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1章 ...

  •   “铛!铛!铛!”
      浑厚悠远的钟声,破开了大兴城最初的静寂,夜色在钟声中漂了多时,渐渐泛蓝。一弯琼钩遥挂天际,于不知不觉间,悄然隐去。
      曙光之下的长平大道,平平整整的水磨青石被晨露洗的莹然如玉,映出残月余光。“嗒嗒嗒!”上百双麂皮快靴踩破了长街的安宁,一队佩刀兵勇护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官轿,飞奔而来。这些官兵们走的虽疾,步履却整齐划一,纹丝不乱。抬轿的四人虽说较同行之人多了一些负累,却也尽跟得上,肩上轿子平稳如游船行于静湖。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官兵们无意拐弯,足下丝毫不慢。“唉哟!”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伴着黑乎乎的一团,从旁边道上滚了过来,正正挡在了兵勇们的足前。
      “汪,汪……汪!”一只牛犊似的黑獒从道旁一跃而上,只两只黯绿的眼珠子鬼火似的飘移,形体却如魅魑一般,与半明半暗的天色溶为一体。兵勇们猛然止步,因为训练有素,所以并不见慌乱,当头有个身躯伟岸的校尉“刷!”的抽出刀来,大喝一声:“保护大人!”
      兵士们纷纷动了起来,有的退后,有的前移,已在轿前布防。另有两人,拔出腰刀,便往黑獒身上砍去。那牲畜个头虽大,腾跃却很是灵动,居然躲过数刀,退开了些,在十来步远处,与人对视。喉中发出“呜呜”的吼叫,令人颈后生寒。
      轿帘一掀,有个沉着的声音询问:“陆崇,怎么回事?”校尉提了方才滚过来的那个黑影,扔到轿前,道:“这有个乞丐,让野狗追着咬了。”“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那乞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头发蓬乱,污秽不堪。衣衫扯破了十余处口子,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说起话来已是语无伦次。
      轿中人见状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恰落在獒犬嚎叫的空处,因此便显得分外郁。“如此西域凶獒,那里会是野狗。定是又是那些浮浪游侠儿养的。这几日,恶犬伤人之事早听过多起。带他回府,看还有救没有。”“是!”轿夫手一收,轿帘放下。在帘角将要荡落的的那一刻,伏在地上战栗不已的少年,却纵身而起。血衣下骤然有一线蓝汪汪的厉芒刺入了帘中。
      “大人!”几声骇叫差参不起的响起,官兵们匆匆拔刀,却来不及了。少年冲破了轿帘,当刀锋要透入轿中人胸口的一刻,面对那人疲惫温和的眼神,少年却不由的顿了一顿。就在这一犹豫间,陆崇长刀已经抵上了他的后背。
      骤然一声唿哨,刺得所有人身上一颤,那只獒犬颈毛直竖,猛的纵跃,快如一道黑色闪灵。官兵们一心要制住行刺的少年,都分了神,谁也没来得及防住黑獒。陆崇肩上剧痛,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便已趴在了他的项侧。
      几乎与獒犬同时,有一线极淡薄的白影从轿子侧方切入队列。所当之处,兵勇们如草扎似的倒下,居然没能发出一声呼叫。那白影之迅,竟快过了声音。
      陆崇大喝一声,刀光两闪,两只血肉模糊的爪子落在地上,他自已的肩上也红了老大一片。獒犬痛极的狂叫声中,陆崇手中长刀飞掷,化作一道流星向那白影射去。大哥!”乞丐少年大惊,扑向白影。白影被推得一个跄踉,避过了飞来的长刀,那是一个身着素衣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
      这一刻间,兵勇们醒悟过来,纷纷围上,已将行刺二人与轿子隔开。“大哥?你没事吧?”少年惊恸莫名,神魂未定。白衣青年却将他一脚踢开,冷哼道:“不用你!”
      陆崇急喝,轿夫们抬动了轿子,剧烈晃动中便移出了十余步。陆崇心中稍安,心道:“大人可以无恙了!”正在此时,白衣青年手上一晃,便有一只铜钱大小,明晃晃的金圈,从他手中弹出。那金色的事物掠动极快,肉眼无法见到实体,只慧尾似的一道虚影,浅浅的金芒与淡白的天色几难分别。这事物并不向着官兵们飞来,而是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圈,好似要破天而去。异啸之声不绝于缕,直令人欲掩耳窜逃。陆崇蓦然想起一事,大吼道:“快过来……”自已已扑在了轿帘上,可旁人尚未能反应,那金芒已从右侧轿围一没而入。
      “啊!”惨呼出口,却又生生断了。一瞬间,长街上静了下来。叫声切入这万丈红软的帝都上空,如一把利刃,正插进了昼与夜的分野。
      天亮了。
      白衣青年懒洋洋的依在坑上,双眼似睁非睁,两条腿在坑沿下荡来晃去。
      “蒙大哥!全是小曲子的错,小曲子没用!妈的,该死!”少年跪在他面前,头垂的老低。说着说着,举起手,“啪!”一声,甩在颊上,打了自已一个耳光。他的两边面颊上红的要滴出血来。看得出来已不知挨过多少记巴掌。
      “算了算了!”白衣青年伸了下懒腰,脑袋左右晃动了几下,站了起来。道:“你总是救了我,这次的活也做好了,就算你将功抵罪吧。这次该给你的银子,一文也不少你的!”
      “多谢蒙大哥,多谢蒙大哥!”小曲子面上顿时笑开了花,在地上扎扎实实的叩了几个头,道:“这次蒙大哥带我是长见识去的,其实都是蒙大哥一人的功劳,我那里有什么用处,银子的事……”
      “银子的事我说了算!”姓蒙的青年,踱步到衣架前,翻了翻上面的绸缎,漫不经心的问道:“一会和洪三他们去青央台玩儿,你瞧我穿那件精神些?”
      小曲子挨近了,涎着脸,凑趣道:“谁不知蒙大哥的人品在,什么衣裳也显得不与众不同?”蒙姓青年喷笑一声,道:“算了,问你是白搭。”他端了一杯水,呷了一口,有些含糊不清的问道:“对了,昨儿早上,你分明可能得手的,为啥却慢了?我觉得,你倒不象是怕!”小曲子顿了一刻,嘻笑着好似想说什么,可被那蒙姓青年乌幽幽的双眼一逼,却又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方道:“我瞧那府尹大人象是个好官儿!”
      “好官?”“卟哧!”蒙姓青年一口水尽数喷了出来,看小曲儿的神精,不由又多了两分轻蔑,三分有趣。他一边随手穿件明艳的黄色绸衫,一边嗤笑道:“如今的朝庭,居然还有好官,真是奇闻。小曲子,你这笑话我说给洪三他们听,今儿晚上就用不请人逗趣了……”他哈哈大笑,推门出屋。
      小曲儿的面色本是红得不能再红了,这一下,就有些发乌。他紧跟了出来,转了话题道:“蒙大哥,那大黑子死了,真可惜。”蒙姓青年也有点不恋恋不舍道:“我养了这些日子,想吃肉尽它吃,咬了人从没人敢打。谁知这一下就去了,以后没了它,我也少了许多威风呢!”
      两个说着话,便过了里坊,往大街上走来。
      方上街走了两步,便从后头传来急骤的蹄声,伴着“希律律!”一声长嘶,便有一些毛茸茸的东西挨到了蒙姓青年脸上,却是一大蓬银丝似的马鬃。蒙姓青年一把抓了马缰,拍了拍马头,笑道:“好你个雪上风,怎么?想我了吧?”那马儿粗看纯白,细瞧毛尖上却闪着一星半透明的冷青色,两只黑亮的眼珠子微微润湿,此时正一个劲儿的在蒙姓青年身上乱蹭,显是亲热无比。
      小曲儿道:“这马儿真俊!”欲抚摸一下,雪上风的前蹄却往外猛的一拐,踢得小曲儿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哈哈……这畜生,我日日里养它,费了本爷多少草料,也难得让本爷碰一下。你小子冒冒失失的去亲近它岂不是自找麻烦?”
      旁边有人把小曲儿扶了起来。小曲儿眼前金花散了,定睛一看,身边已围了二三十人,俱着鲜亮衣裳,佩刀挽弓,有些骑马,有些步行,个个意兴昂扬。与他说话的,是当头一个骑在马上的,微黄面皮,方面大眼。
      马上人说话间,蒙姓青年已翻身上马,扯了缰绳回头问他道:“李明守,洪三呢?”那被称作李明守的一带马头道:“洪三自在青央台侯你蒙传大驾,还不快走!”“好!”二人手上皮鞭一挥,当头冲了出去。后头的人跟着飞奔,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道边有摆着小摊儿的,也忙不迭往后退去。
      恰此时巷口里拐出来一个中年妇人,生的粗胖黑壮,臂间挽了个大竹篮子。见了人马声势,她本也早已贴墙站好,可眼神突然一定,却是满面怒容。她将篮子往地下一搁,从里头抽出一个二尺来长的捣衣杵来,几步跑过去,将跟在最未的小曲儿耳朵提在手中,拖了出来。妇人一手拧着小曲儿的耳朵,一手执着棒槌,就往他屁股上揍去,吼道:“你小子往那里跑!跟着一群丧家败心的混帐子,你学得好呀?”小曲儿侧着身子就躲,一边往地上赖,哀叫道:“娘饶命!那里有,不过是……出去玩一玩!”这母子两一个打一个躲,动作都是熟练无比,自然是操习过千百遍的。
      “放手!”蒙传一提马缰,从妇人身边擦过去,唬了妇人一大跳。他就手抓了捣衣杵的端头,略一用力,就夺了过来。妇人恼道:“我自管教儿子,你是什么人,也来拦我?”
      蒙传冷笑道:“本也与我无干,不过,你方才道丧家败心的混帐子!你是骂谁来的?”
      他将棒槌往小曲儿手中一塞,道:“拿着!这女人方才打你,你尽管给我打回去!”
      小曲儿不知所措的执了棒子,嗫嚅道:“可,可,可她是我……”
      “怎么了?”蒙传将马头一拔,蹄子跃起老高,道:“我蒙传的兄弟里头,可没有让人打了不还手的,要是你不打回去,就别跟着我,丢人现眼!”
      “就是就是……”旁边一伙人全数起哄。小曲儿脸色煞白,棍子在手上一时举起一时放下。妇人却双手在腰上一叉,瞪了双眼道:“你小猢狲,你敢!”小曲儿惶然看了蒙传一眼,蒙传却抬头看天,瞧也不瞧他。见他犹豫,那一帮少年纷纷唾道:“快走快走,与这人在一处,羞也羞死了。”小曲儿听了这话,脸色忽得涨红,高高举起了棒槌,妇人还在冷笑道:“打呀,今日有能耐打你娘了……”话未完,一道黑影猛的压了下来,额上一痛,就有温热的水液顺着眉头淌下来。
      “咣铛!”棒子从小曲儿手中砸落在地上。听着身边叫好之声,他惊恐的神色中却掩不去一些畅快之意。妇人怔怔着盯着眼前养了十多年,打了十多年的儿子,嘴唇颤抖,一时哭都哭不出来。
      “行了,走罢!”李明守的话打断了乱哄哄的叫好之声,纵蹄而行。奔跃间,不知有意无意,妇人放在一旁的洗衣篮子被踢翻了,花花绿绿的衣物散了一地,马掌靴底一只只从上头踩过去。
      妇人突然如醒了一般仆上去,叫道:“这是帮别人洗的,我怎生还别人!”几个老人原躲在一边,这时却七手八脚的拉住了她,把她从马蹄下头抢回来,叫道:“仔细身子!”
      妇人挣扎着不肯起来,大叫道:“小曲子你给我回来,你给我滚回来……天啦,这都是什么世道……”
      少年们忧无虑的跑远了,无人回顾。
      獒犬的黑毛在干涸的血中凝结成块,差役们拖起犬尸扔在车上,街面上便已被清理干净,只余下两滩褐浊的血迹。路障被撤开,长平大道又通畅无阻,行人车马如往日一般喧哗而过。“过不了几日,青石上的血色也将被践踏泯灭吧!”陆崇不由的又握紧了拳头。
      身为健将,边疆百战从无败退,却不能在刺客手中护得主官性命。愧疚之余,更有难言的屈辱在他心口上上下下翻腾个不休。
      一乘小轿在他身边停下,帘子揭开,半百之年的干瘦老头从里头钻出身来。陆崇见了此人不由一怔,单膝跪下行礼道:“尹大人!”老头的脸如同霉掉的核桃壳,又干又硬,丘壑纵横,不见喜怒,只是淡淡的“喔!”了一声道:“你认得我?”
      “是!”陆崇抬头道:“今上登基那年,曾在陛礼后与大人有一面之缘!”
      “起来罢!”尹大人点头道:“玉大人的遗身已收敛了?”陆崇起身道:“是……尹大人是何时回的京?”
      尹大人干巴巴的道:“今晨丞相发八百里加急唤我回来,此时方到。”
      陆崇心上忽的一跳,道:“莫不是……朝庭有意让尹大人继任大兴令?”
      尹大人点头,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要问你。”“是!大人是要上玉府吊唁么?”陆崇问道,他知晓这位尹大人与前任私谊甚佳。“吊唁有何用?”尹大人在上轿前一刻猛然转过身来,皱塌的三角眼中,深邃的目光一闪,道:“这天子脚下的大兴城,居然有朝庭命官在上朝之时死于刺客之手。这世道早已是阴阳难辨,那里需要吊唁!”几句话虽是平淡出口,却让陆崇身上不由的一寒。
      陆崇骑马随在轿旁,他心中有些忐忑,在这位尹大人手下当差,日后只怕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如今这年月,主幼国疑,外戚擅权,法令松驰,伦常败坏。骄奢淫逸之风蚀尽朝堂上下,尤以京城为甚。通朝上下,便有数个刚正君子,却也黜斥的所余无几。
      这位尹大人本名尹尝,素以执法严谨,清廉干练而闻名。太后一门虽用其才,却又防着他与自已作对,多年来一直只让他在地方上转,不让其干豫政事。尹尝却好似对官职不甚在意,每至一地,必整治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吏之称举国闻名,却也因手段刚苛,落个酷吏的名声。“看来,这回玉大人被害终于让国丈一伙也怕了,不得不起用尹大人端正法纪。”陆崇这般想道:“但愿能在尹大人手下出一口鸟气!”
      进了大兴官衙,尹尝坐于席上,端茶盏呷了一口,问道:“玉大人那天上朝,是为了济东曹家的案子吧?”
      “正是!”陆崇侍立于一旁道:“那虞氏兄弟杀了济东世族满门,竟敢躲到京城来。被京城豪强收容,一住经年,无法拿获,也真算得上一桩奇事!”
      “那也没什么奇的,收容他的,是国舅的把兄弟。连丞相府橼吏持了官印文书上门,都被打了出来,还有谁敢去拿?”尹尝不急不徐道。
      陆崇心上一紧,这话要传了出去被国丈一家知晓,杀身大祸就在眼前。他偷眼看了尹尝的神色,却没见他有一丝怒色,也无讥笑之意,才恍然发觉尹尝说这话只不过在叙一件实事,并无它意。
      陆崇道:“总之是太后也听说了这事,觉得实在不象话,便召了国舅进宫,斥责了一通。玉大人这才把人犯拿获。昨日方才处决了,今日上朝去禀明太后,谁知……全是未将无能!”陆崇复又跪了下来,语声已有些哽咽。
      “依你看,刺杀玉大人的,是什么人?”尹尝似乎对陆崇的泣声有些不满,加重了语气问道。
      陆崇忙拭了拭温热的眼眶,站起来道:“依未将看,必是千金掷无疑!”
      “千金掷?”尹赏有些费解,道:“是人名还是兵刃?”
      “禀大人,是兵刃,也是人名,不过却不是一个人的名!”
      “喔?”
      “京师中有一帮官宦富人家的子弟,不受父兄管束,纠集了市井无业泼皮四处殴斗生事。更有甚者受人钱财,为人抱私怨。这三五年来,最出名的,却是千金掷!这是一样奇异暗器,见者无生。有一伙人用这暗器行凶,出手一次便要千金为酬!日子一久,便都称那暗器为千金掷,称那一伙人亦为千金掷!”
      “玉大人遇害时,未将就随待于身侧,本已拦住了刺客。可那人居然发出一件暗器来,色作纯金,好似可以随心而动,玉大人就是伤在这东西之下。另有多位兄弟也如此遇害,若只是凭那刺客自已的本事,未将决不会让他得逞!”陆崇的神色好似又回到昨日晨时,虽极力克制,话间仍掩不去怒气。他道:“我验看了玉大人的伤口,必是千金掷所伤无疑。
      尹尝缓缓放下手中杯子,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道:“你且去为我办成几件事,在日落之前。”“听大人吩咐!”
      “其一,本官已请了丞相的手令,宣京畿驻防军三千入城,你且选些地头熟的差役到军中听令!”“是!”虽在意料之中,却还是让陆崇有些吃惊,没料到尹尝动作如此之快。
      “其二,你速请城中里正耆老来府,本官有事请教。”“是!”
      “其三,在府后墙下挖个深三丈的坑,长宽各要百步,其上覆以青石。”“是!”陆崇口里应着,却不由有些讶然。“百步坑,这是做什么用的呢?”
      包袱扔到桌面上,结子松开,“哗啦!”便有灿亮的金色流泻了一桌,在座人的瞳子里,都有些炫迷的神气。屋子里不怎么亮,只在桌子四角上各点了一支烛,把桌子边上坐着三个人的面色映得忽明忽暗。
      蒙传随手掂起一锭金子在手里掷着玩儿,道:“洪三,这是为你的朋友出手,那里需要这个。”
      他对面坐的一个肤色微黑,眼睛明亮的的少年笑笑道:“就算是你自已的朋友,也要有礼尚往来的,按规矩兄弟们一起分了吧!”
      蒙传随手将金子放下,道:“就依你,先摸了丸罢。”
      洪三“啧!”了一声道:“就你喜欢惹事,谁和你争了?这猴急样!”话是这么说,却还是从桌下拖了一只匣子来,匣子上头有圆孔一只。三个人围了近来,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去,却又相互瞪了一眼,洪李二人讷讷的收回五指。蒙传在孔中一掏,取出一物,于灯下一看,却是一只白蜡丸子。他的面色一沉,将丸子当空一扔,任其在地上来回动,“咚咚”作响。
      洪李二人相视一笑,也各自捡了丸子出来,洪三一见手中漆黑,不由嘻嘻一笑,伸了掌过去,问蒙传道:“千金掷呢?拿来拿来!”
      蒙传不情不愿道:“今儿晚上回去的时再说吧,外头兄弟们都等急了!”说着便从椅背上跳过去,撞开了门,门外火光煌煌,腾跃欢呼之声立即将他的背影淹没了。
      洪李两个摇头暗笑,也跟了出去。
      外头花厅颇大,当中摆了足可坐下二三十人的圆桌。桌旁已是胳膊挨胳膊,脑袋挤脑袋,热闹不堪。数十人推推攘攘,吵吵闹闹,口里热气呼出来,将那沸滚的鱼头豆腐火锅的白气也盖了下去。桌上水陆杂陈,颜色繁富,在儿臂粗的红烛火光中,油光闪闪,引人垂涎。
      蒙传的手一碰杯底,便有好几个瓶口凑上来,四五种不同色泽的酒液一同倾了进去。蒙传也不拦,哈哈一笑,先已干了一杯。待洪李二人杯中有酒时,蒙传已将杯口倒下,便有数人齐声叫好:“蒙大哥好豪气!”蒙传却不领这份情,懒洋洋道:“喝几口酒叫什么豪气?男儿在世,千军不避行,王侯不夺志,如此痛快,方称得上豪气二字!”
      “好!”洪三也满满干了一杯,道:“我辈儿郎要的就是一个痛快,来来,大家干!”
      一时间,美酒如水淌过,满桌激扬的言语,狂妄的眼神被这浓烈的酒精一浇,便化作泼天的火气,把大厅中烧的热浪灼人。
      方饮过一巡,蒙传忽然听到了什么似的,放下了杯子,走到窗前拂开素纱。厅中人齐齐一怔,随他看去。只见二三十步远处有敞轩高阔,长长的帐幔于风中时起时落,通红的火色伴着柔靡的管弦之声泄出些许。突然夜风大作,幔帘高扬,只见得一抹桃色的身影如轻燕当空掠过,刹那的艳治尚未让人回过神来,帐子复又落了下去。这一现一去,便让人有了一霎时的恍惚茫然。
      “走!”在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之时,蒙传却跳出窗去,后半头话传到了大厅里,“去瞧瞧!”
      敞厅正中立起一枝黄铜架,顶起尺许方圆的一只白玉圆盘,十只涂着丹蔻的脚趾在盘上疾点,踩碎了急管繁弦。桃色的轻罗将舞姬裹在其中,旋成一团锦馥的霞光。
      座中四五个中年人却没怎么看舞,他们面色矜持,浅浅言笑。
      “国丈大人近来对兄台亲眼有加,想来飞黄腾达之机不远了!”“那里那里,怎比得上陈兄是丞相门下,日后还望多加提点才是!”“哎,兄台说这话就是见外了……你是什么人?”
      正小心经营着宦海生涯的人们突然发觉,他们的屋子里多了一个眉削唇薄的青年,一身华衣熠熠,斜靠在轩窗之上,冰绡素幔在他身侧身后劲舞。琴师笛手们也怔住,手上一停,那舞者也定立了,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子,眉目纤细,灵动娇俏。
      “虞娘子,有了新人儿,却不来陪我们兄弟!”门外洪三语气冷诮道。“那里的话,是陈大人先来就点了的……”“可你明晓得,我们今夜是要来的吧?”李明守干脆的打断了虞娘子的辨解。
      说话间,一群人便挤了进来。洪三李明守领着同来弟兄,一个四十来岁的妖艳妇人在一边赔礼强笑。那陈大人恼怒无比,跳起来怒道:“你们是何人?胆敢冒犯本官!”“喔?原来是位官大人,却是小人无礼了!”洪三作态弯了一下腰,陈大人方缓了一下颜色,洪三却抓了抓头,疑道:“可为何官大人便冒犯不得?”
      此言一出,少年们轰然大笑。当官的几个,脸上阵红阵白,长须乱抖。
      虞娘子打拱作揖个不休,道:“几位小爷们饶了老婆子这一回可好?各位相熟的姑娘们都在侯着呢?”“别怕,虞娘子!”蒙传哂笑一声,道:“我只是觉这姑娘的本事还差得远。人道当年赵皇后可作掌上舞,便是差些,也是手托盘中而舞。这姑娘脚下的盘子连只象也站住了,算什么盘中舞?”
      玉盘里的少女本垂了头抚弄衣带,一闻此言猛的抬头,面色已涨得通红,碎米似的细牙咬了唇,大声道:“那就请这位公子演回真正的盘中舞给小女子见识一番!”
      “这又何难!”蒙传身子腾起于空中,一闪身已跳到陈大人跟前,把几个中年官员吓的往后一缩。他脚下连踢,便有“呼呼”掠空之声,桌上盘碟已少了五只。再看时却已落在几个少年手中,蒙传喝道:“站成五五梅花之数!”少年们马上依言而行。
      只见蒙传从桌上跃起,足尖在当中那只碟上一点,直飞数尺,手中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剑。剑气横空,轩中顿时冷意迫人,满堂烛火应剑低伏。他当空翻了个跟头,剑端向下而落,堂上惊呼四起,那剑尖于右前盘中一点,剑身一曲一直,借力弹开。
      “好!”洪三大力鼓掌,瞪四下一眼道:“还不奏乐!”乐师们一惊,方操起手中器具,玉盘上的舞姬也不着声气的跳下来,抱一具七弦琴置于膝上,敛袖而抚。
      蒙传身子横滚,长剑舞成雪团,剑气错身,竟割开了他发上丝绦,一头乌发当空散开,如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更见狂态。他长笑高呤:“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酒来!”
      李明守不知何时已端杯满上,闻声掷去,玉杯微倾,黄色酒液从盏沿泼出,蒙传将那杯底一扶,送到了自已唇边,一饮而尽。随后杯子飞回桌上。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他唱这二句时,银光如矫龙遨游,所到处烛火纷纷熄去。好似烛光惭愧,不敢于银辉中称明。
      “好!”众少年再度哄然叫好。蒙传唱起歌来五音不全,荒唐走板,乐师们不由掩面窃笑。他自已却是得意洋洋,浑然不觉,操琴舞姬眼中波光流眄,虽然一般含笑,却是欣然之色。
      蒙传足尖在左后的碟上一点,左手中突然多出一线金芒。他右手银剑,左手金芒,割破了满堂夜色,化成一天纵横煞气。“明日皎月光,众星何历历。与我昔山友,林间一壶酒。”他猛然跃至桌上方盏前,两排刚牙一咬,便倒跃了回去。头扬起,酒液泼了他一头一脸,从发梢淋漓而落。
      酒尽杯盏吐出,“咣铛”落地,蒙传急旋于中间的碟上,复又唱道:“ 今宵与君顷,陶然共忘机。”好似旋得过急,手中长剑脱手飞去。那长剑所向,竟正对着舞姬!舞姬尚不及呼叫,金芒便啸来,将那长剑一绕,收了回去。舞姬手上“铮!”一声,弦断。她面色惨白,气喘不及。可目光中缱迷之意,却又多了几分。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愿醉倒!”蒙传一口气唱了下来,并无换气停顿之处。足尖狂点,五只盘子飞起,在银辉金电中绞作碎冰烂琼,四溅而落。他落地之处,却是舞姬身侧,已是收剑还鞘,千金掷更不见去向。蒙传不分由说的攥起舞姬皓腕,说了声:“走!”便大步踏去。
      陈大人虽然面有骇色,却依然站起来拦道:“这个舞姬是我等今夜要了的,你……”话未完却被洪三接了过去,“你既要,便送你好了……”众少年参差不齐笑道:“多谢陈大人好意!”陈大人不敢再作声,看向虞娘子。
      那虞娘子哆嗦着吱唔道:“小爷,这……”却见面前金光一闪,不由“仆通!”坐倒于地。“小爷饶命!”她惨叫出声,却听得四下里笑声炸响。她缓了口气,摸了摸脑袋,原来还在头上,再看地上,却躺着七八锭金子,灿然夺目。
      抬头看轩外,一众少年簇拥着蒙传与舞姬,高唱他方才所歌,已是远远去了。
      那天夜里蒙传真是醉了,怀中女子盈盈含笑的美目,耳边兄弟意气相投的豪言本就是最佳妙的下酒之物。况且人当少年,能有几回尽情欢歌,几番无畏纵饮?便是歌喉拙劣,醉态难堪,有此跳脱的放肆,方不算虚掷了这春风骄阳般的任性时光。
      “蒙传,醒醒,醒醒,该走了!”蒙传耳边听到洪三的唤声,他一把打开扶过来的手,睁开了迷朦的双眼,盯着面前的芙蓉春面,问道:“再……再说一遍,你……你……你叫什么?”舞姬微怒薄嗔道:“小女子名落冰,再忘了,我可就不说了!”
      “不会了,宝贝儿,今儿我去了,明日来寻你。再说一遍,我又忘了……不不,没有,我记得,落……”
      “走罢走罢!”洪三和李明守两个一人拖了一只胳臂,将他架走。待出了青央台,洪三拍蒙传面颊,道:“千金掷呢?”蒙传手在衣袋中乱摸,口里含含糊糊道:“是在这里……不是,是这边……怎么又不在,嗯!”李明守见状道:“算了,他醉成这样子,那里还记得,明日再讨过来罢!”便令人牵马来,雪上风一近蒙传,鼻子中便打了个唿哨,死活不肯靠拢。
      “这家伙!又犯脾气了,闻不得酒味!”李明守摇头笑道。洪三道:“算了,反正他这样也是骑不了马的。”于是召了小曲儿及另一个住得近的,道:“扶你们蒙大哥回去!”
      快到家里时,凉风袭体,蒙传已渐渐醒了过来。想起方才的事,手又不由的在身上搜起来。“奇怪,放那了?”蒙传问道:“你们想想,我们方才饮酒时有外人近前么?”小曲儿道:“没见呢!”正说着,却见里坊口一点橙晕,定神一看,却是一盏风灯,提在白须驼背的老头儿手里。蒙传认得那是里正,不由的奇怪,喝道:“五老头?今天胆子怎么了大了?这深的夜里都敢出来?”
      扶着他的小曲儿及另一个少年想起里正前二年被他们折磨的惨相,都哈哈笑起来。五老头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不知那家院子里的狗被笑声惊醒了,汪汪叫个不休。他冷哼了一声,快步进了自家门。
      蒙传觉得里正最后看他的那眼有些奇怪,不过醉意又涌了上来,脑子里犯迷糊,什么也想不下去。任由着两人将他搀回了屋里,放在炕上。
      蒙传突然惊醒了,蓦然只觉得心跳如鼓,身上汗出似浆,毛发一根根直竖。
      突然顶上传来“咯吱咯吱”的闷声,蒙传长臂握剑在手,未能出鞘,屋顶便少了半边,眼前骤明,一时难以视物。
      待可以看清时,墙壁已如生了腿似的一块块飞离。他缓缓起身,只见密林似的枪戟,刃上寒光映着朝日,焕出凛凛杀意。
      这一刻,蒙传终于会意起来,他身子一弹,附在一片飞起的墙后,借着绳索拉力,投向官兵群中。长剑临空直劈,已有一颗人头腾飞,满腔热血如沸泉直喷三尺方落。
      “杀!”一声齐喝,出自数十人喉间,一排十余枝长枪向他身上攒刺。蒙传手上宝剑一架,居然架住了这些枪杆,身子横躺,几与地平。他足跟疾行,剑尖狂飙,这十余人的膝上已分别着了一剑,都不自由主的退开一步。可侧面又有十余尖刃向着蒙传扎来。蒙传急索袖间,“该死,千金掷呢?”
      这一耽搁,方才出其不意得来的一点空隙顿时失去。
      蒙传故技重施,密集的队列让官兵们还是未能避开这贴地一剑。可是着了剑的兵士却绝不后退一步,他们倒下身去,往蒙传的剑尖上送来。蒙传方才大惊,剑身已陷入了一具尸体内,急切也拔不出来。就已有三支枪尖刺向蒙传的头皮,蒙传使尽全身力气,将剑挥起,那挂在剑上的尸身飞出,三支枪尖深深的戳进了尸身中。
      蒙传也未能全然躲过,头皮上鲜血淋漓,受伤已是不轻。
      “千金掷,千金掷在那里?”蒙传心中忧急郁狂,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在何处。
      眼见又是一列锋刃近身,他纵身腾跃,足在其中一支枪尖上略点,借力飞起。百忙中长剑仍不忘就势一挥,便是一声痛呼,那执枪之卒的半边头皮带着一只耳朵已经脱落,剑身鲜血淋漓,滴滴嗒嗒洒落十余人头面。蒙传从一列列枪尖上踩过,剑上“嗖嗖!”作响,如有风雷聚于剑尖一点,当者披靡。
      可马上传来弓弦“嗡嗡!”之声,空中一暗,蒙传心知不妙,滚下地来,肩头骤然剧痛,已是着了一箭。
      这一来便又陷入了重围。密密实实的长枪从周身每一个角落刺来,他再无闪避余地,只能硬碰硬的架开。长剑舞成密不透风的光网,把前后左右的利刃一一挡去。每一刹那都在生死头生打滚,虽不过数刻,却觉得好似已经有了一生一世,身上的伤口也不觉其痛。他剑下虽不知死去多少兵士,可那些兵丁个个全无畏缩,只消将官一声令下,虽死也必在他身上添上一道伤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气力衰竭,心中恐惧渐升。与一柄长枪相触之时,手上一麻,剑脱手飞去。蒙传大惊之下返身欲逃,背上传来一记重击,打得他当即趴在了地上。“啪啪啪啪………”一下下击得蒙传几欲晕厥过去,这瞬间,少也有二十余支枪压在了他身上。他觉得脊骨似已被敲断了,开始方还挣扎,但只片刻,就再也无力动弹。良久,士卒们静了下来,枪杆撤去。
      “嗒!”“嗒!”“嗒!”脚步声传来,突然有靴尖踢上了蒙传的腮帮。骨头“咯噔”作响,好似被踢裂了。他口中腥甜,不自由主的呻吟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里面赫然有一颗断掉的牙齿。靴尖他把他的面孔拔上来。
      透过眼中红光,蒙传隐约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身着校尉服色的汉子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大人,名册上五百七十二人均已拿获,请大人发落!”陆崇跪下行礼,双眼中血丝密布,却全无一丝倦意。
      尹尝点点头,着他起来,道:“官兵伤亡如何?”“禀大人,三十五死七十七伤,伤者都已安置妥当了!”尹尝有些意外道:“怎的伤亡如此之重?那些浮浪子弟,真有本领的甚少,不过是平日里拉帮结伙,旁人招惹不得而已。”
      陆崇犹豫了一下道:“其余的也罢了,倒有十多人是伤在同一凶犯手中。”
      “喔?”尹尝睑皮一抬,神色凝定,问道:“是何人?”“此人名蒙传,昨夜听人道他在青央台逞凶炫技,所持之物酷似千金掷。且我见他身手相貌,与刺杀玉大人的凶徒极为相似,只怕就是这人!”陆崇兴奋莫名,道:“请大人细细审问此獠,定可问出真相。”
      尹尝却是不动声色,只轻轻“喔!”了一声,吩咐道:“今日夜里,将他们都押到百步坑来!”
      “是!”陆崇想自已方才之言也多余,尹大人自会审问清楚。却又虑起一事,再躬身道:“只是大人……”说到这里又犹豫了一下。
      “嗯?”尹尝看着他,道:“你说,不要紧!”
      陆崇鼓了勇气道:“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城中为非作歹之徒一网打尽,此等魄力自是无人可及。只是,如今世道不济,显贵骄奢枉法于上,自有草寇作奸犯科于下。便是大人此番一举清去这些贱徒,日后却也难保不会再现。”
      “你说的很是!”尹尝神色中很有些赞赏,道:“只是,我另有主意。”
      陆崇却又嗫嚅了一下道:“或者是未将多言,治标更需治本,正法必要清源。大人生性耿直,只怕是会得罪一些……”“你不用说了!”尹尝冷然道:“本官只晓忠于职守,你且办好你份内之事便可,不必为本官操心。”
      “领大人教诲!”陆崇单膝跪下道:“只是,据那些宿老们所报抓来的,有些叫冤,说自已只是无业或平日里衣饰华丽些,并非歹人。大人看,是否要甄别一番?”
      尹尝合上双眼,并不看他,双唇微微的蠕动了一下,道:“你要如何甄别方能不纵逃罪人?一一去寻证据?”这声音其实也不甚严厉,却似有将雪之风袭来,陆崇不自禁的颤抖了一下。他不敢再多言,伏身道:“未将去了!”
      陆崇辞了尹尝出堂,却有一阵狂风大作,吹得飞沙走石,天地间浑沌一色。他方暗笑,原来真是变天了,方才身上发寒还觉得是尹大人的话太过骇人。陆崇见天边一线黑云滚滚而来,堂前暗如掌灯时分,便令手下帮他取雨具来。他一面等着,一面想:“这里头便是真有冤屈的,那也极少。若是放了几个出去,余下的个个都叫起冤来,那有这许多实据可查。况且,这些人都是游手好闲不安分的,便是以前未有恶迹,日后只怕也终会有。今日即已拿了,又何必往后伤神劳力?”想到这里,便释然一笑。
      
      “快走!快走!”呼喝声中,蒙传足上拖着脚镣,腕间缚着铁链,踉跄几步,出了牢门。外面大雨倾盆,不辨晨昏。举目所见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满耳哗哗水声。但有风起,便是如实质般的水壁,向人劈头盖脸的砸过来。地上积水没胫,全然见不着道路。差役们呼喝驱赶下,蒙传漫无目的的步入了雨中,身边人的形影声音都如隔了老远似的模糊不清。
      也不知走了多久,听得有人喝道:“到了到了,停下!”又是几下鞭子抽过来,将他与其余囚徒聚在一处,排列齐整。“蒙传,你也被抓来了?”蒙传听是李明守的声音,回头笑了一下。李明守也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四下一望,叹道:“蒙传,看,老朋友们一个不落呢!”蒙传左右顾盼,果然大半认知。这些人里面,自然也有平日里结怨甚深的,可是这时彼此相对,都只余一同苦笑的份。
      突然差役们又吼了几声,皮鞭子乱抽,原来洪三硬是挤到了他和李明守这边来。这一轮鞭子下来,自然是人人都陪他挨了几下。
      蒙传摇头,就数洪三这家伙最不安份了。“不,不……好了!”此时一道闪电扯过,四下里骤然一明,蒙传看清了洪三的面孔,已全没了平日的骄纵,煞白得吓人。他指着十来步远处叫道:“看!”
      蒙传看去,只见一些差役在搬动些石块,石头一去,隐可看出是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先前在上头张了蓑盖,四周筑起石围,防着雨水灌进去。突然有人喝令一声,便是在这豪雨中仍是十分惊心,依稀便是晨时来拿他的那名将官声气。
      便两名差役从最前面随意扯出一人来,往那洞口跟前拖过去。
      蒙传方在想,这是干什么?李明守就已颤抖着小声叫出来,“难道要把我们活埋!”洪三喘息着道:“他不会审理案子了,我家里人也没机会救我们了,我们今日只怕是要葬身此地……”空中一阵乍雷滚过,掩去了他后头的话,震得蒙传两耳发麻,好似一直打到了心底去。
      那被拖着的人开头并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可到了洞口也明白了,不由尖叫起来。在地上死命挣扎,搅得泥水飞溅。拖着他的两名差役不防他气力一下子大起来,被他挣脱。他跳起来跑了几步,一个着校尉服色的人却几步赶了上去,手中长刀划破雨帘,劈在那人背上,一脚将他踹翻。“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点!”校尉厉声斥责那两名差役。差役快步跑过来,狠狠的将那人踢打了几下,直至那人再无声息,方拖走扔进了洞口里。
      一被扔进洞里,那人仿佛又醒了过来,惨叫道:“我冤枉,冤枉呀将军,我不是歹人!”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又有一人被扔了进去,多出一人求饶:“我也冤枉,只是投亲不遇一时在京城流浪,大人们饶了我呀!”
      没有人理会他们,差役又从队伍中拖人出来。这一下被押到坑口上的少年都骚动起来,你推我攘,一起叫喊,也不知是求救还是喝骂。
      蒙传见左边空旷些,猛然叫来:“反正是个死,冲呀!”洪三和李明守最先应和,三人一并向着左手冲去,只是脚上带了镣铐,总是慢了许多。
      待冲到左边的两个守卫跟前时,他们已有了防备,挥了鞭子就要打。蒙传垂着头猛冲,任那鞭子落在背上,这时为求生之心所迫,倒也不觉得太痛,那守卫没料到他如此硬挺,被他一头撞在心窝上。
      虽说冲势不疾,可蒙传这一撞还是非同小可,那守卫顿时翻倒在地。洪三和李明守跟着就赶了上来,一齐狠狠踩了他几下。蒙传抢过鞭子在手,“呼呼!”两鞭,已将另一个守卫逼开。洪三冲他点头笑道:“蒙传你够狠,平日我不服,今天却要说我们三个里面,还是你行些!”
      蒙传勉强一笑,此时又是一阵电闪,四下明如白昼,他转头看了看,却是心上一沉。兵丁们已尽数压了上来。被抓来的人虽多有勇力,可是手脚俱被缚死,又无兵刃,三两下就被兵卒们给赶了回去。只有他们三个冲了出来,孤零零的站在空地上,着实是再明白不过的靶子。
      霹雳声声,听得人胸口烦闷欲呕,蒙传见到昔日的同伙们与兵丁们肢体纠缠在一起,还有他们绝望的眼神,扭曲的面目,张合的嘴,却听不到他们的声息。少年们最后的呼叫也湮没于这天地之威中。
      主事的校尉召呼了十余人,腰刀出鞘,从四下里逼来。即知死定了,蒙传心思反倒宁定不少。雷声渐杳,蒙传踢了颤栗不已的洪三一脚,道:“少来这熊样!咱们手里死的人也不少了,今日一条命赔上,怎么说也赚了!他审不审,也没冤了咱们呀?”他忽又懒洋洋的满不在乎起来,一如往日口气。
      洪三听了这话也不怕了,道:“也是,来一个杀一个,多赚一分总是好的。”便俯身在倒地的守卫身上取了腰刀,“咣!”一声抽刀在手,雨水如泼,将那锋刃洗的雪亮。洪三双手被束,便索性合握刀柄,蒙传知晓他双手握刀使的不错,想来必可在死前多拉个垫背的。洪三刀尖一沉,点在地上的守卫脖上,道:“先把这个送了!”“别!”一直没出声的李明守却拦了他,道:“算了,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我们总之是要死了,何必再多作恶?”“你说什么?”洪三听到这话,一下子瞪圆了豹眼,狠狠的盯着李明守。
      李明守没有回话,雷鸣过后,只听得磅礴雨声,三人间顿时陷入了难堪的静寂中,好似会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蒙大哥?”一声狂叫刺破了凝涩的气氛,蒙传抬头一看,见小曲儿不知何时却从人堆里逃了出来,往他们这边疾奔,与他们只隔了三五步。他身后,三四个兵丁已追了上来,其中一人长枪一挺,向着他后心刺去。蒙传喝道:“低头!”小曲儿应声俯下去,蒙传的皮鞭抖得笔直,鞭子长度恰好,梢头盘在了枪刃上,往回一抽,长枪便被夺了过来。
      此时那名校尉却已赶到,刀起“霍霍”,居然盖过了风雨之声,蒙传鞭子一甩,枪便向着校尉掷去。校尉一刀格开枪杆,蒙传便往后跃。软鞭这等长兵刃接敌自是要远,若让敌人抢近来,就大势所去。
      蒙传方跳,脚上一紧,一时天旋地转,重重仰摔于地。他咧牙痛骂自已,原来方才事急,又忘了脚上带着的铁链。还不等他跃起来,刀光已照得他眼前诡明,蒙传将手上链子一抖,缠在了刀上。链子是精铁所铸,刀虽利却也一时削之不断。那校尉却变招极快,松手弃刀,一脚踹正了蒙传的心窝。这一脚力道好大,蒙传几欲闭过气去,脑子里只余一个念头:“便是公平相决,我也未必是这人对手。”
      “蒙大哥!蒙大哥!救我救我!”蒙传在地上侧过头去,只见小曲儿脚后头前被人倒拖着走,他的面孔向着自已,下巴在水里砸碰着,泥浆沾了他一脸。蒙传欲打挺跃起,可胸口那只脚却如重如千斤巨石,踩得他肋骨“咯咯”作响,那里又跳得起来!
      又是白晃晃的电光乍起,照出小曲儿满面惊恐,他眼睛睁得老大,里面好似有无限的希望和信赖,只盼着蒙传能突发神力,救他出去。他的面孔没入茫茫雨幕之中,眼神似乎渐渐呆涩了起来。蒙传心头如被利刃刮了一下似的骤痛。
      如果小曲儿此时满怀怨恨倒让他好受些,总是不一会儿就同赴黄泉了。可是直到此时,他却还在希翼蒙传相救!蒙传想起从前他着丽服,骑高马,出手阔绰,这些小子们用崇拜仰慕的眼神远远的盯着他看,他虽无心炫耀却也不由有几分得意。有时便施舍些酒水点心给他们吃,或是演些技击之术给他们看。被他们缠得很了,就夸些得意之事给他们听。后来这些孩子大了,很有几个投到他手下来。
      “他们只怕都会死在今夜吧?”蒙传不由想到:“是我害了他们!”蒙传一时间有些灰心。若是他死了,就如方才自已说的,死了不冤。可是小曲儿他根本就没有杀过一个人,也没有得过一分的好处,就这么死了,那又算什么?
      “娘……”小曲儿绝望的叫声冲破风雨贯进蒙传的耳中,他不由把眼一闭,不忍去看。
      这时洪三砍伤了两人后已被打倒,李明守不欲反抗,却也被几个差役死死按在了地上。
      听得校尉道:“拖过去!”“是!”两个人应了声,过来抓起蒙传的肩头,蒙传也无心再斗,由着他们拖动。方走了几步,这些人却又猛然站定了,齐道:“大人!”
      尹尝着竹笠蓑衣,身后跟着几个从人,不如何时已来了。陆崇微微吃惊,行礼道:“大人,这么大的雨,您来作什么?”尹尝的面孔掩在重笠下,越发阴沉,只两点眸子却亮的碜人。
      尹尝盯着蒙传道:“抬起头来。”这几个字缓缓道出,蒙传听在耳里,觉得如一团黑云沉甸甸的落在了头上。拖着蒙传的两个差役把蒙传往地上一压,喝道:“跪下!”唯恐他力抗不从,用了大力。蒙传却就势双腿一团,坐在了水中,高高的昂起头来。
      蒙传一接触尹尝的目光,就不自由主的哆嗦了一下。那两点瞳仁象极了不远处那个不见底的洞口,内中似有一股巨力,生生要将蒙传吸进去。蒙传不自觉的欲要避开,可心里一股戾气撑着了,硬挺挺的直着脖子,与尹尝对视良久。
      尹尝略颔首道:“放到一边去!”陆崇一怔,却还是令手下依言行事。心里却不由嘀咕:“总之是要埋了的,为何要迟一步?”
      “尹大人!”李明守突然叫道,蒙传看着他,只见他神精很是镇定,虽然唇色青乌,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大声道:“尹大人!你若是要整治大兴城,就不该只拿我们这些人。”
      “混帐!”陆崇冲了过来,便要一掌掴倒他,却被尹尝叫住了。他走过来,微抬了头,双目灼然注视李明守道:“那你说,我该拿谁?”“放开我,我叔父与尹大人有过同僚之谊,让我以晚辈之礼见过大人再死不迟!”
      李明守挣开两个试图拦他的差役,上前跪下正经行了礼,然后昂然道:“大人多年勤于国事,励精图治,可至多能保一地一民平安,却不可一展胸中大志,是这为何?当知,今日我朝之弊不在于民,而在于天,不在于下而在于上!就如我辈,所以可于天子脚下为所欲为,也全因能为上用!”
      听到这话,蒙传大惊,他看向洪三。洪三垂了头,低声道:“你或者不知,那千金掷本就是国舅给我的宫中宝物!他令我与李明守结识有本领的人物,以为自用。”蒙传猛然想起三人订交始未。这二人均是官宦子弟,却对自已曲尊奉承,着意结纳,原来,却是自有来由!蒙传一时间神魂不守,仿佛此刻便已身在阴世。
      恍惚中听得李明守慷慨陈词道:“若大人不诛首恶,唯除爪牙,如何能靖京都?又如何令我等心服!”
      “原来我只是爪牙!”蒙传突然有仰天大笑之意。多少年自以为视王法礼教为无物,快意恩仇,纵横天下,原来不过是旁人线上的一只蚱蜢。
      蒙传有些啼笑皆非的想到,以往官府奈何不得他蒙传,只不过是因为尚有更高些的权势关照而已。偏生自以为是自已武功高强,无人能制,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
      这时李明守已经发完了话,坦然站了起来,道:“我自行去了,不劳旁人费心。”便大步往那坑口行去。蒙传看在眼里,倒着实佩服他的胆量。”
      他经过尹尝身边时,尹尝突然“呵呵”笑了两声,那声音干涩粗砺,好似他已久未笑过,咽喉已然生了锈一般!在场之人无不惊呆。尹尝将蓑衣一抖,猛然转过身来,白晃晃的雨点中,他的面容如刀劈铁铸般深刻。他对着也呆站住了的李明守道:“我何尝说过要坑杀你们?”
      他的声音并不高,可这句话却似一声巨雷,将在场的人尽数吓呆了。
      “大人的意思是说,您还能饶过我们?”李明守整个人都抖起来了,他“仆通!”一声跪下,双膝落处水花溅起老高。李明守声嘶力竭的大叫起来:“若蒙大人饶小人一命!小人从今后当洗心革面,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囚徒们顿时又一阵骚动。本以为死定了的,可是却又有了转机!
      陆崇见了此状,方大悟,原来这百步坑却是这等用处!他不由的对尹尝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人里面,多有官家子弟,一声不吭的杀,总是有后患。可是若不杀这些人,这雷霆一击的效用只怕就有限得很。这一下让其临绝死之境,打压下他们的傲性气焰,收为自用。一则,令他们改邪从正,那子弟们的父兄,也当感激的很。二则,这里头有些楚翘人物,精通游侠中的门路。世道不靖,强寇自生,这一批去了另一批自会冒出来。将他们收伏了,日后当是得力强助。
      尹尝对陆崇道:“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拖来给我看看。”然后返身走到数丈外的后堂廊下站立。雨水分作十余股,如瀑布激流,从檐上“哗哗”而下,似在尹尝与少年们之间悬起一面厚密的长帘。蒙传在如此远处看去,也似能感到那帘后黝深的目光,这双眼看过,一个个少年的生死就被判定了下来。
      极少的少年被押到了蒙传他们这边。多数则如流水似的被抛了下去,每人都竭尽所能的挣扎,求饶,哭声震天,连雷声都不能尽掩。那深不见底的黑洞,有如饕餮的大嘴,不紧不慢的吞下了送到嘴边的美食,永无餍足的一刻。时而有人意图从里面爬出来,却立即被守在边上的人当头一刀,砍了下去。
      蒙传虽早有必死之心,当此时却也通体冰凉。听着那洞口里传来的嚎叫,想到自已或许也会成为其中一人,牙关就已不自禁的“咯咯”作响。不多时,数百名少年囚徒便只余下二十多被尹尝挑出来的,孤零零站在一边。
      蒙传鼻中嗅到了一股臊臭味,原是身边的某位仁兄档中冒起了热气。这人与蒙传交过多次手,也是遇佛杀佛见神弑神天不怕地不收的主儿,可这生死关头,却也与旁人无异。那人面上唯有惊恐并无羞色,蒙传也没有耻笑他的心情。
      尹尝从廊下走到了蒙传他们身前,道:“你们这些人,恃强凌弱,自命不凡,每个人手上都血债累累。”他往坑口一指,道:“那些人都死了,你们只有比他更该死!”他声音并不大,却在风雨声中显得稳如磐石,似乎他所说的全是无可辨驳的至理。串珠似的雨水从他的笠缘不绝淌下,更衬得他如恶神一般阴厉。他双目在囚人中扫过,少年们顿时静了下来,再不敢有任何举动,似乎连呼吸也恐惹怒了他!
      “可本官让他们死,是因为他们除一死之外再无它途可赎其罪;你们罪责虽大,可是若你们从今后改邪归正,在本官麾下惩处不法之徒,那本官就给你们一次重生机会!”
      这一句话未完,少年中已是鸹噪起来,“我们愿从大人!谢大人重生之德!”很多人就已要跪下。“慢着!”尹尝喝了一声,如阎王之令一般, “你们听着!你们本是该死的,其实就是已经死了的人。从今日起,这世上已没有你们这些人了!活下来的,只是我尹尝手中之犬,肩上之鹰,你们将因本官一言而杀人,那怕是你们的兄弟父母;当为本官一语而赴死,而无论是何等芥未小事。你们可做得到?”
      人群中的僵冷只有一小会,然后便有人开了头,一个接下个的跪下,参差不齐道:“愿为大人鹰犬!”这声音不免都有些木木的,跪下的举动也木木的,好似这些人从跪下那一刻开始,就已化身为傀儡。
      “身为鹰犬而活么?”蒙传不知为何想起了前日死于街头的大黑。那只来自西域的猛犬,自已曾爱如至宝。每日里饲以精肉,细心调教,可一朝令其送死,也不过叹息而已。“再怎生勇武,从此后,便要听人鞭策奴役,由人取舍摆布,这样的日子也是我,蒙传可以过得么?”他突然耻笑起自已来,“那又如何?以往也是旁人手中鹰犬,只是自已不知罢了!”
      “蒙传!”洪三的叫声,让蒙传醒悟了过来,方发觉,就在这一会迷思之中,身边的人已尽数跪下,只有他和洪三还直挺挺的站着。大雨如暴烈的棍棒,无间断的击在他身上,好似在催他跪倒。尹尝和那个校尉立在身前数步之处,两双眼睛盯着他二人。那不远的百步坑,不,可以称作是百人坑了罢,好似十层阎罗的入口,万千厉鬼在其中被火炼油煎,忍受着永世不能超生的苦刑而哭嚎。怨魂们的恶气在其内躁动,如同要挣破了这上头厚重的青石,冲进人世,杀就一片泼天血海。
      “真要进去与他们为伍?”蒙传不由的双膝一软,拜跪了下来。当膝头触到软粘的浆泥时,蒙传也觉得自已已然化成了无生的死物。往日的记忆如侵蚀年久的石头,经风一吹,便为齑粉,无影无形。
      蒙传知道洪三也随他跪了下来。从此时起,他的耳目便蒙上了这夜的雨声水色,大千世界,万花风物,都遥遥隔去,有如皮影戏上朦胧飘忽的影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