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一生》史南桑

39、正月的雪（4）

　　没摘到梨花的幸福没有生气太久，就又欢欢喜喜地跟在叶生身后。
　　幸福这种女孩子心里的表情都表露在脸上，她生气的时候，嘴巴会不自觉地翘起。她发脾气，叶生向来是消极对待，她就像只海绵，把她晾一边，一会儿水干了，也就没事了。她其实是个很乖的女孩，她要梨花，他不给摘，她也不会再提。
　　幸福说要去慈航殿，叶生顺便问她，“你上香了吗？”
　　她父母不带她来，她是偷溜出来，哪里有准备香？这个时候的叶生比幸福高大约半个头，他得稍稍俯身，才能看清她的眼睛。叶生发现自己很喜欢幸福的眼睛，明亮而真诚，有句话叫，“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想，幸福心里的那扇窗绝对是他见过最干净的。

　　她的瞳孔，黑且亮，眨动得很快，这会儿不知又在动什么小脑筋，叶生这才想起要问她，“你和你父母在一起吧？你们什么时候走？”
　　“我也不知道。”幸福支支吾吾地说，“我有钥匙，自己回家也没关系。”
　　真的吗？叶生理智上虽然有怀疑，情感的力量却把那股怀疑压了下去。他也不问了，反而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篮子，“要不要去上香？”
　　“真的？”嘴上在问，手却是一把抢过叶生的篮子，挽在自己手上，幸福开心地说，“不许反悔！”
　　“叶生，我们去大殿吗？”
　　他慢悠悠地跟上去，“要从小殿点起，我们去元辰殿。”
　　“往哪条路走？”幸福站在三岔路口中间。
　　“你没来过呀？”你不是去年来过吗？
　　幸福很诚实，“我每年都来的。只是……这里很大。每个房子好像长得都一样，连菩萨也是。”
　　叶生忍俊不禁，住持听到会是什么表情？他想起住持那永远智慧的脸庞，再看看幸福，凑上前问，“幸福，等下要不要去听故事？”
　　幸福犹豫了一下，叶生的眼神让她觉得心里毛毛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先去上香，然后，吃斋饭，接着，我带你去听故事。”叶生一样一样地安排着，完全没有问询的意思。幸福也没认真在听，进了元辰殿，目光就没离开过金色的雕像。
　　叶生去点蜡烛，幸福把香伸过去。细细的三根插在了元辰殿的香炉里。叶生问，“你什么时候本命年？”
　　“明年。”幸福算了算。
　　那他们同岁，不知道谁更大一点，生肖是按农历来算的。叶生想，他是正月生的，肯定是他大。他更想知道的是，明年你会不会来？可又觉得这时候问太突然了，还有三百多天呢，他在急什么？
　　他们一个殿一个殿地过去，到慈航殿的时候，幸福想起抽签的事，可是，人太多，她看了眼叶生，他会不会不耐烦？还是算了。她上香的时候，他都是站着，估计不信这些。很多同学都是跟家长来混混的。前几年，她也是来混的……说不定现在也是，幸福在心里作了个鬼脸。
　　“给你。”叶生给幸福点好的三支香。袅袅清烟一路直上。接下的几个殿里，幸福完全不做事了，蒲团是叶生摆正的，蜡烛和香也是叶生点的，幸福插香的时候，不小心被掉下的香灰烫着，所以，那也成为叶生的工作，于是，往年不上香的叶生就在今年初一主动上了双倍的份，莲花座上的菩萨狭长微眯的眼，仿佛也在笑。

　　去到财神殿，幸福问叶生，“你有没有拜这位大叔？”大叔？她不会把神仙当成亲戚了吧？叶生笑了笑。幸福轻眨双眸说，“拜吧。听说以后会发大财的。”
　　“谁教你这些的？”哪有拜拜神仙就发财的道理？叶生不信服。
　　幸福跪下来，双手合十，“我妈妈啊。她说有钱人好，以后叫我嫁个有钱人。”
　　“哦……所以，你的梦想就是嫁个有钱人？”叶生顺着她说，没放在心上。
　　“不一定。”幸福说。
　　那是什么意思？她真懂得吊人胃口，幸福说话有头没尾的，偏偏叶生又不是个主动的人，所以，叶生常常处在要不要继续问下去的矛盾中。
　　“再点三根。”
　　“多了吧？”
　　幸福瞄他一眼，“一半是你的。你肯定不信这些。”
　　叶生有点惊讶，她怎么知道？
　　幸福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们走了几个殿，你都是站着，还有，你看都不看坐在上面的神像。还有，你看起来就不怎么虔诚。”
　　我都在看你，哪里有空要看上面的神像？可是，当他听见幸福说为他祈福时，他心里像有块大石头一寸一寸地移动，忽然心底变得空旷，新鲜的空气流进来，不断翻滚。
　　幸福闭着眼睛，嘴角微微翘起，年前，她问起叶生和梁明明打架的原因，这才知道，叶生……原来没有父亲。汪家绿还说，叶生是贫困生。贫困生又怎么样？有多少当官的都是农民出生。她爸爸以前也很穷，后来，不是也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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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庙门是红漆的，殿外的空地上，开了一大排的流水席，住持认识叶生和幸福，又见他们没有父母带着，就把他们安排到自己徒弟那桌去。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大家都喊他大师兄。幸福也跟着叫出口，把正在喝水的叶生笑得呛住，“你又不是庙里的人。”
　　这大师兄也很逗，回幸福一声，“小师妹。”
　　二人的同门关系就此确定。不得不说的是，幸福真的很有感染力，短短的十五分钟，全桌的师兄弟们都认她当“小师妹”了。

　　斋菜上桌，幸福就开始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伙头师兄出来的时候，她又露出崇拜的目光，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她是哪家的小姑娘？”
　　叶生差点没噎着，赶忙问幸福，“你吃饱了吗？”
　　她还没动筷子呢，光顾着说话问，连肚子也忘了。为免出丑，幸福想拿勺子，可是手边却只有筷子，没有办法，她只能将就着用，圆桌坐着十来个人，菜放在转盘上，幸福想吃的炒香菇转了半天，还没到自己面前，因为庙里的塑料筷子太滑了，她夹了半天只夹到一点青菜。
　　叶生不动声色地去角落取来一把勺子递给幸福，“汤来了。”
　　叶生吃饱了就在一旁打量幸福，她的动作很笨拙，如果不拿勺子吃饭，可能只能吃白饭吧。可是，看她专注吃饭的模样……叶生单手支着右边脸颊，正好遮住隐隐深陷的涡漩，也不知看了多久，幸福红润的脸庞逐渐接近，放大，“我饱了。你呢？”
　　“那我们走吧。”

　　斋菜后，住持的房间里讲城隍庙的由来，他是个和尚，最早在南市的来因寺出家，前几年开始寄居在城隍庙。很多人都在背后说和尚不应该管道庙的事，但会缘大师却说，天下一家。庙里的香火钱收了不少，有人又私下议论这和尚是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贪的是别家的钱财，他徒弟因此劝他，“回来因寺算了，咱们又不是没地儿待。”
　　会缘大师说，说者无心，听者无意。
　　他是个和蔼善良的老人家，城隍庙的梨园和水榭也是他监管完成修建的，此刻会缘大师正聚精会神地“讲故事”，他的声音洪亮，语速又慢，幸福听了一会儿就顶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说要走，因为坐在最头排，住持爷爷的眼神时不时就往幸福脸上飘，她只好故作镇定，叶生闪烁的眼底笑意渐生。
　　幸福把头靠过去，“叶生，什么时候休息？”
　　又不是上课，哪里有课间休息？叶生小声地回答，“你累了？”
　　“嗯。”
　　住持爷爷一脸通明，“小姑娘，你是不是有不懂的地方？”
　　“啊？”幸福腾地站起来，真把住持的房间当成教室，“那个……”
　　智慧的住持爷爷提示了几位星君的名字，幸福脑门一热，说，“十八罗汉的那段没听懂？”
　　在座的民众都笑出声，“小妹妹，城隍庙里没有十八罗汉的。”
　　“大概她知道住持在来因寺待过吧。”
　　“小姑娘，来因寺有十八罗汉。”
　　幸福脸丢大了，埋怨望一眼叶生。
　　叶生当作没看见地扭过头，他也开小差了……不晓得住持讲到哪位神仙那里了……只是，哪里有人在城隍庙找十八罗汉的？幸福，你一个早上的香都上到哪里去了？

　　幸福只好一人做事一人当了，“要罚吗？”
　　“罚你讲个和缘有关的故事。”住持的题目百年不变。
　　她咕哝一声，“那个不会…….不然，我讲个和尚的故事。”
　　住持爷爷目明耳聪，“说来听听。”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
　　其实就是个无止尽的循环情节，房间里的人听了再次笑起来，会缘大师心有领会，反而说很有道理，幸福却不肯坐下，主动站起来走到后面，“爷爷你继续讲，我……站着。”
　　住持爷爷很宽容，“讲得不好也没关系。”你也不用罚站啊。
　　叶生也纳闷地跟过去，以眼神询问，幸福尴尬地低语，“我有点睏，站一站比较有精神。”
　　他忍着笑对住持爷爷说，“我们能不能看一下这边的书？”

　　几分钟后，叶生有点后悔自己的提议，幸福闲下来就拿笔涂鸦，他差点没叫出来，“你在哪本上画？”不看还好，一看吓死人，就是他母亲上午写字的息心簿。
　　封面上的缘字格外显眼，听说还是住持亲笔提的。
　　“不能写的吗？可是刚刚师兄说，这就是让人写的。”
　　是让人写的，不是让人画，叶生在心里补充。
　　“撕掉就好了。”幸福想，还好自己重起了一页。
　　“不是罪加一等吗？”
　　“那怎么办？”幸福欲哭无泪地掐手指。
　　叶生再一次确定这页纸无法挽救，伸直食指“嘘”一声，就拖着幸福从后门逃出去了。
　　还能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跑进梨园的幸福笑颜逐开，梨瓣如雪，片片纷飞，有一些落在幸福长长的头发上，叶生这才发现幸福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毛线连衣裙，红色的围巾，她就像个会动的瓷娃娃，惹人怜爱。阳光从乌云里迸射而出，闪着金光，叶生笑着问，“还认不认得出去的路？”
　　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该走的时候，幸福恋恋不舍地向后看，其实，叶生也想多留一会儿，“你带路。”
　　“啊？”叶生，你难道要在这里待到天黑吗？我眼神不好会连累你的。

　　“我小的时候去少年宫，被里面的迷宫迷得团团转，最后，还是管理员进来把我找出去的。”
　　“你这么没用啊？”
　　“……那现在，你要不要来带路？”幸福哀怨地问。
　　她本末倒置地走到大殿，离庙门越来越远了，叶生并排走到她旁边，告诉她，每个殿都是有标记的，看匾额，路标，三岔路口也不是乱排的，上香的人都是左进右出，所以，一路向右就能转出去。
　　“懂了吗？”
　　幸福点头，发现叶生说的比庙里的全景图好懂多了。
　　叶生轻轻地说，“希望你明年还记得。”这样，我就能很快找到你。
　　经过慈航殿时，幸福停了下来，里面的人好像不多了……“叶生，我们去抽签。好不好？”

　　神台上摆着一对笅，幸福握住它们，默许一阵，煞有介事地往前一丢，两个都是朝上的，“是笑啊……”
　　“啪”又一声，“还是笑……阿姨，你不要一直笑……”
　　叶生抱胸靠在殿门旁边，幸福的自言自语一阵阵地传过来，他按捺不住地走进去看，正好有一半的笅掉到桌子底下，幸福爬进去捡。
　　“幸福，小心……”头字还没出口，幸福叫了一声“哎哟”，撞上了桌角，叶生惊住，她还顾着掉在里面的笅，“就差一点了。”
　　“你出来，我帮你捡！”这个人……
　　幸福问，“它是朝上还是朝下的？”
　　两个笅，一个是上一个是下，才是“好”的意思。叶生随口说，“下的。”
　　“啊？”幸福脸上的光慢慢消失，她失望地说，“我这只也是朝下的。”她摸了摸杯角，把它们整齐地放回去。
　　“你……再丢一次看看？”
　　“不了。”幸福想，还是别勉强了，“不然，你试试？”
　　在幸福的指导下，叶生头一次掷笅，就得到一个“应允”。
　　幸福微微一笑，菩萨也喜欢叶生呢，“你许了什么？哦……不能问。你不要告诉我哦。”
　　叶生糊里糊涂地也不知道许了什么，那个时候，只是看着旁边的幸福……叶生笑了笑，把笅放回去。两个装满红签的竹罐，幸福拿起来，分一个给叶生，“你问什么？”
　　叶生反问，“还没想好。你呢？”
　　幸福深吸一口气，“问将来。”
　　叶生看着幸福一下一下地摇动竹罐，佛台上的烛光，他看了许多年，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请菩萨给幸福一个美好的将来。
　　竹签左右摇晃，终于有一根掉了出来，幸福睁开眼，惊喜地把签抓在手上，“我的是三十号。叶生，你怎么不抽？”
　　“哦。好。”
　　“你问什么？”
　　“将来。”和你一起。
　　叶生抽到的是三十七号。签上只有号码，签文在殿外，由专门的相士分发，今年相士是房雅镇有名的瞎子，他最擅长的是为人批命。
　　排队拿签的人很多，秩序也不好，叶生让幸福在前面的亭子里等，他去领签文。
　　连排带挤地终于到了最前面，“你好，三十七号和三十号。”
　　刻着签文的竹签头上有孔，红线穿过小孔绑成一个细结。串好的一排竹签平整地铺在桌台上，瞎子摸出两支，交给叶生，正是三十七和三十。
　　“谢谢。”
　　有人凑过来，欣喜地说，“也是三十，不过，没我的好。”
　　“师父，怎么号码一样？签文不同呢。”
　　瞎子只笑了两声，没有作答。
　　叶生的指头先是抚过幸福的竹签，是两个“下”字，自己的那张则写的是“上上”。亭子里的幸福朝叶生招了招手，大概是等不及看签文吧。
　　他背过身，看了半晌，终于等到了一个青年，“我能不能跟你换？”
　　“你想换签文？”他瞥一眼叶生手上的签，他朋友也看见了，“下签啊？都是下下签，干嘛换个不是自己的？不换不换。”
　　“麻烦你……”
　　……
　　一会儿后，叶生握紧好不容易换来的竹签，步履轻盈地走向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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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斜挂山涧，几缕乌云悄悄散开。
　　幸福接过叶生手中挂着红绳的竹牌，“三十号……是我的。”棕黑板块上刻着一句签文，上头醒目地刻着“下下签”，“怎么会这样？”幸福哀哀地说了一句，“叶生，你呢？”
　　“自己看。”
　　“不可能！你怎么也是下签？”
　　幸福抓着竹签，看了又看，“肯定不准。你怎么可能抽到下签呢？是三十七号啊……怎么会这样？叶生，你肯定是被我连累了。你要不要回去再抽一支？”她叹了一声气，“我要是抽到上上签就好了。”
　　她那么想要上签吗？早知道的话，他应该再等一等的，幸福紧接着的下一句话却让叶生彻底怔住，“我拿我的上签和你换。”
　　好半晌，叶生才低声应了一句，“傻瓜……就你信这些。”
　　幸福脸上放出一抹调皮的笑，心里又念了几句奇怪。
　　叶生索性把竹签拿过来，他忙着换签，还没细看签文。
　　竹面凹凸不平的刻迹多年后钻人心骨，那个时候，我莞尔一笑，并没有当真。
　　“叶生，你住哪里？家里有电话吗？”
　　叶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幸福身上有圆珠笔，是刚刚不小心从住持房里带出来的，她摊开洁白的手心，“写在这里。”
　　纯白如玉的手心让叶生下不了笔，幸福扳住四个手指，“写吧，我不会抖的。不要写错……”
　　“嗯。”
　　他放缓了力道，温婉清晰的字体一笔笔地落进她的掌心，幸福抖了抖，“呵……不行，我怕痒……”
　　“我还没写完……”
　　“那不然你抓着我的手。”
　　这样好吗？叶生犹豫着，踌躇不定，小心翼翼地扣住了她的食指，他写字的右手微微发颤，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眨了眨眼，迅速放开幸福的手，怎么会这样？
　　“我先走了。再见！”
　　“哎……叶生!”他很赶时间吗？幸福低下头，微笑地望住手心，“再见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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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签台前，依然人来人往，十分拥挤。
　　那醇亮的嗓音，言犹在耳，
　　----“我用我的上签和你换。”
　　换到签的两个青年又一次看了手里的上上签，“龙腾双麒麟，飞鱼跃紫霞”。
　　“天哪，这不是瞎子大师亲笔题的上上签？他是谁呀？”
　　他们回头，已不见那干净俊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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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以后，我又来了许多次，
　　每次都是一个人，很奇怪，你已经长大了，
　　可在我心里始终记着那个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你。

　　幸福，梨园的花又开了，它们很孤单，
　　你知道吗？今天我看见一个女孩，她很像你。
　　她说，“叔叔，你长得真帅。”
　　现在的孩子胆子真大，
　　叔叔……我大概老了。

　　我帮她折了一束梨花，
　　那个时候你嚷嚷着想要，我始终没有摘给你，
　　现在，好像有些迟了。

　　幸福，她不是你。
　　幸福，如果她是你，那该有多好。
　　幸福，我们认识得太早……

　　幸福，我很想你。
　　清晨，午后，黄昏，夜晚，
　　幸福，我一直一直想念着你……

　　---叶生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