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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东风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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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
俯仰轩内,穿着黑衣、将蒙面布巾拉至下巴处的顾宣震怒不已,捂着胸口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前功尽弃啊。”顾七撕下面上那块骇人的红斑,叹道,“这几个月白忙活了,便宜了李光荣。”
“这小子,居然敢对我使心眼,套我的话!”顾宣捏紧拳头,狠狠地砸上书案,却觉气血逆转,猛地吐出一口腥血。
顾七吓得手忙脚乱地倒出一粒药丸,塞入顾宣口中。过了好一会儿顾宣才逐渐顺了气,可胸中仍觉塞了团棉絮似的,吐不出也吞不下。
顾七低声劝解道:“常威肯定是指望不上的了,还得防着他反咬一口。”
顾宣抚着胸口,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常威造下那么多孽,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人肯定很多,这仇家趁其病要其命,那也是正常。”
“是。”顾七低声应了,又道,“既然李光荣上了位,以后不免要与此人打交道。”
顾宣道:“此人桀骜不驯,绝非钱银可以轻易收服。他又不像常威,有把柄在我们手中,以后和他打交道,需得多费心思,。”
顾七叹道:“小侯爷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去帮他?坏了我们的大计!”
顾宣这时已平静了些,他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冷哼一声,讥诮道:“小狼崽子长大了,自认为眼光独到,殊不知那漕帮帮主的位子天生就带着毒刺,谁坐上去,谁就会变成周汝和!”
他忽觉喉头又冒上一股腥甜,生生压下去,状极疲倦地挥了挥手。
顾七虽放心不下,却也只得告退。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迟疑地唤道:“侯爷……”
顾宣抬头看向他。
顾七却又犹豫了好一会,才轻声道:“侯爷,小侯爷也学会对我们使诈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与我们离心离德,怎么办?”
顾宣默不作声了半晌,不屑地一笑,缓缓道:“他学会了就好,拿来对付我更好。就怕他没有这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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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提牢厅位于布政坊的西北角,为防有人劫狱,方圆数百步都没有栽树。内墙的围墙更是高达十丈,且用铁水浇铸,毫无可以借力的点,便是绝顶的高手到了这里,也只能望墙兴叹。
顾云臻和李光荣随着衙役走过近五十丈的空场,到了铸有斗大狴犴的牢门前。两名牢卒验过顾云臻手中的文书,打开了黑而沉重的牢门。从逼仄的石阶下去,便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密牢,两边皆用生铁焊成,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
左首最后一间,粗大的铁栅栏后,周汝和席地而坐,他是亡命之徒,又是朝廷头号钦犯,故而戴着最重的铁铐和脚镣。
听得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顾李二人,先是神情激动地想站起来,扯得镣铐上的铁链子珰啷作响,继续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坐回草堆间。
甬道边挂着的油灯发出淡淡黄光,将他的脸照得阴晴不定。
牢卒打开栅栏,李光荣弯腰钻了进去。他从食盒中取出几碟菜,又为周汝和倒了杯酒,最后单膝跪在地上,将酒盏奉到周汝和面前。
周汝和静静地看着李光荣,颔下几缕长须无风自动。良久,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阿荣,当日我从绞盘上把你救下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李光荣低着头,轻声道:“帮主救命之恩,阿荣这辈子是没有办法报答的了,但有来世,愿做牛做马,以报恩德。”
“好,好,好!”周汝和自李光荣手中接过酒盏,狠狠地仰头,一饮而尽,又将酒杯用力往地上一砸,厉声道,“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李光荣喉头哽咽了几下,再向周汝和拜了一拜,站起身来,退至顾云臻身后。
周汝和抬起头,斜着眼睛看向顾云臻,忽冷冷地笑了声,过得片刻,他又笑了笑,渐渐地,他越笑越厉害,还边笑边摇头,用嘲讽的语气道:“不是你,不是你……”
过得一阵,他又摇头道:“也不是宋怀素,他刚出狱,怎么布得下这么大的一局棋……”
顾云臻忽想起那夜周汝和在漕帮大会上所说的话,不由心中一动。朝野皆将肃清漕帮的功劳记在他的头上,他却总觉得其中有许多蹊跷和不明之处。
是谁在江南散布风声,引漕帮上当?又是谁在朝中翻云覆雨,压下盐引的发放?还有,那不惜投入几百万贯,以低价倾销粮食,将漕帮米行逼入绝境的叶氏商行,背后又是何人?
顾云臻脑中急转,口中淡淡道:“那周帮主以为是谁呢?”
周汝和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喃喃道:“这个人盯着我们漕帮很久了,他不但知道我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还知道我们的弱点在哪里。他不仅能在江南调动数以百万计的银钱,还能影响朝中重臣……”
他的脸色越来越痛苦纠结:“可我想不明白,他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几百万贯啊,那可是几百万贯!他就那么填进去了,不为赚钱,就为挤垮我们漕帮!”
顾云臻也觉迷惑不解,眉头不由蹙了起来。
周汝和看到他的神情,顿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做这一切,却被你顾云臻误打误撞地摘了果子。只怕他在布下这个局的时候,也没料到会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吧!”
说到后面,他已是哭笑参杂,笑得一阵,他又抱着头,痛苦地喃喃道:“我周汝和为了漕帮耗尽毕生心血,却功亏垂成,到死都不知道对手是谁,不甘心,不甘心啊!”
李光荣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却在听到“为了漕帮”四个字时神色微动。他迟疑片刻,终忍不住上前两步,道:“帮主说为了漕帮而耗尽毕生心血,阿荣倒想问问帮主,漕帮这些年,是兴盛了还是颓坏了?”
周汝和猛地抬头,怒道:“老夫接掌漕帮之时,帮众不过三万,今日漕帮帮众已有八万;十余年前漕船在运河上行走,多受官吏刁难,现如今,哪个官员敢为难漕帮,又有哪个不长眼的胥吏敢狮子大开口?更别说我一手创立的商行,这些年为漕帮挣得了多少银子!”
李光荣默然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帮主此言差矣!”他忽然伸手一撕,将罩在最外面的粗布袍子扒开来,只见他里面并未穿普通人家都有的襦袄,只有一件看上去十分破旧、千缝万补过的褐衫,因为浆洗过许多遍,那褐衫已泛起一层薄薄的油亮。
顾云臻未料到身为漕帮青龙堂堂主,李光荣竟穿得如此寒酸,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狐皮裘衣。
李光荣指了指身上,道:“这件褐衫还是我在水师军中穿过的,而这件粗布袍子,则是我娘一针一线缝补出来的,我已穿了近十年。”
周汝和斜睨着李光荣,冷笑不言。
李光荣道:“是,帮中每年会发给我朱雀堂一千贯作为开支。但那一千贯,除去必要的费用,我李光荣这些年来未用一分一毫,都用在了为弟兄们置办冬衣、看病吃药上头。可我顾得了江州漕船上的弟兄,顾不了其他州府的弟兄。镇江府算是富庶的大县了,可便是这样的褐衫,镇江漕船上的弟兄也得两人共穿一件!”
周汝和的冷笑和不屑一点点僵在了脸上,牢房内只听得到李光荣慨然激愤的声音。
“帮主说漕帮兴盛了,从三万众到八万众;说官吏们不敢再刁难大家;又说商行赚了多少多少钱。这些事阿荣不懂,阿荣只知道,这些年来,弟兄们未能添一件新衣,一年到头除了到河里捞些鱼,尝不到半点荤腥。他们在漕船上生病了,请不起大夫,抓不起药。若他们不幸死在运河上,连一口薄棺材都买不起,只能往就近的义冢堂一扔。老帮主在位时,义冢堂尚会用草席将弟兄们的尸首裹了埋葬好,逢年过节也会点上几炷香,免得他们做那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可这些年来,义冢堂破败不堪,不但没有人打理祭祀的事情,就连野狗将弟兄们的尸骸扒拉了出来,也没有人管!”
周汝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李光荣越说越是愤慨:“弟兄们之所以加入漕帮,图的不过是有饭吃、有衣穿,身后事有人打理,孤儿寡母的有人照应。可这些年来,有多少弟兄贫病交加地死去,多少弟兄的妻子因为养不起孩子,被迫走了绝路,又有多少弟兄的遗孤沦落成街边的乞丐!帮主口口声声说商行赚了多少银子,可弟兄们从未见过半点钱星子!帮主可否告诉阿荣,这些钱用在了什么地方,也好解了大伙的疑惑,弟兄们日后提起帮主时,还是会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咱们的好帮主’!”
“好!”周汝和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他腥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李光荣,怒道,“我现在就告诉你,那些钱用在了什么地方!”
他森然走近两步,咄咄逼人地道:“那夜在漕船上,你也说过,挽运漕粮,一路上饱受胥吏们的盘剥。这些年,若不是我大把的银子花了出去,他们又岂肯不再刁难你们!还有,为了给帮中多赚些银子,咱们不得不以少报多、以陈充新,你当漕运司那些官员是吃素的吗?更别说沉一艘船,户部、刑部、地方漕运司……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是毁家灭族的大罪!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需要打点?哪样不需要花银子?!”
李光荣面带悲凉之色地看着周汝和,缓缓道:“所以……帮主就把大把银钱送给了那些当官的?”
“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周汝和激动地将手一挥,扯得铁链子珰啷作响,神色似讽似怒,“你说我要怎么办?啊?难道要像老帮主一样迂腐守旧,看着弟兄们被欺负却束手无策吗?”
李光荣沉默地听着,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管帮主说什么,我只认一个死理:漕帮这些年的收入,养肥的是一干官吏和薛度、常威这样的蛀虫,而非八万风里来雨里去的弟兄!”
顾云臻本一直沉默地在旁边听着,忽插话道:“就算如周帮主所言,漕帮这些年看着是兴盛了,但周帮主可知道这样的漕帮,倾覆也只在一时之间?”
周汝和冷森森地一笑,傲然道:“老夫只不过一时不察,中了你这黄口小儿的算计罢了。若非有你,那幕后之人设的这个局还难不倒老夫!”
“周帮主此言差矣!”顾云臻叹道,“周帮主是读书人出身,甚至还曾高中进士,熟读经书史义,顾某想请问周帮主,吏治腐败、贪蛀横行,最终吃亏的会是谁?”
周汝和嘴唇微动,似乎想反驳,又顿住。
顾云臻叹道:“汉高祖废秦苛法,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曹孟德有犯禁者,皆棒杀之;便是穷兵黩武的苻天王,也知道恢复宗祀,上礼神祇,扶持鳏寡孤独和年老无依者。周帮主习孔孟之学、奉周时礼法,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周汝和脸上阵青阵白,手紧紧地握着,大口喘着粗气。
顾云臻从袖中取出一份发黄了的卷宗,放到周汝和膝前,轻声道:“这是宋先生从礼部架阁库找出来的永昌四年的会试卷子,周帮主当年之高见,今日读来,仍振聋发聩。只可惜帮主后来似是也忘了自己曾写过这样的策论。”
说罢,顾云臻不再看周汝和,与李光荣并肩出了牢房。
牢卒锁上了栅栏门,珰啷声中,李光荣顿足回顾,只见周汝和正微低着头,怔怔地望着那份试卷,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