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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除夕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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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夜,天色尚早,靖恭坊的每家每户便点上了庭燎。顾府也不例外,在瑞雪堂的院子里架起几堆高高的干柴,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就连来往忙碌的婢仆脸上都映得满是喜悦。
众人正围坐在一起吃饭饮酒,听歌姬娘子们奏响箜篌。管家忽领进来一名约七八岁的女童,却是陈二丫。
管家道:“方才小的去府外巡查,见这孩子倒在路边,便救醒了她,她说是来找小侯爷的。”
其华见二丫衣着单薄,站在廊下瑟瑟发抖,心生怜意,忙命紫英拿了件大氅给她披上,又把她拉到火炉子边坐下。
顾云臻大感好奇,问道:“二丫,你怎么来了?”
二丫冻得牙关都在颤抖,猛地站起,跪在地上,冲着顾云臻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众人唬得都停住了筷箸,顾云臻忙将她扶了起来,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在你外婆家吗?”
二丫低着头,一言不发。
其华忙拿了个蒸饼递给她,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其华再低声询问,她才细细说了。原来她往广通坝外婆家投靠,其舅父却惟恐周汝和的旧部下寻衅报仇,时时露出惶恐不安、祸临家中之意,舅母更是三天两头指桑骂槐。前日腊八祭祖,她想跟着看热闹,被表弟狠狠推到地上,连素日疼爱她的外婆都不敢说句公道话。她当夜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便跑了出来,原想去闯荡江湖,谁知第二日就碰到了拍花子的,所幸她机敏,及时逃脱,包袱却丢失了。无处可去时她忽想起自己曾与纪阳侯府的顾小侯爷有一段过命的交情,便一路寻到了靖恭坊,只是她两天没有吃东西,险些冻毙在侯府外。若不是正好碰上管家去巡查,只怕已性命不保。
众人听罢,怜惜之意大起。黄氏自幼流落江湖,更是感同身受,愤慨不已地痛骂二丫舅家无良。
顾云臻听着,突发奇想,问道:“二丫,既然你不愿意回外婆家,不如索性跟着我罢。”
众人齐齐一愣,正都想着他这句“跟着我罢”到底是什么意思,顾云臻已向顾宣道:“小叔叔,爹当年收留了九叔他们,才有了威名赫赫的西路军十八郎。侄儿虽比不上他老人家,也想收留几个孩子,以作他日之用。”
众人相顾讶然,万没料到他竟有如此奇想,而且此刻收留的还是一个女娃。
黄氏率先笑道:“这可是一段佳话!”说罢重重地踩了一下顾七的脚面。顾七忙附和道:“我瞧着这孩子不错,资质上乘。”
顾宣便缓缓点头:“再过一年你就要接掌西路军,也是时候培养自己的亲信了。只是你需时时教诫他们,不得有违我顾家家训,不得有违西路军军规。”
二丫听了,便又到顾宣面前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大声道:“顾二丫谨遵侯爷训谕!”
众人便齐声哄笑:“这聪明丫头!”顾夫人更是喜得将二丫揽入怀中,不住轻抚着她的额头。
大家重新归座,仆从给二丫在一侧加了个位子,胖小难得看见同龄人,扯着二丫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满堂的大人便看着他们笑。顾夫人不禁眼圈一红,她静静环顾室内,满堂富贵、阖家欢笑,只觉这一年的除夕是如此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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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仆从抱进来一大堆竹竿,众人正要放爆竹,忽听府外街道上丝乐喧天,踏歌声穿透了云宵。
其华喜道:“驱傩的队伍来了!快!”
京都习俗,除夕这夜必得要驱傩跳神,全京都的人都会戴上面具,装扮成傩翁傩母、护僮侲子或各色鬼怪,边跳边行,祝福来年国泰民安、家兴人和,热闹无比。其华自幼因为要陪伴不良于行的沈红棠,很少见过这种热闹,十分向往,早早替顾府诸人准备好了面具行头,只待年夜饭后,坊里的驱傩队伍经过,便要加入进去。
紫英抱来面具行头,顾夫人慢慢将头转过去看顾宣,恰好顾宣也正抬眼向她望来。
顾夫人记得府中最后一次加入驱傩跳神,尚是十年前,顾显回京述职,提出开春便要带着顾宣去熙州军中。那年除夕,她早早地便准备好了面具行头,坊里驱傩跳神的队伍经过时,顾宣将顾云臻骑在肩头,二人套上一个长长的袍子,成了那一年除夕之夜全京都个子最高的傩翁,她站在府门口目送他们汇入人流之中,走出很远很远,仍能看见他们在得意地跳动,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顾宣移开视线,望向那一堆面具行头,缓缓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云臻,你带上几个人,保护好你婶娘、顺之和二丫。”
“顺之”是顾七家胖小子的大名,他听侯爷发了话,欢呼一声,便和二丫拥上去挑选面具行头,一群少年人装扮好后,你推我搡地欢笑着出了门。
堂中便只剩下了顾夫人、顾宣和顾七夫妇,气氛一时沉默下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吴氏想打破这份诡异的沉默,拍着手笑道:“还没放爆竹呢。”
顾宣仰头饮尽一杯酒,走到火堆前,他拿起一块竹竿,丢到火堆中,不一会儿,“噼啪!”竹节爆裂开来。他静静地听着这爆竹声,又拎起一块竹竿丢了进去。
“噼啪!”
“噼啪!”
顾七也走到院中,和顾宣一起往火堆中丢着竹竿。竹竿“噼里啪啦”地接连炸响,迸出来一团团金色的火花,映得整个院子像被祥云环绕一般。
直到顾夫人回去歇息,顾七夫妻也抱着奶娃娃告辞离去,顾宣仍站在火堆前,默默地看着一地竹屑。
脚边尚有最后一节竹竿,他拾起来,正待丢入火堆中,忽见管家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叫道:“侯爷!不好了!咱们坊的驱傩队伍在过丽水桥时,和宣阳坊还有平康坊的驱傩队伍挤在了一起,发生了踩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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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挑了一个傩童面具,只因这个面具的眼部开得极大,便于观察四周形势。他领着其华、紫英、胖小、顾十八和二丫出了府门,正见边走边跳吹拉弹唱的驱傩大军从南面涌了过来。
只见一群将脸涂得黑如锅炭、穿着红裤头,不停从嘴里喷出火来的鬼怪正在队伍的最前面张牙舞爪地跳跃着,后面则跟着一队负责吹拉弹唱的。
其华停住脚步,津津有味地看着。顾云臻便陪在她身边,不再往前走,二丫连忙拉住正满地乱跑的胖小,嫌弃道:“你怎么跟个猴儿似的?”
这一段唱罢,后面的队伍中涌出来一队做钟馗打扮的人,追着那群鬼怪厮打,丝竹唱歌声也热烈起来。其华看得甚觉意趣,见队伍已经过了顾府门前,忙跟了上去,一行人汇入了拥挤的人流之中。
整个京都在这一夜陷入了疯狂的欢庆之中。一张张带着喜色的脸从各家各户涌出来,他们都戴着面具行头,披歌载舞,和坊里的驱傩队伍汇合在一起,如一条条小河,又涌向朱雀大街。
若非有几名军卫手拉着手护卫,其华一行人险些就被人群冲散。到后来,连彼此之间说话都得大声叫嚷。顾云臻记得小时候随着小叔叔来跳驱傩舞,又热闹又轻松,怎么十年过去,就挤得人站都站不住脚了。他急得直冒汗,叫顾十八把胖小骑在肩上,紫英拉住二丫,他紧紧地护住其华,大家挤作一团,艰难地往前走。
忽然前方丽水桥畔一阵骚乱,似乎是有人被挤得掉入水渠中。他的亲人大呼小叫地求救,有人跳下去救人,有的想挤到桥边看热闹,再后面的人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仍旧往前拥挤。有数名小娘子被挤掉了绣花鞋,低身去拣鞋子,被后面的人一撞,倒在了地上。人群中响起了她们的惨叫,撕心裂肺,可后面的人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了,每一个人都被人流卷裹着往前涌,不少人被跘倒在地,他们既压在别人的身上,又被后来的人踩压,一时间,桥上桥下乱成了一锅粥。
顾云臻一行人听到动静,都踮起脚张望,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名麒风营校尉年纪稍长些,变色道:“不好!发生踩踏了!”他话音未落,后面一团人群如巨浪般拥过来,将众人又往前推着走了几步。
其华回过神来后当机立断,道:“快!我们躲到高处!”
恰好众人呆的地方有一棵大树,顾云臻率先将其华一推:“你先上!”其华也不推让,三两下就爬上了树杈,马上俯身下来,将二丫和胖小接了上去。众人刚在树上惊魂未定地落脚,前面拥挤得更厉害了。
尖叫声、哭嚎声,绝望而惊骇,而这声音很快就息没下去,又有新的尖叫声、哭嚎声响起,一波又一波。
校尉张眼看了一下,叹道:“惨了……”
顾云臻急道:“武侯和缇卫们怎么还没来?”说罢便欲下树去救人,校尉和其华同时将他拉住:“不可!”
校尉苦苦劝道:“小侯爷,您身手虽好,可这种场合便是绝顶高手也无计可施。”其华道:“你去救人只会搭上你自己,眼下前面的顾不上了,只能想办法让后面的不再往前挤,否则伤亡会更大。”
校尉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又道,“大伙随我一起叫!”
说罢,他迅速下了树,从人群中抢来一面锣鼓,又爬了回来。顾云臻会意,接过锣鼓,奋力敲响。校尉站在树杈间舌绽春雷般地叫道:“往后退!前面踩死人了!往后退!前面踩死人了!”
其华等人便随着他的叫声一起高声呐喊,十来个人有节奏的呼喊声渐渐压住前面的尖叫声扩散开来,人群中有些机警的也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学着样子爬上一边的大树或屋顶,看到前面的乱状后,也跟着惶然大叫:“往后退!前面踩死人了!”
人流逐渐慢了下来。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呐喊的阵营,后来的人群便都停住了脚步。可数万人挤在一起仍是极为危险,只要有一点火星子便会炸营。校尉急道:“得将他们疏散才行。”
顾云臻想了想,道:“婶娘,您带着二丫和胖小呆在树上,我们去疏散人群。”当下众人简短商议了几句,连面具行头都顾不上脱下来,分头攀着屋脊往四周散去。
军卫们突入街道边的各处宅子,说明了情况,有些宅子的主人急公好义,便将大门打开,让挤在街道上无处可去、惶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群躲了进来,这便疏散了一部分。顾云臻则急步如飞,穿屋过翎,跑到各个方向涌来的队伍的最末,和带队的长者说明了情况,最后面的人群便在长者的指挥下有序地往后退。
可武侯和缇卫们仍没有赶来。顾云臻知道早救治一刻,便多几人有生存的希望,他一跺脚,往京兆尹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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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乱初定后,人们很快自发地加入了救治伤者的行列。
可现场宛如人间地狱,丽水桥畔躺满了一地的人,大多数是力弱的小娘子和孩童,也有老者和汉子。许多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在现场焦灼地寻找着亲人。桥畔的一棵柳树上,坐着一名三四岁的孩童,不停地哭叫着爹娘,应是大乱初起,他的爹娘将他推到了柳树上,他的小命得以保存,但他爹娘却再也不见回来。
怕再度发生踩踏,很多人站在远处,自发地拦成一道屏障,免得有不知情的驱傩队伍再度闯来。
震天的哭嚎声中,一匹骏马自远处狂奔而来,顾宣在人群前大力勒住缰绳,从马鞍上滚落。
他步伐匆匆,挤开人群,奔到踩踏得最严重的桥边。这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上百人,他见到戴着面具的便迅速上前,一个个查看下来,显然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捏起拳头在桥栏杆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又四处去寻找。
便在这时,远方终于奔来了一队缇卫,还有十余名抱着药箱跑得气喘吁吁的大夫。缇卫们用腰刀赶着围观群众,连声喝道:“让开让开!快让开!”
奔在最前方的正是穿着傩童衣服的顾云臻,他已取下了面具,跑得满头是汗,大吼着挥手:“快让开!快让开!让大夫救人!”
顾宣身躯一震,他抬起头来,看到顾云臻时,闭了闭眼睛。
但紧接着,他又迅速地转身,焦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
他没有找到他想寻找的人,眼神越来越焦急,汗珠从他的鬓角沁下来,他顾不上擦汗,在倒地的伤亡者中一个又一个翻寻着。
忽然,他身后响起一把轻柔的声音:“我在这里。”
顾宣呼吸微微凝滞了一下,转过身,一张比春日杏花还要娇美的面容撞入他眸子里。她抱着一名受了惊的孩童,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四周仿佛寂然了,顾宣听到自己胸腔内有什么在剧烈跳动,心潮一阵翻滚,他竟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确认她真的是平安无事。
这样让人心惊的情绪,骇得他缓缓退后了两步。
顾宣沉默顷刻,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其华看着顾宣狼狈离开的背影,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她的心也急速跳了几下,情不自禁地踏前两步,却正对上一旁人群中顾云臻的目光。
便在这时,全城的钟声都敲响了。
——当——当——当——当!
子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