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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琵琶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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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公事忙碌,抽不开身,派了手下捎信来,道那老仆不日就要南下,上次谈及之事需得抓紧。顾云臻生平头一回为了钱的事情发愁,他想去向顾夫人讨要,偏顾夫人放出话来,他若不去向顾宣请罪,求得顾宣原谅,便不许进瑞雪堂半步。顾云臻强逼着自己去认错,可每次走到赏梅阁外,便心中一痛,黯然离开。
这日入了兵部值房,屋中凌乱不堪,原是户部正在宰相柳玮的带领下,会同兵部官员清查自今上登基以来的兵器账目,账册翻得到处都是,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户部主事秦如海也在,见他进来,忽地眼睛一亮:“小侯爷,今天这儿实在是人手不足,您能不能帮帮忙?”
顾云臻不便推托,便应了下来,可他没有学过看账目,对得头昏脑胀,但凡他看过的账册,户部的吏目还得重新核对一遍。柳玮终忍不住道:“对账之事并不缺人手,小侯爷力气大,不如帮咱们将这些对好的账册送去文史馆封存,再将文史馆其余的账册搬过来,这样能免去账册经过无关人等之手。且小侯爷乃习武之人,速度必定快很多,咱们只需专心对账便是。”
众人连声道好,顾云臻自然求之不得,便做了大半日的苦力。忙到日落西山,兵部给事中谭魁伸了个懒腰,道:“大伙辛苦了,今儿我做东。走,去放松放松。”
柳玮道:“你们去吧,本相府中还有事,改日再和各位聚饮。”他是相辅之尊,又是柳党之首,众人自然不敢强邀。
顾云臻心中苦闷,正不想回家,被众人一劝,也随同前行。本以为是去酒楼会饮,却见谭魁引路,到了华灯初上的春风阁。顾云臻脚下不免有些迟顿,却被众人扯手攀肩地拥了进去。十余名丽装女子迎出来,替众人脱了朝服,换上宽大的便服,席地而坐,笙歌曼舞,一时间酒酣耳热。
顾云臻正有些拘谨,忽听谭魁大声道:“阿兰呢?快唤阿兰出来!就说今儿顾小侯爷来了,看她见是不见?”
顾云臻心头一跳,不多时,盛装丽人抱着琵琶掀帘出来,身姿袅娜,明眸若水,正是他上次随顾宣来时见过的那个阿兰。
谭魁拉着阿兰的手将她往顾云臻面前拖:“来来来!阿兰,这位是顾小侯爷,你今天把他伺候好,后半辈子便有指望了。”阿兰看见顾云臻,双眸一亮,抿嘴笑道:“哟,这不是吕公子吗?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谭魁一愣,旋即与众人哈哈大笑:“原来竟是旧相识!我等白操心了。”又打趣道,“小侯爷这可不地道,外间都说你从不涉足风月场所,原来竟是同道中人!是不是怕你叔叔责骂啊?放心,下官定会守口如瓶,绝不让顾侯听到什么风声。”
顾云臻窘得面红耳赤,又不知如何分辩。阿兰款款在他身边坐下,倒酒相劝,顾云臻只得饮了,见众人不注意,低声道:“那个,上次……妈妈有没有责打你?”
阿兰一口酒喷了出来,伏在桌子上笑得花枝乱颤。众人好奇地追根问底,阿兰喘着气道:“奴家上次给小侯爷讲了个故事,小侯爷到现在还惦着,怕奴家挨妈妈的打。”
众人都是风月场所老手,有何不明白的,谭魁笑骂道:“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次的故事都不同,到底哪个才是真的?”阿兰眼波流转,嗔道:“谭大人想听知心话,不如咱们今晚好好说一说?”
众人哄堂大笑,谭魁扑了过来,装作要将阿兰往里屋拖,狎狔放荡,闹得不堪入目,浑没有朝廷大员的体统。顾云臻走也不是,不走又实在是放不开,只得一个人坐在屋角喝着闷酒。喝得多了,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屋外去寻茅厕。
廊外红灯照耀,笙歌靡靡,满院子脂粉香薰得顾云臻昏昏沉沉。他扶住墙角不住呕吐,直到黄胆水都吐了出来,才直起身。
他拭了拭嘴角,正要往回走,忽有人从黑暗中揪住他的衣衫:“小侯爷,请借一步说话。”
顾云臻听出是那户部主事秦如海的声音,便随着他走到暗处,问:“何事?”
秦如海将一摞纸样的东西塞入他手中,低声道:“小侯爷,明日查账,您只装作搬帐册时不够人手,临时叫小的帮忙。”顾云臻觉得奇怪,正要细问,他已猫着腰溜走了。
顾云臻走到明处,借着灯光将手中那摞纸展开,竟是几张通和钱庄开出的银票,粗粗数了数,足有三千贯之巨!
夜风吹来,他的酒意猛然醒了,可仿佛又越发醉了。屋内歌声依旧,笑声喧哗,头顶残月冷冷,寒星萧萧,将他踱来踱去的身影越拉越长,越拉越孤寂。
天空中忽有流星迅疾无声地划过,拖出一道灿烂的光华。顾云臻仰头之间看到,双眸中有光芒一闪,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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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要抬脚往屋内走,忽见长廊前方两个身影急匆匆走过,其中一人十分眼熟。他起始以为是酒后眼花,定睛细看,正是当日与自己结为异姓姐弟的姜媚。她此时身着男装,眉间隐有忧色,随着一名丫环装扮的绿衣少女匆匆而行。
顾云臻又惊又喜,忙将银票顺手塞入靴筒,急急追了上去。
可那二人的举止越来越诡秘,惟恐有人跟踪似的。顾云臻心知有异,怕坏了义姐的正事,将到了唇边的呼唤收了回去。
他轻功卓绝,悄无声息地缀在二人身后,不多时便出了春风阁后门。越过两条小巷,是一间小小院落。
顾云臻见姜媚神色凝重,愈发担心她有危险。见二人进了那间宅子,他如青色大鸟般在墙头几个纵跃,伏到了屋顶。
他轻手轻脚地挪开一块瓦片,向里张望。
只见屋子里站着数十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身披缟素、面带悲戚。他们在一名不怒自威的老者带领下,向着屋子上首密密麻麻的灵牌下拜,哀哀哭泣。姜媚和那绿衣少女则站在队列最末。
顾云臻目力甚好,只见那些灵牌足有上千之数,大多数人皆姓“折”。这个姓氏太过独特,他隐约觉得有些印象,偏一时想不起来。
为首老者洒下一杯水酒,捶胸顿首、老泪纵横:“我等无能,不能替你们洗清冤屈。各位亲人在天之灵且再忍忍,我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手刃奸贼,洗雪冤屈,重返家园!”
听到他这番话,屋内之人皆悲痛不已,却又不敢放开声音哭嚎。这压在胸膛中沉沉低泣的情状,反而更让顾云臻心生怜悯。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本朝何时有了涉及人数如此之广的大案。
祭仪并未进行太久,众人匆匆收起了灵牌。老者回头间正要开口,看见姜媚,眉头不禁一皱:“阿颜,这位是谁?”
绿衣少女急忙跪下,道:“七叔公,这是阿颜的表姐,姑姑家的三娘子。她往京都来寻我爹,得知我爹被捕入狱,特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阿政的外甥女?”老者面色骤变,“她是定川寨的人?”
阿颜急道:“姐姐虽然是定川寨的人,心里却是向着咱们的!”
“不行!”三叔公厉声道,“阿颜,你带外人至此,想累得大家死无葬身之地吗?”
而几乎就在同时,顾云臻终于想起了在何处见过这个“折”姓。月色下,他的酒全部醒了,禁不住轻轻地抽了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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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二年,正月末,乱王攻破京都,今上被迫出巡延州。
三月,突厥残部试图混水摸鱼,收买了横山三十六寨之一的琵琶川,想经他们的地盘沿白荻河南下,突袭今上行宫。
可事有不密,三十六寨势力最盛的甘泉谷石家截获了突厥与琵琶川的来往信函,石家家主石老太爷当机立断,联合上林川等几个蕃寨的寨兵,星夜赶到白荻河畔,截住了南下的突厥骑兵。
一番激战,寨兵损失惨重,幸好石老太爷派出去报信的人赶到了西路军在当地的驻营,时任将领是十八郎中的顾五、顾六两兄弟,他们率部赶到白荻河畔,与石家的寨兵会合,全歼突厥骑兵,同时踏平了勾结异族的琵琶川。
今上接报后,震怒不已,下旨将琵琶川夷族,没有在大战中死去的男丁,无论年纪大小,悉数斩首,女子则籍没为奴。
横山三十六寨之中享有盛名的琵琶川就此灰飞烟灭。
据说当年自琵琶川蜿蜒流下来的血水染红了整条白荻河,散弃在山间的累累尸骨,引得无数鹰鹫落下来啄食。
今上因为要倚重西路军,再加上顾五、顾六兄弟阻击突厥人立下奇功,便没有因为琵琶川谋逆而迁怒于顾家,但这个案子终究在今上心中扎下了一根深深的刺,是朝廷和熙州之间一道不可触碰的伤口。
这一战后,顾五升为陇北军指挥使,不过后来他死在了与西凉人对决的战场上,其弟顾六承袭了指挥使的职位。甘泉谷也被今上下旨褒奖,并将琵琶川归入甘泉谷,由石家统辖。
而琵琶川大半数的族民,都有同一个姓。
——折。
顾云臻虽然对此案周始不甚了解,却也知这是今上登基以来的惊天大案,仅次于第二年的延州行宫纵火案,而且与顾家有着割裂不开的干系。他万万没有料到,竟会在这京都见到这么多琵琶川的漏网之鱼,而义姐竟会身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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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形势已不容他多想,姜媚被众人团团围住,虽极力辩解,仍无济于事。几名性急的朝她攻了上去,她苦力支撑,不敢还招。
“啪!”一名妇人手中长鞭重重地抽中了姜媚左肩,她踉跄着仆倒在地。顾云臻再也按捺不住,真气下沉,足底将屋顶踩破一个大洞,“哗啦”激起漫天的泥瓦碎屑,而人已如大鹏展翅般扑了下去。
变起仓促,众人愕怔之间,顾云臻浑身激起的真气已将他们震得跌开数尺远。姜媚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顾云臻伸臂揽住,护入怀中。她抬头看清顾云臻面容,又惊又喜:“贤弟!”
顾云臻将姜媚往门外一推:“你快走!我断后!”
这时琵琶川众人反应过来,飞锥、毒针、柳叶石、丧门钉、六棱镖,各色暗器纷纷向二人罩来。那七叔公厉声道:“绝不能让他们走了!”
姜媚却没有往外逃,而是与顾云臻并肩而立,抽出腰间长鞭,挥出阵阵青影,将来袭暗器击落在地。
“贤弟,你快走,此事与你无关,切莫牵涉其中!”
“要走一起走!”
“不行,我要救我舅父!”
三句话的功夫,二人被围了个瓷实。所有人刀剑皆已铮然出鞘,顾云臻知形势危急,正待冲入人群中抢夺兵刃,那七叔公已手执大刀,攻到了他面前。
顾云臻空手对白刃,一时奈何他不得,那边姜媚已寡不敌众,打斗间被人夺去了手中皮鞭。眼见一名汉子手持短刃向她腰后刺去,顾云臻急得大喝一声,震得七叔公心弦发颤,愣在原地。顾云臻右手一抹,将他手中厚背刀夺下,正要用力掷向那名汉子,却见那名唤做阿颜的绿衣少女怆呼一声,跃身向前,扑在姜媚身上,而那汉子手中的短刃,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肋下。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兀,所有人都惊呆了,屋中鸦雀无声。
姜媚最先反应过来,她手忙脚乱地扶住阿颜,运手如风地点上她伤口四周的穴道,眼见她已面如金纸,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妹妹!妹妹!”
七叔公也未料到竟会这样,顿足道:“傻孩子,你何苦如此?”
阿颜软软依在姜媚怀中,面带乞怜之色地看着七叔公,若断若续地说道:“七叔公,阿颜是傻。可阿颜觉得,这十余年来,我们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虽矢志为亲人洗清冤屈、重回故园,我……还不惜投入春风阁为婢,刺探消息……可是……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族人飘零各地、所剩无几。七叔公,咱们……咱们还有希望吗……”
七叔公痛哭流涕,颤声道:“傻孩子,只要咱们不轻言放弃,就一定能够洗清冤屈,回到琵琶川的!”
阿颜怆然一笑:“可是……七叔公,我们……只剩下了这么点人,两位少寨主一直没有找到,能洗雪冤屈的证据遗失多年,我们怎么斗得过兵强马壮的石家?阿爹……阿爹也被抓走了……如果我们再不寻求别人的帮助,只怕希望更加渺茫啊……”
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七叔公神情一震,众人也露出思索之色来。
阿颜大口喘息了几下,猛地抓住姜媚的手,泣道:“七叔公,姐姐……姐姐是定川寨的人,她阿爷更是定川寨寨主的叔父,手下有上千号人。若是……能得她相助……也好过咱们这等孤立无援……”
七叔公连连顿足:“傻孩子!定川寨的人怎么会那么好心来帮助我们这群游魂野鬼!”
“我也知道……可是……”阿颜剧烈咳出几口鲜血,声音低了下去,“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帮我们呢……”
姜媚抹掉脸上的泪水,将阿颜放平,猛地站了起来:“七叔公是吧?你久离横山,有件事可能还不知道。”
七叔公眉头一皱。
“石家霸占了你们的琵琶川后,贪心不足,这些年来又向金风寨和葫芦山扩张,三方已起了多次冲突。今年三月的临渊阁三十六寨大会,金风寨和葫芦山联合起来,与石家针锋相对,并提出当年琵琶川一案存有疑点,要求顾九重审此案!”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众人面上皆露出惊喜之色。
七叔公也激动得踏前两步,颔下长须颤然而动:“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姜媚傲然抬头,“我阿爷当时代表定川寨与会议事。此议一出,石家掀了桌子,拂袖而去。顾九虽然压下了此议,但只要开了这个头,何愁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好!好!好!”七叔公连声道好,就连阿颜也精神大振,众人连忙将她抬到一旁,商议着如何拔出短刃。
七叔公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顾云臻,疑道:“这位是——”
姜媚和顾云臻同时面色微变,二人尚在犹豫之时,已有人走到七叔公身边,附耳说道:“我认得他,他刚刚在春风阁喝酒,别人都称他‘顾小侯爷’!”
七叔公面色剧变:“你是顾家的人?”
姜媚将顾云臻一推,急速道:“制住他!”
顾云臻不及多想,劈手夺过一把长剑,纵身向前,惊天沛雨般的真气将七叔公牢牢笼罩住。七叔公不及逃走,已被顾云臻将长剑架在了脖子上。
众人大怒,发一声喊,围了上来。
姜媚跃到顾云臻身旁,与他抵背而立,急急厉声道:“七叔公,你们想沉冤昭雪,难道还绕得过顾家吗?”
这话振聋发馈,所有人身子一震,停住了围攻之势。七叔公也胡须微颤,露出思索之色。
姜媚继续疾言厉色道:“要想报仇并不难,大不了大伙不要这条命,也能手刃奸贼。可是,你们不想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园,不想回到那祖祖辈辈魂灵归息的琵琶川吗?这位顾小侯爷是我的义弟,是顾家未来的家主!他与当年的事情没有半点瓜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可能为大家主持公道啊!”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顾云臻。
顾云臻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一时间手足无措,姜媚附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句:“先安抚人心。”
顾云臻无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各位,你们想叫我主持公道,至少得先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