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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痴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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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南京城里照例是要放烟花的。
满天的烟花,勾起我所有的回忆。
几年前的那一天,他曾经陪着我放烟花,我这一生永远忘不了那夜天空中绽放的美丽,忘不了烟花下面他的脸。
一年了,远在北平的他忘了我吗?
我破开冰面,把一只折好的小纸船轻轻放入水中,小声说:“大船出海了,放礼炮,砰砰砰。”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熟悉的男声,还是那么蛊惑人心。
“过年,怎么不陪你娘?”我回过头看着他,无数次想过再见面的情景,却想不到此刻的心情,如此平静。
“母后在宫里,皇后正在陪她说话,我一个男人,插不上嘴,就出来了。”他解释道。
我们彼此都停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开口道:“这么久没见面,怎么就生分了呢。我还以为你会抱我一下,或者亲我一口。”
我一愣,立刻抬手往他肩上捶了一拳:“怎么样,这样不生分了吧。”
他朗声笑了起来,淡淡夜色下,他的笑容象从前一样动人,可我分明看到他眼里有晶莹的泪花点点闪烁。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给他擦眼泪。
他顺势抱住了我,我没有挣扎,静静地伏在他肩上。
“傻丫头,你真得来了。”他在我耳边低低道,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说话,彼此早已心意相通,有很多话根本不需要说,更不需要解释。
澎澎澎,远处传来巨大的响声。
我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漆黑的夜空中绽开无数绚丽的烟花,烟花下面,他看我的目光还象从前一样,温柔如水,仿佛要把我化了。此时此刻,有谁能想到,满腹才华,文武双全,智计超群,风流之名流传后世的大明宁王,最后落得困居江南一隅,英雄无用武之地,枉费了大好年华,郁郁而终。
心中一阵伤感,我垂下头:“对不起。”
他笑了起来:“傻丫头,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们之间欠来欠去,早就成了一笔糊涂帐,也不知道是谁欠谁多一些。”
我抬起头看着他:“你放心,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会站在你这边。”
他表情微愣,轻声道:“你是说四哥?”
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他笑了:“小苏,朱允文有大半个江山,他只有三个郡,你觉得他会赢吗?”
是的,他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靖难已经打了三年,朱棣虽然屡战屡胜,但他所有的依然只有三个郡,北平,保定,永平。而朱允文却拥有大半个中国,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朱棣已经不可能谋反成功了,连朱允文也是这样想的。除非朱允文死了,只是朱允文死了又如何,皇位依然轮不到他。
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做天子,要么做死人,支撑朱棣到最后的是远胜于常人的勇气和坚强的信念,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喜欢他。然而,也正因为这样,他心里装的是他的宏图霸业,永乐盛世,而不是我。
十七握住我的手,柔声道:“这些天我也看明白了,皇上已经消了气,不会把我怎么样,倒是你,总呆在宫里也不是事,我已经求了我娘,她会向皇后说情,早些放了你,你以后就住在我府上,虽然没有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养活你绰绰有余。”
去他府上,做他的女人,可能吗?没得害了他。
我急忙把手抽离,退后几步:“十七,我们不可能的。”
他急了,上前拉住我的手:“真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向他解释,北平府里那个人的性子,是容不得背叛的,若非不想背上杀亲兄弟的骂名,十七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见我久久的不说话,他叹了口气:“你不必这么早给我答案,只需要记住一句话,不管天涯海角,我愿意陪你。”
心中一热,我想起了从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离开这里,找一处世外桃源,只有你和我,一生一世成双成对。”
我突然冲动地想对他再说一遍,愿意和我私奔吗?
然而,我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已经为我放弃大宁,放弃朵颜三卫,放弃了一个男人可以放弃的一切,我不能自私地夺走他仅剩下的母子亲情。
迅速收起所有情绪,我抬起头指着天空:“快看,烟花,多漂亮。”
回到住处已经很晚了,黑灯瞎火的突然窜出一个提着宫灯的人,把我吓得险些惊叫。
那人低声道:“吴姑娘,奴才王小顺。”
朦胧的灯光下,依稀可见一双机警的眼睛,年纪还很轻,面生得很,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宫里的太监。
我镇定了一下,问道:“王公公,什么事?”
“有人托奴才把这个交给姑娘。”他把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我。
我疑惑道:“谁送来的?”
那人道:“姑娘看了便知。”
我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兔子,仰头蹲着,长长的耳朵耷拉下来,象受了委屈一样,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那人小声道“姑娘回个话,小人也好交差。”
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当初初见他的时候,想起了那些曾经一同经历过的往事。
“不忘初心。”我喃喃道。
那人诧异道:“不忘初心?”
我缓缓抬起头,语气变得坚定:“你只拿这话转告他,他自然是明白的。”
那人想了想,躬身道:“奴才明白,告辞。”
我点了点头,目送他隐没在黑暗中,低头端祥那只兔子,只觉着我的委屈,他的难处,都在里头了,不用说一个字,便能看到彼此的心。
原来百转千回之后,担心的还是他,在意的也是他,这满心里想的都是他。
日子象流水静静流淌,我以吴姑娘的身份寄居宫中,朱允文似乎铁了心养着我,吃穿用度虽比不上嫔妃,却又胜过普通宫女,唯独缺的只是自由而已。
前线的战事,并不影响季节的更迭,皇宫里的荷花开了,开得分外动人,我拈起一块石头,叭的一声掷入水中。
“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
我回过头,一个小脸红扑扑的男孩站在池塘边,好奇地看着我,王小顺躬身侍立一旁。
我瞬间明白他的身份,起身笑道:“殿下,我在扔石子。”
他歪着头:“扔石子有什么玩的?”
“可以打水漂啊。”我答道。
“什么是打水漂?”他越发好奇起来。
我捡起一块石子,朝水里一扔,一个,两个,三个,石子沉下去了。
他兴冲冲地跑过来,学我的样儿打水漂玩。
我向后退了两步,王小顺顺势靠近我身边,将一封信塞进我手里,低声道:“快马刚送来的。”我知道朱棣在宫里有内应,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强大,刚送来的信,就能交到我手里,心下暗自一惊。
男孩回过头冲我招手:“你快来看,我打了四个水漂儿。”
我立刻把信纳入袖中,走过去笑道:“殿下好厉害。”
男孩笑成了月牙眼,只顾着问我:“你是哪宫的宫女,我明天还来找你玩。”
王小顺在旁道:“殿下,她可不是宫女。”
男孩讶道:“你是父皇新纳的妃子?”
我摇摇头,他想了想,一板正经地说:“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被父皇打入冷宫的妃子,你叫吴苏离,对吗?”
我一愣,忍不住道:“谁告诉你的?”
“母后说的,她还说等将来我做了皇上,谁不听我的话,我就把她打入冷宫。”男孩稚气的声音刺得我的心微微一颤。
我问道:“你想做皇上吗?”
男孩点点头:“当然想,当了皇上,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轻声道:“可是,当了皇上就没有朋友了,没人和你玩,你的亲人,兄弟姐妹都成了你的敌人,你要和身边的每一个人斗,大臣,太监,甚至你自己的女人,为了活命,你必须六亲不认,必须杀人害人,还要时刻防备被别人伤害。”
男孩听得脸色发白,不停地摇头:“不,不要了,我不要做皇上了……”他突然停下来,冲我身后叫道:“父皇。”
我慢慢回过头,朱允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阴沉沉地看着我,看那样子,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孩子跑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地说:“父皇,孩儿下了学,才出来一会儿。”
面对儿子,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父皇知道了,还不回去。”
孩子应了一声,跟着王小顺走了。
我匆匆道:“奴婢先告退。”一转身,我的手腕被他紧紧扣住:“别走,朕有话问你。”
我停下来,等着他往下问。
他松开我的手,冷冷道:“那些话谁教你说的?”
我实话实说:“没人教,我自己想的。”
他斥道:“好大的胆子。”
我低下头:“奴婢自知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他哼了一声:“太医说你只有五年,连这五年都不想要了吗?”
我立刻顺梯子下楼:“谢皇上不杀之恩。”
他默然片刻,忽道:“你来。”
我跟着他出了院子,往前这条路围着汉白玉栏,栏外种满青竹,我心中暗惊,这,分明是通往品芳阁的路,他为何带我去品芳阁。
朱允文停在品芳阁外,小院虚掩着门,依稀可见里面的楼阁花草,影影绰绰。
“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女子。”他回过头看着我。
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他说完,不待我回答,转身大步离去。
我暗暗心惊,他该是没有猜到吧,若是猜到,他不会这般待我,可是,若是没猜到,他为何让我住在越流苏曾经的住处,这里对他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他怎会让一个陌生女子占据。
我独自立了一阵,忍不住抬脚跨进门,房中摆设还一如我离去时,半点没变,窗明几净,似乎时常有人擦拭整理,案上的宣纸铺开,一旁插着我爱用的细毛笔。
我忽然想起袖中的密信,急忙抽出展开,只见上面写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我不禁怔怔地发起呆来。
这样满怀离愁的诗句,竟是他亲笔写给我的么?快马千里,竟只是为了向我倾吐他的满腔思念?
想说的,心里的话,都被他说尽了,不一样的景致,却是一样的离愁。
在这红尘中,我是个痴人。
而他,又何尝不是痴人。
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他心里有他的大明江山,还有,我。
王小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擦黑了,我避开那些新来服侍我的宫人,悄悄将一封密信塞入他手中,他机警地看看四周,迅速收妥,转身离去。
信上只有两个字:徐州。
我想,北平府里的他,一定明白这两个字的分量,徐州不光是一座城池,更是通往京城的大门,只要打开这扇大门,还有谁能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