜凰这是从心里认栽了，舒一口气笑道，“好啊，希望我和先生，还是后会有期的。”
　　苏陵与青州诸将议事完毕,漫步于月色之中,温凉的清辉沁入心间,涩涩的,却很清醒,他想,也许需要的只是时间,一切都将各自归真，不知不觉踏入凤倾的院子，随自己的心吧，他若不先从容，她又如何潇洒，如她来时一般自在自如，他轻浅一笑，推门而入，却只看到了几案上的一封信。
　　缘来缘去，各自珍重。
　　骗她的又岂止王爷一人，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告诉过她诸葛便是夜凰，她终是不能潇洒如初，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他在进门看到她如个任性的女子一样和王爷那般争吵的一幕，他是冰雪化成的心，早已在痛入骨髓的片刻明了一切，原来她的心，早已给了诸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