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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呜呜……”一些异响将蒙传从睡梦中惊醒,他跳起来,大声叫道:“是,将军!”旋即站得笔直,心跳如鼓,“咚咚”急响。
      “嘘!蒙传你干什么呀?”另有人醒了,赶紧提醒他道:“小心些,要是被……听到,又是一顿鞭子少不了的。”
      蒙传正正了神,方觉出有些不对,道:“怎么了?不是将军急召么?”旁人道:“那里有?”蒙传凝神静听,确不是那催魂的号角声。这些日子以来,那号声日日夜夜都会骤然吹响,他们一举一动都为其掌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确有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在高墙外响起。
      这时同房里人已尽数被吵了起来,都侧耳听去,许多天来,他们已经忘了高墙之外,尚有另一个人世。
      “我的儿呀,我的儿……”突然一声哭叫,刺破了那混沌不清的杂声。这一声领了头,后面的就再也禁不住,悲嚎哀啼汹涌而来,灌满了整间屋子。好象有人喝斥,却如石堤力图束住怒涨的海潮,却又那里拦得下来,自家反倒被冲得支离破碎。
      “外头是……百步坑!”不知是那一个,梦呓般的说出这话,十余人都失魂落魄的跌坐回铺上。
      房里没有窗子,蒙传无从看到外头的情形。这日正是月圆睛夜,那皎明的月色当洒在高墙外被掀开的青石条下,重重尸骨之上。蒙传想象中,那些骨殖当已半腐,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肢脱体缠,无从分开。在惨白的月光中,尸上拱动着肥胖的蛆虫。不,这不是空想,因为此时那中人欲呕的尸臭已经越过五寸的青砖,涌了进来。房子里的人禁不住将被子撩起来,死死捂住鼻孔。
      那个瓢泼大雨中地狱入口般的黑洞,少年们被扔入其间的求饶哭叫,就好象方才发生的一般明晰。
      都过了有多少天?
      这些日子以来,只有陆崇恶煞似的面孔俯视着他们;只有无所不在的皮鞭“啪啪”作响。他们每日都如生死至仇一般彼此博杀,败者只需陆崇一个眼神就会被当众处以酷刑。蒙传尚记得第一次看到一个同伙足踩在铁蒺之上,颈串于钢圈之中,上上不得,下下不得,惨嚎了三日三夜方死的惨状。可后来的,却实是记不了这许多。
      成日的拼命,只为了能再苟活一日,每时每刻都如崩紧了的弦,使得他脾气愈来愈暴烈。从前,杀人于蒙传而言,是一场由他作头角的精采纷陈的好戏。他尽兴的演示着自已的胆略武艺,让台下众人都叹为观止。而如今,他只是有满腔将要爆开的郁火,只能用敌手的鲜血方能略略浇去一点焰头。
      从那时到现今,用了多少日呢?
      “别找了!都有百日,这些尸首自然烂尽了,那里还找得到!”
      差役怒叫道:“回去回去,大人让你们来看看都算是开了大恩,你们还要怎样?”
      墙外的哭声骤然大了起来,立即将差役的斥喝没去了。
      “求求你了大人,让我们再找找吧!”
      “孩子们再有多大的罪,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孤老……”
      “我的儿呀,你在哪里呀,我的儿!快些出来呀,跟娘回去呀!”
      蒙传听着这哭声,却并不如何伤感。他想:“若是我死在那百步坑之中,是不会有人来为我收尸的。”
      “啪啪啪!”这皮鞭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屋里的人再熟不过了,这声音已是他们每日必听到的曲乐,伴着他们起身,操习,对练,进食。
      他们已经习为常事,不觉得痛楚。可是墙外的人并非他们。呼儿哭子之声为叫痛求饶的所代,渐渐的安宁了些,便只除下“嘤嘤”的闷泣。好似厚厚的重岩之下,细弱泉水潜流不息,时不时的从缝隙出冒出头来。
      “不!”突然催心裂肺般的一声惨叫,好似天地都在这一声呼叫中震得颤动起来。“没找到我的小曲儿,我那也不去!”差役暴喝:“再不走,打死她!”
      便有人哽咽相劝:“罢了罢了,只来看看也是尽了心。反正那孩子……原也没有对你尽过一日孝心!”
      “可他是我的儿呀!我的儿呀!”那哭声小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却更见悲凉。不知为何,差役却也不再呵斥。“你活着没干过一桩好事,死了连尸骨也不能安葬,你是为什么要活这一世呀,我的儿呀,我的儿!”
      “自打生下你来就守寡,靠着浆洗衣裳,挣得一枚枚铜板。养大你我烂了一双手,你看看我这双手……看看我这双手!”一声声抽泣夹杂在絮语中,听得人心都是突突的锐痛。
      “我那小曲儿,胆子最小,杀只鸡都不敢看,怎么会去杀人?他冤枉,冤枉呀!冤啦!大老爷,你冤枉人,你这混帐官……”
      她突然叫骂起来,这骂声一出,房里的人全都猛的翻身坐起来,墙外一片大乱。
      “疯婆子,住口!”好几个人抢着吼出了口,蒙传的手掌击在墙上,这一瞬时他极想轰开面前砖石,把那孤弱的妇人从皮鞭下救出来。可掌心只是贴在冰凉如铁的石头上,虚弱的连抬都抬不起来。
      外头传来女人的哭叫声,恳求声,许多人慌乱的跑动,乱成一团。却有人发话了:“不必,他们愿呆多久就呆多久罢。”这声音极是温和,甚或,还有几分慈软,可蒙传一听这人的声音,就如被电击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蜷起了身子。
      原来尹尝就在外头,难怪方才有一阵子差役们没有动静,应是他示意的罢。他这是于心有愧么?或是为平物议作些收揽人心之举?蒙传慢慢的躺下身来,胸口突突的博动。从跪下于雨中之后,此时方觉出这颗心尚还在跃动个不休。
      
      蒙传坐在茶楼当街的位上,独自一人细细呷着寡淡无味的清茶。他身边人来人往无一刻止息,却也没有一人来与他攀谈。他似乎没有向楼中人客瞟上一眼,可所有出入二楼的人物都绝逃不出他的掌握。因为城中近来又有数起要案,他奉了陆崇之令,追蹑犯案的人至此,预备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天色将晚,余晖淡淡数抹,红的嫣然,一丝一缕浸入深蓝天际。楼上店面的灯却都已掌了起来,雕梁彩纷黯然失色后,便轮到它们来夸现京师的繁华。橙黄粉赤的光点,从皇宫的高檐下,宫家的明堂中,百姓的纱窗前,一颗颗汇成浩渺无极的星海,将大兴饰点得几如天上街市。数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经那人流搅和,反显得分外的暖昧不明。有口哨和哄笑声毫无兆头的响起,这时街上常会有妖娆的女子似喜似嗔的回头看上一眼,勿勿走开。
      
      锅碟勺盘乒乒乓乓的响个不休,划拳灌酒的吵嚷轰天地地,丝竹弹唱之声细若游丝,在喧嚣略息之时飘来荡去。
      没有想到他们这一拔人从大兴街头消逝尚不过数月,便又崛起了声势如此之大的帮会。不过,也仅仅是人多而已,从他们聚会的阵势来看,无论是财力还是头领的才能都不能与他们当年相比。对这些人的底细心中有数后,蒙传就不免渐渐的分了心。听着往日再熟悉不过的声息,看着习以为常的情致,蒙传觉得自已好似重游故地的孤魂,眼前的一切与他阳阴两隔浑不相干。不过数月前,在楼上向着下面女子调笑的,不就是他么?将一大缸酒捧起从头淋下的人不正是洪三么……
      那时的欢歌纵酒,飞扬跋扈,仿佛就在眼前。猛然间,他的眼角扫到了城南,满城明灯在那道街上汇成一道最为璀璨的天河。天河的顶端,好似全大兴的灯火尽数流注,凝成一粒熠熠生辉的宝钻。那处的霓光似生香,似含笑,似舞者当空飞满的飘带,似乐人尽极华巧的花调。青央台!他前生最后的记忆留在了那里,那个云霞中如轻燕掠空的少女,叫什么的……落……雪?不不,冰,对,是落冰!原先说过改日去看她的,她现在还会记得我么?
      就这样神思迷离间,却已有人向他的座子上走过来,问道:“怎样?”蒙传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看李明守严肃的神情,无精打采的说了声:“都在上头了,四十五人,其中有三十个是佩了兵器的,真正的好手,只有三四个。”
      “校尉的意思,让我们几个混上楼去,乘他们不在意先制住领头的,下头已调齐了一校箭手,迫余下的投降!”
      “若是他们不降呢?”蒙传抬起眼皮,问了一句,李明守眼光往一旁扫去,没有回话。蒙传仿着陆崇的声气答了:“连他们一齐射!”然后不知为何觉得好笑,就一个人闷着劲“哧哧”笑起来。李明守刚想说什么,蒙传已拂袖而起,大摇大摆的往楼上走去。
      蒙传他们混上二楼时,楼上的人已喝得差不多了。所以多出了三五个冷漠清醒的陌生人,并没有被他们发觉。蒙传他们交换一下眼神,便找准了各自的猎物。
      楼下号声骤起,醉醺醺的人们尚未明白过来,数道冷冽的白光已刺得他们肌肤生寒。他们骤然醒过来,伸手去拔腰间之剑,可他们手犹握柄上之时,项上已抵了坚硬冰凉的东西。他们抬起眼来,见到面前的人神色木然,一字一顿道:“放下兵器,投降!”
      少年们乱糟糟叫喊了一通,“咣咣铛铛!”拔出兵刃来后,方看清了这一幕。一时间,数十道目光向蒙传制着的那人聚去。蒙传的眼光在楼上扫了一遍,喝道:“还不降!楼下已有上百箭手围住,你们谁也休想逃掉!”
      蒙传逼视着剑下少年,少年比他小不了几岁,一身黑衣颇有些眼熟,正是他一路跟来的那人。蒙传依稀能从他踞傲倔强的目光中看出自已昔日的影子。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狠狠的撞击,如同两柄方发硎的利剑狂暴的互斫,锋刃磨擦间似有火花乱溅。数个回合后,少年终于败下阵来,失魂落魄的垂下脖子,道:“我,我投降!”
      蒙传略侧开身,道:“交剑!要慢!”少年的手缓缓的握在柄上,一寸寸抽出来。蒙传心知这少年此刻定然力图看出他的破绽,伺机发难。他全神凝定,浑身上下无懈可击,只消少年略有异动,手上剑锋便可断开他的颈项。
      少年的剑在鞘上蹭出“铮……”一声清鸣,跌在地上。蒙传略松了口气,抬头向楼中人喊话道:“你们还不照办?”话音未落,却觉出眼前好似有金星晃动,双目一时为之炫盲,蒙传大惊之下长剑随手击出,身子倒纵。他这一跃,使尽了全身气力,竟越过了整个楼堂,直至肩头撞在了楼板上,整座酒楼摇晃起来,如要塌了一般。
      这一道金芒闪过,整座楼上灯火俱为之熄,蒙传耳中听得李明守的一声闷哼,还有同来之人的大声呼喝,心道不妙。果然楼上立即开了锅似的乱起来,方才受制的少年在酒坛桌椅间跳窜,楼下一见情形不好,号角声就“呜呜”的吹响。
      “糟了!”蒙传应声往桌下一躲,果然便听得“夺!”的一声,桌面上已钻进一根羽箭,箭簇距蒙传的鼻尖尚不足半寸。楼上传出数声惨叫,显是已有多人受伤。
      一声巨响,蒙传骤觉清凉,便听得黑衣少年暴喝一声:“跟我来!”蒙传抬头一看,只见面南的木墙已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洞中泄来朦胧夜色,习习晚风。少年跃出洞去,衣袂在洞口中的天色里烈烈生风,他手中一点亮色如流星倏忽掠过,遗下的光影划成一个大圆弧,光弧所至,乱箭纷纷落下。
      蒙传不自由主的放下手中作盾的木桌,眼中一时竟有些模糊了。那金圈中杀伐果敢的少年,恍然间便化成了他自已的身影。“从何时开始,居然只晓得往桌下钻了呢?”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蒙传有些不服气的辨解,“千金掷在他手上!”脑子的声音冷笑:“是吗?”蒙传发觉自已无法回答。
      这时已有大半少年跟着黑衣少年身后跃下楼去,楼下一时大乱,惨叫连声。蒙传也跟着跳了下去。
      楼下厮杀成一团,兵丁与少年们混在一处,分辨不出。陆崇远远的见到蒙传,喝道:“别管其它人的,快去盯着那个头领,绝不可让他走脱了!”蒙传应了声是,便追着金芒偶现之处冲杀过去。
      可这时战局太过混乱,蒙传几番已杀到黑衣少年身边,人流一阻,又被冲开。少年手中的千金掷还有些生涩,可威力却也让蒙传不敢直撄直锋。他盯着黑衣少年一路追去,不知不觉间,人形渐稀,少年钻入了一道黑巷。蒙传冲进巷子,眼耳骤然清静下来。巷子里夜色如一团团黑雾将蒙传挟裹住,蒙传奔到巷子尽头,面前触到的,是一堵高墙。这是道死巷。
      巷子里没有少年,他似已在暗巷的夜色中消溶殆尽。
      蒙传静静的站了片刻,面上微微泛起诡异而又顽皮的笑容。他跳上一旁的屋顶,毫不迟疑的向着青央台那边奔去。
      奔跃了许久,蒙传落到一株榆树上,盘膝坐于树干。时辰好象还早,蒙传双手垫着头躺下,顶上树叶稀密不一,筛了些柔腻的光斑,落在蒙传面上。这里与青央台已隔得不远了,急管繁弦一如从前。蒙传合上眼,舞姬们的玉足就在他眼前应节而踏。
      过了不多时,榆树下的枯叶堆中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枯黄的草叶中钻出一个人来。蒙传似早已等着这一刻,他翻身下树,手中的剑无声无息的出鞘,如一泓秋水般滑落,没有带出丝毫风声杀气。少年惊愕的的盯着脖间冷锋片刻,复又抬头,昂视蒙传的面孔,他满眼的惊愕和一丝掩不住的骇惧让蒙传有些快意。
      蒙传蹲下来,道:“千金掷拿来!”少年别过脸去,恨恨的,不肯搭腔。蒙传却也不与他多言,自已动手在少年身上搜去。少年欲要挣扎,项上剑锋便往他肉里挤了数毫,一些鲜血顺着剑锋淌了下来。
      “找到了!”蒙传欢呼一声,手中攥紧了金灿灿的圈儿,又扳起少年的右手,从他指上取下两个乌铁指套。少年不服气,问道:“你怎么晓得这枯井与巷子相通?这是我无意间发觉的。”蒙传“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在这里钻进钻出时,你还不晓得在那里穿开档裤呢?”少年一时气苦,眼中居然有了些晶亮的光波,泫然欲落。他这一刻现出少年的稚气,蒙传看在眼中,心头似有无数小针密密的扎,竟笑不出来了。
      “杀了我吧!”少年咬牙切齿的叫道。蒙传没有答他,怔怔的看着他好一会儿,心思纷乱。骤然,他的剑收了回去,在黄叶上蹭了两下,拭尽血迹,道:“你走吧!”
      少年起先不明所以,伸手捂了脖侧的伤口,有些呆住了。然后方明白过来,拔腿跑开。
      “慢着!”蒙传却又喝了一声,少年站定回头,目光闪闪,如要夺路而逃的野兽,明明白白的说出了拼命的意图。
      蒙传笑了,手上略动,金圈抛了过去,少年反手接住,接到手中方才有些后怕,疑惑的望着蒙传。蒙传道:“拿去吧!走远些,不要再到大兴城来了!”
      少年笑起来,清爽如这夜凉风,道:“谢了……”可那个“了”字没能说完,他面上的笑意便凝结了起来。“你……”少年的神情突然变了,满面惊恐,渐渐呆涩起来,喉中挤出了最后一个字,便仰天倒了下去。那一刹那蒙传猛然想起了大风雨中小曲儿最后的面容。
      蒙传手中的剑无知无觉掉在黄叶上,他几步奔过去,一把抱起少年,少年的背心里插着一支铁灰色的羽箭。少年用极怨忿的目光看着他,握着千金掷的手掌略动,似乎想扔到他脸上,却终于没了力气,五指颓然张开,千金掷从他掌心滚落到了蒙传的膝上。
      蒙传一把握紧了千金掷,缓缓站起来,少年从他身上滑下。在他眼前不到十步处,李明守将弓收了起来,道:“犯人已经格杀了,我们回去!”他说这话时,甚至没有看蒙传一眼。蒙传的五指捏得“格格”作响,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问出一句来,“你为何不肯放过他?他与我们,本是一样的人!”
      “他与以前的我们,是一样的人!蒙传……”李明守的眉头紧锁着,明暗相间的天光在他面孔上流幻,日日相见的面孔变成极其陌生。“这人再过上三五年,就又是一个你了,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了他一时高兴就莫名其妙的死掉。”
      蒙传哈哈大笑起来,远处似有人高歌:“人生不满百,常怀……”蒙传停了笑,侧听细听那歌,声气里带出些凄凉的意味来,“你就是这么看我们以前的时光么?难道你觉得把一举一动交到别人手里,要比我们从前好么?”
      “醒醒吧,蒙传!”李明守漠然道:“我们何曾真正随心所欲过?我们从前,生死举动还不是由旁人主宰?”
      “不!那是你们!不是我,不是我蒙传!”蒙传俯身一滚,脚下带起漫天分飞的黄叶,已拾剑在手,剑气“滋滋!”作响,搅动了枯叶碎就千万,愈舞愈急,蔽住了他的身形,也蔽住了幻动的天光。
      “不是我蒙传!我蒙传从不为别人卖命,从不!”蒙传大声吼叫,剑光劈开浓腻的夜色,他跄跄踉踉跑开了,周身笼着清寒似雪的剑芒,如此锋锐,锋锐得让人觉得脆弱剑芒。
      李明守拍出两掌,扫去拦在他面前的粉屑,喝道:“蒙传,你若是逃了,就别想活到明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蒙传一阵阵不断的狂笑,那笑声好似一声轻笑于巨洞壁间回荡,越来越响,却又越来越遥远,终于渐渐湮没于不远处的靡靡之音中。
      “干什么?站住!”蒙传抬头,见一个壮汉抱着胳膊拦住了他的去路。蒙传四下一张望,彩门上数十枝灯笼隐于各色绢花之中,却并不明亮,斑驳的光点落在门洞中几个艳治的身影上,伴着若断若续的调笑之声,说不尽的那一份娇慵旖旎,万种风情。往里面走的男子个个面上已有了陶然之色。
      原来到了青央台。
      蒙传尚未发话,那厢已有人娇滴滴的道:“是蒙公子,蒙公子好久不来了!”原来却是虞娘子送客出来。她赶忙儿行了个礼,斥退壮汉道:“瞎了眼么?连蒙公子都不认识了?”一面回过脸笑道:“蒙公子请随奴家来。”
      “蒙公子,请这边来,这几日里,又有了好些新姑娘到了……”
      蒙传却止了步,望着另一边灯火通明的轩阁道:“落冰还在那儿献艺么?”
      虞娘子脸色一变,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她今晚上有客人点了……”
      蒙传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也不说话。
      “再说,听传言,公子如今是在尹大人手下当差,这是走的正道,可喜可贺。只是,只是,银钱上,怕就……这个这个,落冰如今的身价可……”她在蒙传的目光凝注下越说越结巴,额头上竟微微沁出汗来。
      “喔!”蒙传却没有发怒,只是淡淡道了句:“既她有人了,那我改日吧!”便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汇入花枝招展的人流中,显得极是黯淡寂落。
      虞娘子拧块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嘘了口气。缓过神来,却又轻蔑的笑了,向着他的背影唾了口,道:“这个魔星,原也有被人收伏了的一天。如今,可是威风不起来了吧?”
      落冰拔下最后一枚簪子,一头乌鸦鸦的秀发顺着肩背滚了下来,她端起烛台,便往内屋走去。撩开内屋的帘子,烛火一惊,屋内有清风拂过。
      窗子大开,蒙传倚坐在上面,合着眼睛好似已睡着了。帘帐舒卷不定,似一朵云彩欲要投入窗外夜空。
      “你,你还是来了?”落冰一手护着烛火,问道。
      蒙传睁眼跳下来,掩上窗子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听说你上半夜来过。还记得么,你头一回来见我时,我也正有别的客人,可是你就那么跳了进来,拉起我就走……”落冰垂下头,橙色火光在她面上跃动,她的神色也不知是悲是喜。“来这边坐下吧!”
      落冰将烛台置于榻上小几,两人相对坐下。已是后半夜了,喧宾夺主的灯光渐渐倦去,夜色纯净了起来。丝竹之声也渐渐不闻,却不知何处一管洞箫吹的如怨如慕。
      蒙传将千金掷从怀里扔了出来,黑漆几面上顿时金光熠熠。
      落冰一惊伸出手去,五只水红色的指甲悬在上面,久久,却收了回去。“他,死了吗?”
      蒙传点点头。
      落冰嘴角哆嗦了一下,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只两行莹然的泪水,缓缓的顺着面颊淌了下来。好一会,她方道:“千金掷是我偷的。”
      蒙传道:“我知道,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
      落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夜风拂起她的长发,浮在空中,轻若无物。“我的父亲是死在这暗器下的。”
      蒙传身子一僵,坐正了。
      “我那夜见你舞动这千金掷,就在想,你会是我的仇人吗?鬼使神差的,又让我看到了你将它藏在袖子里,使偷到了手。你那天醉得厉害,没有发觉。我本是有些怕你第二日来找我,便想将它毁了,谁知次晨便传来了尹大人搜捕的事。本来是高兴的,想着若你有这东西在手,或者便逃了,又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你手中。可是,可是……”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蒙传有些不解,问道:“既如此,你为何要给他?”
      落冰默然一会,去听那箫声,口里轻轻哼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直哼完了这一首歌方道:“那天你歌唱得很糟,可是你手执金芒当空而舞的样子我却总也忘不了。你若是死掉,也罢了,可是听人说你被尹大人收了作下属。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蒙传呀蒙传,你也会去听命于人么?”
      蒙传直盯着面前如豆烛光,光晕在他眼中愈来愈大,往日的长街纵马,千金买笑,高朋满座,怒起拔剑,如白驹过隙般一闪而过。只一闪,便再也不见。
      “那日我见到他,就觉得他好象你,我把千金掷给他,看他舞起满天流星,便觉得又见到了你!是我害了他,是我!”
      落冰猛然转过身来,却见榻上空空如也。
      “蒙传,蒙传,你……”她小声叫着跑出去,却见珠帘尚在晃动,外间的窗子已大开,沉沉夜色之中,那有蒙传的身影?
      蒙传在屋顶上飞掠,夜风虽急,却只能刮痛他的肌肤,吹不开一胸的郁闷。天将明,灯火熄尽,这是黎明前最黑的一刻。无边无际的漆黑如一整张大幕罩着天地间的一切,直令人窒息。
      突然一声马嘶,清亮激昂,蒙传猛然站定了,这声音好生熟悉。
      “雪上风!”他想起来了,向着马嘶声奔去。许多人声夹杂在嘶声中,道:“快,套上套上!”“不行!”“不要紧,前面准备好了……”
      马鸣更烈,直如虎啸龙呤,听得蒙传满怀激越,欲要与它同喝,吵醒这纭纭众生的迷梦。
      看到了看到了,它奔在长平大道上,象暴虐的北风裹挟着一团寒意彻骨的雪花。如此空阔的长街却似不能容它奋蹄一跃。银亮的鬃毛和马尾抖的竣直,在身后留下冷青色的光影,好似可以亘古不逝。四只铁蹄浑不点地,仿佛这么奔腾下去,就能凌风踏云,回到它降生的地方。
      可是它的面前,人群散开,露出一面高厚的石垒。
      “雪上风……”蒙传吹响了口哨,但它没有回头,它象一根磨得锃亮的钢箭,只要离开了弓弦,就决不回头!
      雪上风高昂的头颅撞上了石头,那一刻很慢很慢,慢的可以让蒙传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它的额头间深深的凹了进去,然后就有一个个血泡泡鼓出来,浮起风中,从飞扬的银丝间穿梭而过。
      “嗷!”雪上风胜利的呼叫破开了浑黑的天幕,扯出一线亮白。它的鲜血泼溅了出去,霎时将那白隙染成了绯色。
      那不是霞光,不是。
      蒙传回到府衙时,天色已大亮了。李明守见到了他,吓了一大跳,问道:“你怎么了?昨天喝了酒?”蒙传面色微红,双目晶亮,确象是吃了酒的样子。他微微含笑,摇头道:“没有。校尉有没有追问我昨夜的去向?”李明守有些见疑的盯着他看,道:“没有就好,昨天很多人都追了出去,到这时也有没回来的。你我又合力格杀了匪首,校尉不会见怪。”蒙传点点头,道:“那我睡去了。”
      蒙传方一走动,就听到几声呻吟,这声音他早已听惯了。蒙传随口问了句:“又是哪个倒霉鬼犯错了?”“是……”李明守说了一个字,却又改了口道:“你快去睡吧!”
      蒙传猛然收住脚,转而走向那厢。李明守拉住了他道:“不要去,蒙传!”蒙传狠狠的盯了他一眼,挣开他,发力跑了过去。
      钢环上果然又吊着一个人,他的双足踏在两枝铁簇上,脖子搁在钢环中。铁簇和钢环都不怎么锋利,若是脖子勒痛,便要用力点在铁簇上,那铁簇就会刺入脚心更深,钢环也会勒得更紧。钢圈会一层层割破皮肉,筋骨,喉管。上了这刑具的人通常会哀嚎三日三夜方死。死时颈折足碎。
      可这人却只是轻声的呻吟,钢环和铁簇上已被陈血涂成了褐色,因此他的鲜血淌在上面,便不怎么明显。他头发篷乱的垂下来掩住了面孔,听到蒙传的跑动声,刑具上的人勉强抬头,看到他,在发梢下咧了咧嘴角,算是笑过。
      “洪三,你,你这是怎么了?”蒙传发呆似的问道。旁边的看守已经执着长戟过来赶了,“滚!”差役们面上满是鄙夷的神色,“干什么?想救他?”
      “不,”蒙传垂下头去,低声下气道:“我们以前熟识,只是过来看看他!”“有什么好看的?”差役已经挥起了长戟开赶,“你们这些狼崽子,养都养不熟的,大人留下你们也不知派什么用场!”
      李明守赶了上来,一把拦了蒙传道:“快走,我来跟你说。”
      蒙传随他走开几步,急问道:“怎么回事?”李明守叹了一口气道:“他私下里放走了人!和你一样!”
      蒙传往一边紧走了几步,离李明守远远的,冷冷道:“我不领你的情!”
      李明守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求你明白我。”顿了一下方道:“我只想你多活几日,不要象他。”
      蒙传问道:“他是怎么会被发觉的?”
      “被人告发的!”李明守突然自失一笑道:“若昨夜我不是与你在一起,你一定会疑心是我了。”
      “那可未必,昨日若我真的放跑了那人,你不见得会帮我掩住。”蒙传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质问道:“你的性命,我的性命,洪三的性命,在你心里面,比不比得上尹尝的命?”
      李明守正色道:“我决不会为他人之令而害我自已的兄弟!但也决不会容你伤害尹大人!”
      蒙传默默的看了他片刻,掉头自去了。
      “咚咚咚!”
      夜色已深,风急星稀,梆子已敲过三更。洪三越来越急促的呻呤,在沙沙的夜风中听起来分外惊心。
      可守夜的人日日听惯,已丝毫不觉。他有些倦了,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守夜差役点亮了手中的烟袋,火光在面上一闪一闪,另一个见了,也勾起烟瘾,道:“借个火借个火。”先头的机警的四下望了望,道:“小心些,要是被大人知道了……”
      “定要了你的脑袋!”一声嘻笑,差役以为是那个同僚作弄,“呸!”了一声。可这一声余音尚在,便哽住了。一截剑尖从他前胸透过,另一只手掌捂死了他嘴巴。借火的那人发觉不对,烟锅松手落下,尖叫一声,转头就跑。蒙传反手捞起烟锅,掷了出去,正打在那人后脑上,那人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
      蒙传从差役身上摸出钥匙,对洪三道:“忍着点,我来救你!”
      沾满了脓血的铁簇从脚心里拔出来,锈迹斑斑,令人作呕。洪三面色惨白,喘息道:“蒙传,我们怎么逃出去,外面的守备可严得很。”
      “我们不必逃!”蒙传咬着牙道:“洪三,我们那么多兄弟被尹尝老王八给杀了,他们是被活埋,死的好惨,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的意思是……”洪三跳起来,虽然有些虚弱,可目光中却是灼灼生辉。
      蒙传的眸子很深,他不言,只是沉着的与洪三对视。
      洪三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大人,四更都过了,竭息去吧!五更天您又得起身了!”陆崇躬下腰道。
      尹尝摇头,他面上却看不出通宵劳作的辛苦,依旧运笔疾书,只是淡淡的应了声:“若是你累了,就自行竭息去吧!”
      陆崇却道:“有件事忘了,今日有大公子的信来,您看看。”
      “喔!”尹尝接了信,令道:“换我自家的蜡烛!”
      陆崇知尹尝律自极严,连看家信也必是用自家的烛火,决不占用公家一分半毫便宜,便取了一支短烛过来。正要点上,心有所动,已翻身腾出窗去,大喝一声:“有刺客!”
      果然一个人影在前头飞奔,他追了几步,猛然又明白过来,冷笑一声道:“这等伎俩也在我面前使!”忙往回跑,心道:“大人安危第一,那人逃不了多远就会被前面拦住的。”果然正见一个黑影跃向他方才出来时打开的窗子。
      陆崇拔刀在手,向黑影劈去。黑影惊觉回头,陆崇怔了一下,认出是洪三来,不由有些吃惊,腰刀霍霍生风,倾刻间已砍了十余下。洪三方受了刑,气力有些不济,招架了几个回合,刀法便有些散乱,掉头跑开。
      陆崇待追,又顾虑着屋里尹尝的安危,略为犹豫了一刻。
      尹尝喝问道:“怎么回事?”
      陆崇答道:“有刺客!”
      尹尝道:“还不快拿下!”
      “是!”陆崇一面答道,一面焦急的想:“怎么当值的人还没来?”
      刚作如是想,已见一人在树影间连荡几下,正挡在了洪三的去路上,不由大为高兴,喝道:“快拦住他!”“是!”那人答话,却是蒙传的声音。陆崇一怔想道:“怎么偏偏是他?他与洪三交情甚好,莫不要……”
      正想着,却见剑光数闪,二人已战在一处。刀剑“铮铮铮铮”密响数下。洪三身子失衡,已滚倒在地,一溜血珠从蒙传剑上飞溅,陆崇脸上骤然温热,手在面颊抹了一把,血色殷然。
      洪三在地上数滚,却已向着陆崇这边过来,蒙传赶上几步,一剑刺入他的胸口。那一剑陆崇看的明白,是绝死无疑了,终于松了口气,甚觉欣喜。在这些少年里面,蒙传技艺甚高,为人却最是不驯,所以他一向不怎么放心。这回居然杀了洪三,那么就是真心归从,日后可以大用了。
      蒙传从洪三身上抽出剑来,道:“待小人取了他的人头向大人请罪。”他突然惊叫一声道:“将军,快来看,这是什么?”情神极是骇异,陆崇不明所以,急急赶上前几步,眼前金光骤起,眉间剧痛。
      陆崇瞪圆了双眼,仰天倒了下去。
      火把的红光晃动,已映在他的眼中。整个府里已经被惊动了,无数脚步声向着这边踏来。
      蒙传一把揽起洪三的尸身,一面道:“好兄弟,哥哥让你亲眼见到那狗官丧命!”
      他带着洪三纵身跃起,手中金芒煌煌已冲入了尹尝房中,房里烛火通明,尹尝端坐堂上,只是冷冷的看着他,金星正要冲进尹尝胸口时,已有人从旁门冲至堂间,枪剑齐出,往蒙传身上刺来。
      蒙传嘴角噙笑,手中金光四散,那一枚千金掷如化身千万,倾刻间满堂都笼于其光辉之下。差役们舞刀弄枪去挡,可舞得再密也无从相抗。那金丝矫夭灵动,来去全无兆头可寻,竟是无人可敌一招。金芒闪过,必有赤光相随。整座堂上,被这两种色泽绘满了,若不是一声声的惨嗥,倒有几分热烈喜庆的味道。尹尝面色不变,复又低下头去批文,好似他此刻手中写的是天下第一要紧之事,若是办妥,便死也无憾。
      地上的尸首一具具多起来,蒙传与尹尝也越来越近了。他的神精愈加亢奋,狂笑大喝道:“狗官!”漫天金星复又凝为一点,直捣尹尝胸口而去。这一击如旭日东升,光芒一现,万物都被其下,无可避挡。便是天崩地裂,在应劫化灰之前,也必要杀了此人!
      就在这一瞬,一道黑影滚了过来,挡在尹尝案前,那金星一没而入。一天魔影似的金辉蓦然消逝。
      挡在案的人,微黄面皮,方面大眼,却正是李明守。李明守两指漆黑,原是套上了两个铁套,死死的夹住了一根近乎无色的细丝,细丝没入他的心口,鲜血从中喷射而出。细丝的另一端缠在蒙传指上,众人才发觉,蒙传缠着细丝的指头上,也套着同样的铁指套。
      两人的目光隔在细丝的两端交集,不,还有死去的洪三,也以孤愤的眼光怒视着李明守。
      旁边已有人醒悟过来,取了刀剑去砍那细丝,蒙传指间微动,那刀剑居然被一一弹了出去,反伤了自已的主人。
      李明守喘息着,却吃力的从怀自取出一柄乌沉沉的小刀来,搁在了细丝之上。小刀的色泽,与指套一模一样。
      蒙传脸色变了,他咬牙切齿道:“李明守,你为什么要拼死护着这狗官?他害了我们那么多兄弟!还有好些无辜的人,为什么不让我报仇!”
      李明守的小刀一下一下的在细丝上割了起来,他胸口的血已经淌了一地,面色愈来愈苍白。他双指依然稳如磐石,说起话来,却已是气若游丝。
      “尹大人是正人……大兴的百姓……有这样……的,的……父母官……是万幸……我……我们以前做错了许多事,大……人手段刚苛些也是……”
      蒙传手上加力猛拉,眼见金圈一点一点的从李明守胸口血泊中现出,可李明守却终于一笑,细丝断了。小刀脱手落下。
      兵丁们一拥而上,数十把刀刃已尽数向蒙传身上迫来。蒙传绝望的大吼一声,拔出长剑,划出重重剑影,欲往窗口冲去。只是如此密集,绝无腾挪余地。他抢先挡开了刺往洪三尸身上的刀,自已却着了一枪,右臂被刺个对穿。只是刺中他那人被他回手一剑,便洞穿了喉咙。他踢飞尸首,挡去数样兵刃,先将洪三的尸身扔出窗去,然后反正“刷刷”两剑架开二柄已贴上他后心的枪尖。足尖反踢,踹正了一人的太阳穴,借力跃出窗去,凌空翻了两个跟头,正好抓住了洪三右臂,便往屋顶跃去。
      此时却有一剑横插过来,生生从肩头断开了这一臂。蒙传手上一轻,眼睁睁的看着洪三向下沉去,他一双眼睛瞪的老大,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了蒙传狰狞的神情,染血的乱发。他带着些孩童般的稚气,好似在惊奇蒙传为什么扔下了他。他落地时非常的轻柔,轻柔的如一片秋叶归于泥土。只是眼皮颤了一下,垂下来,覆住了明澈的双眼。
      蒙传一时心肺欲裂,看向那断洪三手臂之人,却是他们的一个同伴。蒙传再也不管其它,长剑狂舞,剑剑往那人攻去。他此时已乱了方寸,那人平时武艺未必在其上,这会却一一轻松架开,又急又快的低声喝道:“你干嘛带着他?他已经死了!你带着他会让他尸身更受毁损!快逃!!!”
      蒙传心智一时清明起来,晓得这人是好意,可心中此刻对他的痛恨,竟比对尹尝还甚。他俯首最后看了洪三一眼,只见几只靴子已踩在他身上。蒙传痛极咆哮一声,越屋而过,发力狂奔。
      “蒙传,你无路可逃了!”
      数百人的叫喊声随着风尘贯入蒙传耳中。
      蒙传站在高高的箭楼边缘,风沙狂暴,刮得他几乎站不直身子,睁不开眼睛。发带已早不知去向,一头长发在风中烈烈而舞,如要离体而去。身上的衣裳却沾满了血,紧贴在肌肤上。东边天际,已有尚冷的红光浸开了一天墨蓝。
      在箭楼下,是好几百的箭手,弓弦绷紧,箭端那一星厉芒尽数指向他的所在。
      蒙传负手看着那日头将生之处,突然大声问道:“尹尝!你活埋了那么多人,他们未必个个都有死罪,还有些更是无辜百姓,你心中无愧么?”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静无声息,天地间只有呼呼风声,似无数鬼魂齐声喝问。
      久久,尹尝站了出来,他厉声道:“我尹尝,自出仕以来,只知忠于职守,严肃国法。即为大兴令,便不允许这大兴城中,除律法之外,更有人可置他人于死命。为官者,不得行其职责,怯懦无能,极早羞愧自尽好了。比之贪贿更加不如!”
      蒙传闻言一笑,道:“你们当官的,果然比我们强些。我们不能自信全无过错,可是你们能!”忽又叹息,道:“这或者就是,为何你得生,而我将死罢!”此言一出,他向虚空中迈出一步,他走的如此从容,好似会驾云役风一般。
      在他跃下的同时,东方,一轮红日终于挣脱了云霭的束缚,喷薄而出。这一刻,万丈霞光披洒,层云尽染,广邈天地顿时豁然一亮。
      数百点纯钢箭头上映出了旭日的红光,一齐向蒙传后心攒集。他身后顿时如盛开了一朵铁灰色的奇花。蒙传反手将那一把箭头拔出,鲜血在他背后喷射数尺,与那漫天明霞一起,将他的整个身子都浸在了眩目的红光之中。
      尽管只是一时的眼花,可是日后许多兵士仍喜欢对人说,那一刻,凶犯好似投身飞入朝阳之中,被日头焚成一团熊熊火焰。如一只涅槃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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