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剪》谢小禾

2、第 2 章

　　马车弛进一座极大的园子。

　　寂无尘带着我穿过长长的回廊，进了一座楼子，走进一间幽暗的屋子。

　　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昏聩垂死的老头子，可是眼前人，虽然裹着厚厚的皮裘，但坐得笔直，目光澄亮逼人，直直看向我。而且，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人——他已经不再年轻，瘦削得有露骨的感觉，而且憔悴不堪，我一眼看到他，突然想起那一日，我看着村子里程家老爷手里的碧玉鼻烟壶摔碎在青石地板上的情景，让人心痛惊讶偏偏极是好看……

　　我曾想过要骂他怨他责怪他，可是现在，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就那样沉默对视。

　　“无愿……阿眉……”他低哑哽咽地唤出两个名字，目光中的澄亮突然黯然，那眼角闪烁的，可是泪光？映着烛火飘摇，陡然而生的凄凉。

　　我用力咬着唇，心中是说不出的怨愤惶恐，明明是他弃了我，明明是他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不出半句责怪的话？为什么看到他的泪光我心中竟是针刺般难受？突然我无比想念庄家爹娘，他们打我骂我，我可以怨恨得理直气壮，怎么也不似现在的压抑难堪……

　　想哭偏偏流不出泪来，想怨偏偏诉不出口，我不知道别人父女重逢是何情形，我只知道我恨不得大闹一场转身就走，又忍不住要伏在他身前为他拭去眼角清泪……那个如碎瓷裂帛般让人心头刺痛的人，竟是我的爹爹……我竟有一个这样的爹爹……

　　十七年想象中的描摹顿时失了分量，仿佛站在高山悬崖一脚踏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静默中，一双稳定清凉的手轻轻握住我发抖滚烫的手，温言道：“爹爹，无愿一路赶来也累了，我先带她下去歇歇可好？”

　　“好……无尘，你照顾她。”他似乎万分疲倦，合目叹息，仿佛瞬间已老去十年。

　　我木然地任寂无尘带着我走出那幽暗的房间，走到风声清冷的长廊，外面已是掌灯时分，月色淡白。

　　寂无尘轻轻抚摩我凌乱的发，一遍一遍，直到我终于停下了浑身的颤抖。抬头看着他清明的眼眸，我第一次轻声唤他：“哥哥。”

　　他的手一顿，优美唇边浮起笑容，眼中却有哀伤一闪即逝。

　　“山山。”他微笑，“你跟我来。”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叫做“温泉”的东西，明澈的水温暖如春，我闭上眼睛整个人浸在水中，从未有过的舒服惬意，疲倦慢慢消散。

　　有一个伶俐的女孩子来给我洗头，她说她叫小浅，是二公子让她来服侍我的。

　　我不禁失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服侍过我，这算什么？

　　她也笑：“小姐笑起来真好看。”

　　我听着这句话，突然想起庄鹏说的：“山山，你很好看。”心里一酸。

　　“小姐，我说错话了？”小浅颦眉。

　　我摇头：“你说我好看，我很欢喜。”——鹏哥哥，你知道么，你每次说我好看，我真的……很欢喜……

　　沐浴完毕，小浅捧出一套月白的衣裙，素净的白中一抹淡蓝氤氲如烟，好看得不像真的。

　　“这也是二公子选的呢。”小浅玲珑地笑，帮我更衣梳发。

　　长发如缎，裙裾如云。

　　我步入回廊，迎上寂无尘清澈的眼睛，带着笑。

　　“过来坐下。”他带我到古木下一方石几，拿出一只乌木瓶子，自然地拿了我的手去，小心地倒着瓶中透明汁液细细涂抹在我手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创口上。

　　月光疏疏朗朗地照着，长夜寂静。

　　寂无尘半低着头，月光水一般映照着他清寒的眉，挺直的鼻梁，覆下一片阴影的长睫，苍白瘦削的面颊，没多少血色的薄唇，我静静看着，突然真切明白了鹏哥哥说我很好看时的心情……可是哥哥，若你知道我此刻所想，你会欢喜么？

　　“还疼不疼？”寂无尘并没有抬头，只温言问到，他修长的手依然握着我的手，以一种疼爱的姿势。

　　我舍不得说那一句：“不疼。”只怕他就此放手。

　　他抬眸，对上我的眼睛，我立刻有无处遁形的慌乱，他看着我安静地微笑，站起身道：“晚了，我带你歇息去吧。”

　　夜风萧索，微微拂动他青色衣衫，我望着他瘦颀背影，一颗心也如他的衣袂飘飘悠悠。

　　“你看看这里可还喜欢？”他把我带入一个安静的小院，一步入即看到大片灿烂的山茶花，我惊喜一笑，俯身深深吸口气，好香。

　　寂无尘淡淡笑着看着我。

　　“哥哥……”我仰头望着他，直望向他总是淡然沉静的微笑深处，像有千言万语想诉与他听，但最后只说出三个字：“谢谢你。”

　　“自家兄妹还这么客气就是生分了。”他口中自然而然地应道，却移开了目光。

　　我还是看不到，看不到他清澈淡定的背后是什么。

　　窗前已燃起了灯，小浅笑容温婉。

　　“好好歇息，明天我再来看你。”寂无尘一抚我的长发转身离去。

　　我独自坐在灯下，恍恍惚惚——是不是因为那山茶花花香太盛，才会有这般像多喝了几口酒酿圆子的感觉？

　　寂无尘食言了，他第二天没有来。

　　爹爹那边也没甚消息。

　　就这样，一连三天。

　　我只坐在窗前望着那繁盛的山茶发呆，和小浅一起浇花，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二公子”如何如何。

　　——二公子最受楼主器重。

　　——二公子武功超凡。

　　——二公子聪明能干。

　　可是，小浅口中这个二公子真的就是那个笑得倦倦淡淡，温柔抚摩我长发的他么？

　　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我努力想想，却是混沌。

　　百无聊赖中，一脉箫声幽幽地传来，哀伤宛转，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如中魔蛊般随箫声而去。小浅伸手欲拦阻，但我推开了她的手。

　　日后回想起来都觉茫然，怎么就那样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轻浮孟浪到听到一缕箫声就随它去了？难道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箫声摇曳宛转，我惘惘地跟去，穿过一片烟波水榭，停在了一扇关闭的门前。

　　箫声依然绵延，我面前的房门无声地缓缓开启。

　　房内黯黑，却有一张皎白面容浮出黑暗，仿佛黑暗中开出的花，妖异逼人。

　　那人的目光是艳到极处的不动声色，望着我望着我，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眸光已如灭顶潮水。

　　他依然吹着箫，只是箫声不知何时已转了调子，缠绵妖娆哀哀欲诉。长发垂落，掩着他血色全无的脸庞。

　　我怔怔站住，看着眼前人，有溺水的恐慌。我猛地一把扶住门框，只觉得必须抓住点什么才能不那么狼狈地陷溺。

　　定定神看他，我在他面上找到爹爹的影子，可不待我再细看，他突然移开长箫，眉目慵懒飞扬——缱绻一笑。

　　刹那间我只觉得恍惚迷惑，虚空中只有那一抹笑容，痴缠入骨。眼前仿佛重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世界，一眼看去尽是我十七年来前所未见，而又仿佛一步迈出就是粉身碎骨惶恐难耐。

　　“愿，你过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异常好听，低低地，无限慵倦。

　　我恍惚地走过去。

　　“愿。”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托起我的下颌，目光流转如水，每滑我一寸肌肤我面上的火烫就蔓延一寸。

　　“你很美，很美。”他的气息在耳边，暖中带着幽幽的冷，继而又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也真难为你了。”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就无比缠绵温存，让我的委屈悲愤惶恐不安都涌上心来，眼睛酸涩。

　　“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呢？我是寂无隐呵，你知道这个名字么？”他的声音温柔沙哑。

　　“你是——大哥？”我喉间已微微哽咽。

　　“我是你的大哥，可是我希望你叫我隐，愿，叫我隐……”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衣衫上是令人微微晕眩的淡香，我已不自觉间伏倒在他身前。

　　“隐……”我出奇乖顺地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