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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折不器(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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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宫在建造时充分利用了丽山的地形地势,沿着温泉走向修建了九龙池、芙蓉池等各色汤池。其规模之宏大、布局之曲折萦回,令人目眩神迷。若非来的路上得七叔公指点过,其华险些就迷了路。
她与折不器在崖下会合,一路潜行。有折不器那惊世骇俗的听力作倚仗,二人避开了好几拨守卫,摸向传说中的芙蓉池。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处时,折不器忽然看向其华,问了句:“小侯爷,情郎?”
其华一怔,良久都没有作声。
折不器硬梆梆地:“喜欢,就在一起。”
其华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欠了他,需得还给他。”
折不器不满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二人继续往前走。七叔公虽然没有甘泉宫的建造图,但凭多年工匠经验来判断,历代皇帝在九龙池沐浴过后,用过的温泉水会流至芙蓉池及其余各大汤池,以示皇恩浩荡。所以芙蓉池四周一定能够找到直通暗渠的入口。而且芙蓉池废弃了几十年,即便是有守卫,想必也没有那么森严。
绕过西面的珍馐馆,再往前走了两个馆阁,眼见前方便是芙蓉池,折不器忽然停住了脚步。过得片刻,他比了个手势,其华很快便明白,他是在说前方有八名守卫。
其华迅捷地躲到廊柱子后面,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碧绿的草,顷刻间,有浓烈的、特别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折不器的鼻翼快速翕动了几下,狐疑地盯着那把野草。其华悄无声息地将这捧荆芥草均匀地撒在四周,再拉着他躲在了角落里。
不多时便有了动静。
先是一只幽森森的眼睛出现在不远处的殿宇屋脊上,过了一会,又有两双闪着光芒的眼睛从枝桠上飞速地蹿了下来。再过得片刻,一只又一只的猫儿从四面八方蹿了出来。
折不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其华见果如自己所料,暗中松了口气。
她也是从苏理廷的书阁中看到这段野史的。
今上的生母沈妃,在石冀之乱时为了保护他,只身引开乱兵、不知所踪,是一名乳娘和忠心内侍护着他逃到山南的。雍王对于长子连累其母一事有心结,暗中找道人算过,得知长子是“天煞命”后,十分不喜,索性将长子丢给那名乳娘,不闻不问。
若非这位乳娘,今上能不能长大成人,尚是未知之数。
今上登基之后,感念乳娘高氏的恩德,册封其为高阳夫人。高阳夫人年轻的时候因为照顾今上而落下了病根,每至寒冬双腿疼痛难忍。今上便将甘泉宫的沁芳殿赐给她居住,以濯养病足、调理身子。
高阳夫人生活俭朴,没有别的癖好,独好养猫。
她居住的沁芳殿,各色猫儿多达数十只。
虽然高阳夫人在沁芳殿只居住了几年便去世了,但她豢养的猫儿却在这甘泉宫长长久久地生活了下来,游荡在宫墙殿宇之间,自由自在地繁衍生息。也许它们早就将自己视为了这片乐园的主人,故而一闻到荆芥的香气,便都大喇喇地蹿了出来。
很快它们便迷醉在荆芥草的香气中。有的连声打着响亮的喷嚏,有的则将脖子在柱子上不停地磨擦,还有的满院子乱蹿,仿佛在追逐着老鼠。
动静太大,屋子里值守的士兵立时便有警觉,他们打开门,看清院内景象,不禁目瞪口呆。一名士兵几天前恰好听过一些恐怖的传言,这刻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不由吓得双股直颤,喃喃道:“这、这、这,莫非是高阳夫人显灵?”
恰在这时,一只通体乌黑的猫儿凄厉地叫着,从屋顶跳了下来,落在他脚前。他吓得魂飞魄散,满院子乱跳,边跳还边大声叫着:“高阳夫人饶命!高阳夫人饶命!小的是最近才来的,小的才十八岁,不是小的谋害您的!”
八人为首者是名校尉,虽然也有些害怕,但毕竟见过些世面。他强定心神,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胡说八道,惑乱人心!还不快把他拉回来!”其余几名士兵这才如梦初醒,瑟瑟抖着去追同伴。
便是这刻混乱的功夫,其华和折不器已顺利地绕到了芙蓉池后。
皇室殿宇皆有严格的建造规制,来的路上,七叔公已详细地为其华讲解过。其华很快便找到了明沟和暗渠的连接之处。她知道自己腕力不足,将铁钎交给了折不器。
折不器将铁钎插入石板缝隙中,手腕往下轻轻一压,便将五尺见方的大青石板撬了起来。只见下方黑洞森森,约三尺见方,正是条贯井然的甘泉宫暗渠入口。
其华心中一喜,压低声音道:“就是这里了。”
她正要帮忙将那大青石板抬开,折不器苍白的鼻翼忽然急促地颤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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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十岁那年被老寨主从石家的绞刑架上救下来的。
老寨主把他带回家时,曾经牵着他的手,很骄傲地对着全寨子的人说:琵琶川出了一位天生的猎人。
正如老寨主所说,对于野兽和危险,他有着世间最敏锐的直觉。
有段时间,小棠迷上了一本书,说是汉朝一个很有本事的叫做什么东方朔的人写的。书中记载横山有一种叫做啮铁兽的动物,甚是憨趣可爱。她比划形容了半天,他面无表情地听了半天。
不就是白熊吗?
他经常去的那片山林,这种笨重的家伙可多了,他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见小棠说起白熊便双眸闪闪的样子,他决定带她去逮一头回来,让她养着玩。
可他们在山里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白熊,反而撞上了老虎。
那是一头老奸巨猾的成年虎,悄无声息地埋伏在草丛中,身上每寸肌肉都蓄满了力量,静静地等待着二人走进攻击圈。
他起先并未察觉,可当他甫一踏入攻击圈,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斯时山野岑寂,只有枯枝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啪嗒”轻响,让人心里莫名发慌,而山风中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味,他的鼻翼本能地颤动了几下。
就是这种本能,让他得以带着小棠从虎口下逃得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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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劲。
虽然殿前的野猫还在集体狂欢,那几名值守的卫兵还在大呼小叫地驱逐猫儿,但在那浓烈的荆芥草香气之下,还有上百名成年男子散发出来的体味弥漫在夜风中。不,除了他们的体味,还有铠甲和兵刃那股若有若无的生铁气息。
折不器眼中精光暴涨,旋即伸手一推,迅速地将其华推入暗渠之中,同时低低地喝了声:“走!”
其华还沉浸在找到暗渠入口的欣喜中,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这股大力推得扑倒在几近干涸的泥浆里,紧接着头顶剧烈一震,“咚——”折不器已将那大青石板放落下来,她便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顷刻后,头顶的地面在轻轻颤动,那是上百人靴甲橐橐,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声音。其华心中惊骇、痛楚、难过、愧疚,种种情绪交织叠错,但她不敢回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紧咬着嘴唇,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只是泪水不能自抑地涌了出来,静静地淌满了她的面颊。
夜风中,火把将芙蓉殿外映得纤毫毕现。上百名盔甲鲜明的士兵排好阵形、张弓搭箭,将折不器围了个水泄不通。
折不器没有抬头,也没有起身,仍保持着手握铁钎、半蹲在地上的姿势。只是他身体已经极度绷紧,就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随时准备暴起攫人。
脚步声响起,士兵们潮水般地向两边散开,身着紫袍、披着大氅的霍小仙走了过来。他看着折不器的背影,如同看着柙中之兽,微微笑道:“阁下夜闯行宫,胆子倒是不小,只不知阁下此番前来,是受何人指使?”
折不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言不发。
霍小仙森声一笑:“阁下既如此冥顽不灵,那就不需要交付有司审问了。”
说着,他举起右手,正要下令万箭齐发,折不器却忽然转过头,一双饿狼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向他。不知怎地,霍小仙觉得自己仿佛正面对着一只饿了很多天的猛虎,背脊骨油然生起无比凛冽的寒意,骈起的食指和中指便凝顿在了半空。
便是这一瞬的迟疑,折不器动了。
将其华推入暗渠之时,他便抓了一大把碎石子在手中。身形暴起之间,他将手中的碎石子掷了出去。如有雷霆在院中爆开,每一颗小石子都击中了一名士兵,院中顿时呼声四起、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折不器已握着铁钎,凌厉绝伦地冲到了霍小仙身前。
在这样的煞气面前,武功卓绝的霍小仙竟也不敢直撄其锋芒。他身形急速后飘,避开折不器闪电般的一击,但眉眼仍被铁钎散发出来的杀气扫得生疼。
霍小仙人在半空,厉声喝道:“放箭!”
他话音未落,折不器已握着铁钎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然而铁钎刚递出去,院中寒光大作,数百支弩箭瞬间便射到了面前。可他丝毫没有停顿,也没有闪避,而是用身躯承受了这片寒光箭雨,破浪前行,将铁钎重重地送入了霍小仙腰间!
“噗!”
“噗!”
两人的身躯同时从半空中掉在了地上。
神策军都被这名银发人的凶悍之气给吓呆了,过得片刻,才哗然大噪。他们如潮水般围过来,数十柄刀剑齐齐砍向了折不器。
折不器却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那上百支射入体内的箭矢仿佛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似的,他冲入神策军中,抢夺兵刃,反手之间寒光闪烁,神策军纷纷倒地。若非神策军人数远胜于他,只怕真要被他闯出一条生路。
神策军副指挥使负责守在外围,抢过手下士兵的弓弩,对准折不器的胸口,奈何他在空中纵跃,如同鬼魅一般,将神策军越引越远,远离了其华进入的暗渠入口。
“拦住他!”
“杀了他!”
“他往那边去了!”
“啊——”
惊恐的、凄厉的、骇怒的声音,回荡在院中。
许是血流得多了,许是觉得其华已经安全了,折不器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神策军副指挥使觑准时机,趁折不器被缠住之机,弩箭连发。
“噗噗”之声过后,折不器身躯僵住,缓缓往地上倒去。
神策军先是还不敢上前,直到他终于倒地,这才如潮水般涌上。但听沉闷的砍斫之声不停响起,鲜血从折不器身上开了闸似地喷溅出来,瞬时便流满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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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穿过云雾,将清辉洒下来,洒在血泊中的折不器身上,洒在他圆睁着的眼睛里。
“君子不器,从今日起,你就叫折不器。”
——那是温柔美丽得如同天上仙女的沈夫人。
“不器,你傻不傻啊,妙娘姐姐说的‘要你管’,就是‘不要你管’的意思。她和阿珩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谈,你跟着去做什么?”
——那是紫英爹娘成亲前,他被小棠揪着耳朵从紫英爹的房间里拖出来。
“不器,东方朔的这本书上,说咱们横山有一种叫做啮铁兽的动物,长得甚是可爱,你有没有见过啊?”
——小棠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啊闪的,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
“不器,你能不能走快些,赛马会就要开始了!”
——如果早知道在那次赛马会上小棠会遇到那个叫苏理廷的青年人,也许,他死也不会让她去参加赛马会,可只要小棠或嗔怪或央求地看着他,他便说不出一个字,什么都应了她。
“不器,你老跟着我做什么!我们已经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你没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遇到那个苏理廷后,小棠便对自己疏远了许多。
“不器,我想我可能完蛋了。”
——他想,他早就完蛋了,从十岁见到小棠的那一眼起,他就完蛋了。
“不器,你去京都,要是见到了他,能不能帮我捎句话?”
——如果当年他在京都,一刀杀了苏理廷,是不是小棠就不会受后面那些苦,就还能活着回到他的身边?
折不器逐渐放大的瞳孔散乱无神地看着半空中那轮明月。月儿是如此的皎洁,便如同那一年那一日,老寨主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寨子里,小棠从沈夫人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她白晳的脸蛋就像天上的明月一般,让他目眩神迷。
他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开阖,发出最后一丝声息:“小……棠……”
乌云卷过来,遮住了月儿,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彻底地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