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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母大虫(上) ...


  •   这日宫中降下圣旨:小纪阳侯顾云臻收受贿赂一案,因其确有将银票还给行贿者之意,又立下首告之功,不予追究。但其行为不谨,流连青楼,致生事端,罚其至天驷监服劳役半个月,以儆效尤。纪阳侯顾宣教侄无方,罚俸半年,着亲往天驷监督守。

      顾宣领了圣旨,回到俯仰轩沐浴更衣。顾七进来禀道:“侯爷,可以出发了。”

      “嗯。”顾宣换上便袍,思忖片刻,道,“你先等着。”

      其华正带着紫英捧着十几本书要往书阁去,笑意盈盈,脚步轻快,方转过月洞门,顾宣忽然斜喇里走出来挡在她面前:“换衣服,随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其华冷冷地瞪着他。

      顾宣道:“到那里就知道了。”口气却是不容拒绝。

      其华只得将书交给紫英,轻描淡写道:“你先将这些放回去,再过来服侍我换衣服。”紫英会意,应声“是”,正要转身,顾宣忽伸臂过来,不经意地翻了翻她手中的书,又抬眼看了看其华,道:“你看书倒是挺杂的。”

      其华哂道:“关你甚事!”说罢转身进了赏梅阁。她心中狐疑不安,既不知顾宣是否看出了什么,又不知他要带自己去何处。转而想起紫英刚刚打探来的消息,只觉那婢女偷走银票一事疑点重重,偏没有太多线索,无法得知真相。

      难道是老侯爷留下的那个人暗中出手?

      又不太像。

      究竟是谁呢?

      其华满腹疑惑、心事重重地随着顾宣出了门,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闻得风中的膻味越来越重,她的脸“唰”地就沉了下来。

      此时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天一放晴,阳光便泼辣辣地洒下来。天驷监内种着很多槐树,叶子全被烈日烤得卷了起来,无精打采地垂落着。小太监们不停往马厩中泼水,却收效甚微,御马都被这酷热的天气折磨得毫无生气,不停摆动尾巴驱赶蚊虫。

      一名老太监正躺在槐荫下,不时摇动手中的蒲扇。见顾宣进来,他猛地坐起来,黑瘦的手掌往前一摊。顾宣笑道:“怎敢不带?不怕被你赶出去?”

      老太监嘿嘿笑着接过茶饼:“算你小子有良心。”

      二人坐在槐荫下品着茶,顾宣抬首四顾,道:“今年没有进贡上来什么好马吗?”

      “不进贡也好,再雄骏的马送到这里也成了废物、摆设!”老太监冷笑一声,又心痒痒地问道,“听说你小子从西风原弄了匹踏雪,怎么不牵过来让老哥我瞧瞧?”

      顾宣道:“踏雪给了我那侄儿,老哥若是想看,得问云臻才行。”说着回头睨了一眼其华。

      其华正呆呆地望着百步之外的马厩。烈日下,顾云臻穿着杂役的粗布衣裳,露出赤祼的胳膊,自井里绞出一桶水。他将水提到马厩中,往一匹小白马身上泼了水,握了马刷用力刷着。想是他从没干过这种活,用力太大,小白马烦躁不安,蹄子刨了两下,猛地左右甩了甩头。顾云臻躲避不及,被甩了满头的水渍,他抬手去抹,手臂上沾着的马粪便糊了半边脸。旁边干活的杂役们看到了,都“嗬嗬”地哄笑。

      想是感应到了槐荫这边的注视,顾云臻回转身。目光对上其华的一瞬间,他的脸遽然变了颜色,手中马刷也“啪”地掉落在地。他呆呆地望了她片刻,转而看到了顾宣,像被针刺了般猛地转过身,跑到井边再绞了桶水上来,背对着二人,专心去刷那小白马。

      阳光晒着他半祼的肩膀,比黄豆还大的汗珠一行行滚落。

      其华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顾宣一把攥住她的手:“我奉旨监督,还不能走,你就陪陪我吧。”说罢用力将她拖回来,道,“忘了介绍,这位是贱内。”又向其华道,“这位便是被圣上封为‘天下第一马痴’的张公公。”

      张公公向其华点了点头。其华正要挣脱顾宣的手,天驷监忽然拥进一群人,却是李惟成领着他那帮子狐朋狗友。

      李惟成进了天驷监的门,东游西荡地看了一圈,忽然拉长声音叫道:“哟——这不是顾小侯爷吗?今儿个怎么有兴致,到天驷监来洗马捡粪了?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顾云臻没有理会他,提着水桶走到小白马的另一边。李惟成吊儿郎当地跟过去,笑道:“小侯爷不是说你们顾家人顶天立地,靠的是真本事,从不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吗?怎么?顾家的老太爷们也是这么靠洗马捡粪起家的?”

      哄笑声中,顾云臻将鬃刷重重地摔在水桶里。他回头怒视着李惟成,额头青筋暴起,眼见就要动怒,李惟成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可顾云臻拳头攥了片刻,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拳头慢慢地放开来,弯下腰重新拿起了鬃刷。

      李惟成笑了笑,忽然抬脚将水桶踢翻在地,污水便流了满地。顾云臻这回看都没有看他,面无表情地拾起木桶,到井边再绞了一桶水上来。河北军主帅家的大公子田璘跟上去将水桶踢翻,怪声怪气道:“唉呀,小侯爷,真是对不住,叔叔我最近眼神不好。”

      李惟成踢开马厩的门,叫道:“来人!把这间马厩打扫干净,陛下赐马给靖安公主,驸马爷看中了这匹马。你!就是你——”他指着顾云臻,冷笑道,“过来!”

      其华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转过头去,可她的脖子像僵硬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云臻被人推进马厩,看着他跌倒在马粪中,又看着他爬起来,半跪在地上,握着短铲,将一团团马粪铲起来,放入竹筐之中。

      李惟成等人又你推我搡地着将竹筐踢翻。

      其华忽然想起那一天,她和他在茶寮前避雨,因为同时去看竹篓子里的寄风草,两个人的头碰在了一起,她颇感羞窘,他眼中却是窃窃的欢喜。茶寮中那些人起哄,说着下流的话。他帮她出了一口气,他说:下次有谁欺负你,我帮你打他。

      她正气得头发晕,忽听到顾宣讥诮的声音:“夫人,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中暑了?”

      ****

      其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几乎将手中的梳子折断,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转身便往屋外走。紫英吓得扑上来揪住她的衣袖:“夫人!”

      其华银牙几乎咬碎:“太欺负人了!”

      紫英死死拉住她,道:“夫人,您得忍。小侯爷那种性子,别人那么折辱他,他都忍下来了,您更得忍。”

      其华奋力挣开她的手,紫英急忙跪下来,泣道:“奴婢不知道侯爷拿什么来威胁夫人,也不知道当初那半个月您是怎么忍过来的,可必定有很特殊的缘由才能让您这般忍辱负重。您忍到了今天,可不能功亏一篑!就是为了小侯爷,您也得继续忍下去!”

      其华努力平定着呼吸,头脑也慢慢恢复了冷静。顾宣今日这般折辱云臻,还故意带着自己去旁观,看似阴谋失败而恼羞成怒,可他绝非如此轻浮泄愤之人,背后定有什么图谋。

      她慢慢坐回绣墩上,良久,捏着拳头恨恨道:“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紫英见她方好些又提起这茬,吓了一跳。其华接着道:“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云臻以前帮我出过气,我也只是替他出一口恶气罢了。”

      她看着俯仰轩的方向,冷冷笑道:“他不是喜欢做戏吗?我就成全他,同时也看看他的底线,究竟能忍到什么程度。”

      ****

      顾宣这日由天驷监回来,到俯仰轩回话的人甚多。众人正说着,忽听门外顾七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师爷们还来不及回避,其华已笑着进来:“先生们不必多礼,我今日是来向各位先生赔礼道歉的。”

      师爷们只得行礼:“见过夫人。”

      其华温声道:“先前因我年少无知,多了句嘴。在此特向各位先生致歉,还请先生们不要介怀。”说罢,紫英率着几位婢女托着十余碗冰镇酸梅汤进来。其华依次端起,送到各位师爷手中。

      师爷们被软禁了这么长的时日,心中不是没有怨恚,但当日被放出来时便收到了六夫人命人送上的礼物。今日她更是亲自来道歉,嘘寒问暖,且叫得出每一位师爷的名字,便心中都舒坦了许多,纷纷起身谢过。

      顾宣眉头微皱,道:“你怎么来了?昨儿方中了暑,该多歇着才是。”

      其华随意取过一碗酸梅汤,柔声道:“我好得差不多了。见天热,煮了酸梅汤,又用冰镇过,可以去火消暑。官人公务繁忙,也得保重身子才是。”说着将碗端到顾宣面前。

      顾宣嘴角不由抽了抽:“让夫人费心了。”

      “官人日夜操劳,我做这些是应该的。来,试一试我的手艺怎么样。”

      顾宣欲待推开,却见师爷们都举着碗看向自己。他只得慢慢勺了一匙送入口中,脸上神情平静,缓缓点头:“不错,夫人手艺好,考虑得也很周到。”

      师爷们便知这是侯爷在隐晦地向大伙儿致歉,屋中“哄”地一声,皆喜笑颜开地喝着酸梅汤,连声夸夫人厨艺精湛,心中再无芥蒂。

      “官人赶紧都喝了。”其华娇嗔笑道。

      顾宣盯着她看了片刻,端起瓷碗一饮而尽。他正要开口叫其华回去,其华已四顾看了看,道:“原来官人在这里藏了这么多书呀,明知道我爱看书,却还瞒着。”她回头娇笑道,“你们议事吧,我在这里看看书,不用理我。”

      顾宣只得对师爷们笑道:“咱们继续说。”

      刚说了一会话,顾宣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见顾七正向自己使眼色,便顺着他目光看向西面的博古架子,不禁面色微变,声调略略高了些:“夫人!”

      其华被他这声叫唤吓得肩膀颤了颤,手一松,捧在掌中的古董瓶子“啪”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顾宣和顾七脸上肌肉同时抽搐了一下,尚来不及说话,其华已拍着胸口,娇嗔道:“官人,你突然叫我,可吓我一跳。”说罢指了指地上的碎瓷瓶,用可怜兮兮的眼光看着顾宣,“这个……打碎了,不碍事吧?”

      府中掌管案牍文书的钱师爷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他素爱古玩,认出这古董瓶子是前朝年间的白釉瓷瓶,世间仅存两樽,另一樽在宫内,实是价值不菲。

      顾宣先前喝的酸梅汤哽在了胸口,面上却微笑道:“不要紧,一个瓷瓶罢了。”见其华欲弯腰去捡碎片,他站起身走过去,“叫下人来收,你别割了手。”

      师爷们连声附和:“就是,夫人,您不用管了。”

      “小心割着,你回去歇着吧。”顾宣攥住其华的手腕将她往外拖。其华被他拖出几步,“唉哟”叫了声,眼泪都迸了出来。当着众师爷的面,顾宣只得松了手,问道:“怎么了?”

      其华泪水涟涟地说道:“割到脚了。”

      屋内顿时乱成一团,师爷们有的跑出去叫人唤大夫,有的围了过来。顾宣蹲下来,正要脱下其华的鞋子细看,其华羞答答地将他一推:“先生们还在这儿呢。”

      顾宣不由分说要抱她起来,她满脸通红地往后闪躲,推搡间撞上身后的博古架子,只听“哗啦”“呛啷”声不绝,紧接着“轰”地一声,博古架子倒了下来,若非众师爷见机躲得快,非砸中几个人不可。

      其华却在博古架子要倒下来的霎那间,被顾宣拖到旁边。眼见顾宣望着满地碎片,眼睛里怒火就要喷涌而出,她面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吓、吓死我了,官人,幸亏你救了我……”说罢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顾七身为麒风营统领,成亲多年,却并未辟府,而是住在顾府西南角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这处离俯仰轩近,便于顾宣随时传唤。黄氏正在院中数着鸡崽,看见顾七回来,笑得甚是古怪,便问:“怎么了?”

      顾七没有答话,先走到井边打了桶水,擦了把汗,才走到黄氏身后抱住她的腰,将嘴在她脸颊边磨蹭:“每天都数,这顾家上下几百号人连‘鸡蛋’两个字都不敢说,谁会来偷你的鸡?”

      黄氏打落他乱摸乱揉的手,道:“不是怕人偷,是怕天上的老鹰给叼了去。”

      “你每天只关心你的鸡崽,也不关心一下我。”顾七又贴过来圈住她,表情哀怨。

      黄氏在他臂弯中扭来扭去,烦道:“热死了,这么粘着做什么?没有鸡崽,哪来的鸡汤和鸡蛋给你和小胖补身体?府中没有,街上卖的又贵死人,我以前跟着爹临街卖艺,十天半月都赚不到一只鸡的钱……”

      顾七闻得她身上的清香,情动难忍,也不理会她的唠叨,拦腰抱起她便往屋内走。黄氏嗔道:“锅里还煮着水呢,再说,小胖就快回来了……”话未说完,已被顾七衔住了嘴唇,亲得情迷意乱,便也由了他去。

      事毕,顾七将黄氏搂在怀中,把她乌黑的头发放在指间把玩,忽然噗地一笑。黄氏揪住他耳朵,道:“回来就怪笑个不停,老实交待,是不是在外头有相好了?你敢再去春风阁鬼混,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顾七知道这事是万万不能不交待清楚的,忙求饶道:“我哪敢啊,上次是陪侯爷去的,为的是小侯爷的事情,你怎么老揪住不放?”

      黄氏冷哼道:“谅你也不敢!”说着眼神在他祼着的胸膛上扫了一圈。她眼神扫到哪里,顾七便觉寒风“嗖嗖”地刮到哪里。

      “快说!”

      顾七凑近道:“话说,你见过咱们侯爷吃瘪没有?”

      “这世上敢让侯爷吃瘪的人还没生出来!”

      顾七笑倒在床上:“你今天没看见侯爷那个样子。老太爷、老侯爷、还有老夫人留下来的宝贝全被摔得粉碎,他还得笑着说没事。”

      黄氏被勾起了好奇心:“谁这么厉害?我记得当年那贱女人弄坏了老侯爷的笔洗,侯爷还逼着她去赔罪呢。哼,提起那个李青鸾,我就一肚子的火,装贤淑的功夫一流,明明是想进书房偷舆图,不慎被发现,就装作打坏了笔洗,转移大伙的注意力……”

      顾七慢慢敛了笑容,坐起来沉吟道:“侯爷说得对,她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些手段和心思?”

      “你说六夫人?”

      顾七想了一回,又大笑着倒在枕上:“侯爷今晚可惨了。也不知谁多的嘴,让六夫人知道了。那酸梅汤里放了蛋清,侯爷满身的疹子,非得挠到明天早上不可。”

      黄氏讶道:“她可真大胆。依咱们侯爷的性子,谁惹了他,定是要还回去的。”

      顾七也觉有些棘手,沉吟道:“怕就怕这是她欲擒故纵的手段,侯爷可别又上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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