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剪》谢小禾

1、第 1 章

　　初春。
　　天高云微，阳光已经清明暖和，可溪水依然有着些微寒意。
　　我坐在溪边慢慢解开发辫 ，风过处，发丝缕缕飞散，空中点点扬花如细雪一场，我闭上眼睛舒口气--终于，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手上冻裂的伤口可以慢慢平复，碰到水时不会再疼。
　　春天来了，不用再穿那件因为无法换洗而已经很脏的棉袄。
　　春天来了，家里后山那片山茶花，也该开了……
　　正想着，忽然一只温厚的手掩住我的眼睛，清新的泥土味道和淡淡的汗味包裹了我，\"鹏哥哥！\"我合着眼睛唤道。
　　\"山山，不是说来洗头吗？怎么在这里傻了似的。\"庄鹏长腿一晃，在我身边坐下。
　　\"偷懒不行么？\"我白他一眼，继续解开缚得紧紧的发辨，手上的冻伤一用力就裂了开来，我忍不住轻声呼痛。
　　\"别，给我，我来帮你。\"庄鹏急忙拿过我的辫子去，笨手笨脚地开始忙活。
　　\"嗳，嗳，嗳，疼死了，你怎么这么笨啊……\"我呼着痛，顺手敲他的头，挣扎间只见他饱满明亮的额头上竟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珠，心里一软，我放柔了声音：\"鹏哥哥，不急，慢慢来。\"
　　\"好，我就怕你疼。\"庄鹏憨憨地笑笑，我突然有点欢喜有点鼻酸，急忙低下眼睛，只见溪水倒映出我的脸--削薄的唇，浅淡的眉，村里的老人见了我这面相总是摇头，说是福薄之相。我牵牵唇角，牵出一抹嘲讽的笑，身子却不由向庄鹏靠近一点，在这世上，我有的只有他--鹏哥哥。十七年前，是他在乱草堆里发现了我，把我抱回了家，任是爹娘怎么不情愿，他仍是留下了我。从小到大，在饭桌上我多夹了一筷子菜庄家爹娘也会重重咳嗽，是鹏哥哥总是偷偷往我怀里塞馒头。冬天没有御寒衣服，一吹风就冷得直哭，是鹏哥哥把自己棉袄罩在我身上，从此一穿就是好几年。
　　鹏哥哥，只有他，才会--怕我疼。
　　耳边传来他略略粗重的呼吸，我转头只见庄鹏一双亮亮的眼睛定定看住我，我不禁失笑：\"别这么直直地看人，傻死了。\"
　　\"山山……你……很好看……\"庄鹏呐呐说着，鼻尖上都冒出汗珠了。
　　\"真的好看么？哪有程家小姐好看。\"我故意瞥瞥嘴说。
　　程家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家，程家小姐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好生华贵。
　　\"程家小姐哪有你好看……\"庄鹏立刻说到。
　　\"嗳，你什么时候倒把程家小姐看清楚了？知道她没有我好看？\"我斜斜看他，笑道。
　　庄鹏果然急了：\"我，我，我才没有……就是……\"说话也开始结巴。
　　\"我知道，傻子。\"我笑起来，缓缓梳通纠结的发，阳光愈发暖和明朗，照着一弯清溪，波光荡漾。
　　鼻端绕着泥土，阳光的气息，知道他就在我身边，知道在他心里我是好看的，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爱惜，我心中只觉平安喜乐。
　　\"鹏哥哥，你帮我洗头好不好？\"我一开心就变懒。
　　\"好啊。\"他欢喜地应道，一手托住我的头，一手掬了溪水浸湿长发。
　　我靠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微微合着眼睛，眼前一片明晃晃，暖洋洋，舒服得差点睡去。
　　突然，庄鹏的手一抖，僵硬如铁，我惊得坐起身：\"怎么了？\"
　　抬头只见数个衣着怪异的人四面包围过来，心下惶急，我一把抓住庄鹏的手。
　　\"不怕，山山乖，不怕。\"庄鹏勉强镇定地把我藏在身后，紧张地看着来人。
　　来人神情傲慢冷肃，手中兵刃寒光刺目--这就是人们口中的\"江湖人\"？
　　可是他们与我何关？与鹏哥哥何关？
　　他们刺人的目光都只锁住我，似乎全然不把庄鹏放在眼里，我遍体生寒。
　　\"我档他们一阵子，山山，你快跑……\"庄鹏低声对我说，可是还不待我反应过来，一人手中剑芒如蛇信一吐，庄鹏肩上中招，鲜血飞溅。
　　\"鹏哥哥！\"我恐惧中尖利地叫道。
　　\"山山！\"庄鹏眼中怒火喷射，挣扎着依然护我在身后--又是一片寒光过去，庄鹏的身上又多出数片血迹，人一头栽倒。
　　\\\"鹏哥哥，鹏哥哥……\\\"我再顾不了其他，俯身用力摇晃他，心里如涌进一股冰水般寒冷。突地手臂一阵剧痛，一人一把拖住我就走。
　　我奋力挣扎，口中失了控制地只一叠声凄厉唤着：\\\"鹏哥哥，鹏哥哥，鹏哥哥……\\\"我是只有他的，他不能就这样闭上眼睛不看我……
　　我的世界兵荒马乱天翻地覆。
　　就在那样的混乱翻覆中，一道清冷的声音摒退了所有喧嚣：\\\"放开她。\\\"
　　手臂一松，我立刻扑到庄鹏身边，用力摇撼，可是，可是他不看我，他不肯睁开眼睛，他面上吓煞人地纸一般白，我泪水夺眶而出。
　　\\\"他还有救。\\\"还是那道清冷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一张陌生面容--真的是陌生，就是做梦时我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人，就是在那样的惶急混乱中仍是让我想到了皑皑的雪淡白的云，想起连程家一年也难得用上一次的青瓷白玉……他迎着我的惶恐目光，浅淡一笑：\\\"不哭，他还有救。\\\"
　　我扑通跪倒在他身前，呜咽：\\\"求求你救他。\\\"
　　他轻轻扶起我，微微颔首：\\\"我可以救他。可是你要跟我走。\\\"
　　\\\"为什么？我不走。\\\"我摇头。
　　\\\"我带你去见你的爹爹。\\\"他温和的声音里多出一分沉郁。
　　\\\"我没有爹爹，我不去。\\\"我转开头去。
　　\\\"你有的，而且你必须去，因为--他就快死了。\\\"他声音更低下去，说到最后竟带了一丝哽咽的尾音。
　　我一震，仍是倔强地不肯转头。
　　爹爹，我从小何曾见过一面？他对我可曾有过一分顾惜？
　　对我而言，我的爹爹，我唯一的依靠，唯一照顾爱惜我的人，只有鹏哥哥而已。
　　意外地，他却不再坚持，只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放开我道：\\\"不去，也罢了。\\\"
　　我回头只见他低眉时一抹伤怀清晰浮现，我顿了顿，心下不问情由地一阵恍惚，待得开口已是怔怔问道：\\\"你能救鹏哥哥是不是？\\\"
　　他点头，微微侧开头去。
　　我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有一点什么晶莹闪烁的东西隐藏不去，不知为何我看着竟觉无端心悸，口中已不由应道：\\\"那我跟你去。\\\"
　　\\\"你真的决定要去？\\\"他反倒开始犹疑。
　　\\\"你快救鹏哥哥。\\\"我催促，也许只是怕自己会--反悔。
　　他清冷目光扫过呆立一旁的众人冷然下令：\\\"好生救治这个人，听明白了？\\\"
　　\\\"明白！\\\"方才嚣狂的一干人此刻尽皆垂手恭肃应道。
　　\\\"你跟我来。\\\"他温言对我说道--你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我就此一步一步情不自禁。

　　雕龙浮凤的马车，骏马长嘶。
　　马车里飘忽着淡淡的茶香，微薰。
　　他安静地坐在我面前执杯沏茶，修长手指与白玉杯子看来一个颜色。
　　一杯茶递过来，在我接住的瞬间，他的目光停在我的手上，依稀滑过一丝不忍，我默默笑笑。庄户人家的孩子，手被冻伤算个什么。
　　直到马车开始前行，随着那一顿，我才突然真正面对这个现实--我真的离开自小长大的村子，离开了鹏哥哥，跟随一个陌生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此去，竟是去见我爹爹--他还快要死了……
　　不安混杂着荒谬让我神情怔忪，抬眸茫然地看他，他正静默地望着马车外，眉目静寂，青衫微微拂动。--他明明就坐在我面前，看来却说不出的遥远。
　　似有所感，他回眸看向我，低声问：\\\"你害怕？\\\"
　　我突然慌乱，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并不出言宽慰，静了静只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鹏哥哥叫我山山。\\\"我笨拙地开口。
　　\\\"你本来应该姓寂，名叫寂无愿。\\\"他的眉间又绕上我看不懂却只觉无由心悸的忧伤。
　　\\\"寂无愿？什么意思？\\\"我迷惑。
　　\\\"无愿则心静。\\\"他说了一句我不大明白的话，又道：\\\"我叫寂无尘，是你的哥哥。\\\"
　　\\\"哥哥？\\\"我瞠目结舌。
　　\\\"不喜欢有我这样的哥哥？\\\"他淡然一笑问道。
　　我立刻摇头，心里太惊讶，想说什么又说出来。
　　\\\"你还有个哥哥，叫寂无隐。\\\"他继续不动声色地说着让我惊诧莫名的话，最后郑重道：\\\"我们的爹爹，姓寂名庭。\\\"
　　我怔怔地听着，半晌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寂无尘看着自己修长苍白的手指，没有回答，我嘲讽地一笑：\\\"是什么样的人又怎样，他不要我。\\\"
　　寂无尘猝然道：\\\"不是的……\\\"却又说不下去，两人陷在尴尬的沉默里，只听着得得的马蹄声紧促急迫。
　　我咬着唇转开头去，拼命忍住泪水--曾经一次次告诉自己，爹娘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不能留我在身边，也许他们早已过世，也许……可是，现实却直白地摆在眼前，我确实是被抛弃的，他们不要我。
　　\\\"无愿……\\\"寂无尘为难地唤我，我扭头一口打断：\\\"我不是什么无愿，我是山山！\\\"
　　\\\"山山。\\\"寂无尘轻声唤道，修长的手忽然轻轻抚过我蓬乱的发，我突然僵住--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清凉，那样的--无可奈何……我的泪水慢慢落下来。

　　马车已经走了三天。
　　一路都不平静，刀，剑，弓箭，暗器，我见识了许多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寂无尘三天三夜都不曾合上眼睛，不眠不休。他从不说什么，但眉间的倦意兀自深浓。
　　而这--已经是第七次了，我听这外面的兵戈之声，在心里暗暗数着--他只是带我回去见垂死的爹爹，怎么竟会多出这么些纷扰？
　　一柱香的工夫，寂无尘回到马车里，平静坐下，似乎与前六次一般并无不同，我却暗自心惊地看到他如玉的面色泛起一抹幽冷的蓝。
　　见我神色有异，他温言问道：\\\"害怕？\\\"
　　\\\"恩。\\\"我点点头，\\\"我害怕。\\\"
　　\\\"不要怕，没……\\\"他话未说完即身子一晃，但立刻坐直，低眉凝神，一脉艳艳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滑落，流成细线。他鬓边的发被冷汗湿透，分外地漆黑，映着他苍白的面容，像水墨画上的人物。
　　我只能咬牙看着，却帮不了他。
　　许久，他方才舒口气，手里多了枚雪亮银针，竟是刚才自经脉中生生逼出。
　　\\\"为什么？\\\"我问道。
　　他看了看窗外，只道：\\\"快到家了。\\\"开得口来，才发觉他的声音已然沙哑得厉害，对我歉意一笑，他合目休息。
　　我不忍逼问，也只好专注地看向外面，家--十七年了，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家。
　　一路飞驰，远处渐渐出现一抹黛色影子，寂无尘微笑：“我们，到家了。”
　　我情不自禁咬住下唇握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