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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美的全貌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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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霜月还没有完全过去的时候,壁画就已经完成了。
金刚寺中,残存的红叶上已结起冰霜。原是饱满而浓烈的酒红色,此刻已转为无法具体说明的颜色。
在原有的基础上,似乎隐隐透出黑色,预示着秋之将尽,长冬来临。
与一墙之隔的院外相比,金刚寺外呈现的,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僧侣们按时起卧,一如既往地持续着说不上朴素,但却守时规律的生活。
恰恰是这重对比,有时候才显得更为诡异。
在那个时代,大型壁画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观赏到的东西。如果成功,那给寺院带来的自然是扶摇直上的名气与称赞;如果不成功,即没有符合万众期待之心,那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情的唾弃。
原本是依附在佛教精湛而发人深省的教义上才诞生之物,如今却有了喧宾夺主的嫌疑,这或多或少,也是一种人心扭曲之状。
金刚寺宛如从整体上变成了一台沙漏,发出“滴答、滴答”,轻盈的,听起来堪称沉重的声音。
并没有让信众期待太久,而是在五日后揭幕了东西两侧绘制了壁画的墙壁。
据说,从前日傍晚开始,便有牛车停驻于寺庙门口。虽有竹帘遮挡,但依旧可以隐隐看出装扮得奢华之处。
另有其他庶民之流无法走近的,也围拢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三五成群,为抵御夜间的严寒而燃起篝火。喝着酒又唱着歌,兴致所至之处,难免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哎呀哎呀,那边的大人也一起来吧。”反正夜色朦胧,那些临时聚集起来的人群中,有胆子大的,或许会这样嚷嚷。
实在是有别于皇宫之内的肃穆,另有一番生气勃勃的野性之美。
或者这便是所谓生命力的写照也不为过。
千年之前的平安京,被墨色笼罩的夜晚,难得也会投射出这样充满暖意的光辉。
清晨时分,有一个小沙弥出门,对众人说:“可以进去了。”
争先恐后,牛车重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激动而急切的心情,仿佛富士山的顶端喷射出剧烈的火焰,璀璨无比。
能够感受到热度与恐惧,但却无法停止赞叹。
有幸第一批进入佛寺的人,在惠泉的带领下,先是参观了别处,又向供奉的天王像双手合十行礼参拜后,才被允许观看壁画。
室内原来有些黑暗,可此时已经摆放了灯台。
亮如白昼。
这形容或许并不是太恰当,但用来观赏壁画却再为合适不过。
以暖橘色的明亮烛焰为核心,仿佛涟漪般将火光层层扩散,形成了一层宛如霞霭的,柔和而奇妙的光线。
层叠繁密的壁画,从上至下,庄严地流泻。
明明是凝固的线条与色彩,却宛如可以听见妙音鸟穿梭之际,动人的梵唱。
皮肤感受到温暖和煦的微风;
鼻端嗅闻到茶水,甘汤,鲜花与香料焚烧的气味。
觉得自身变得无比渺小,而壁画却从不断扩展,终成一方世界,将肉身温柔地包覆笼罩。
只是观看壁画,却已经叫人如痴如醉。
被称为“无用之物”的艺术,通过绘画所展现的,是天魔女般摄人心魄的力量。
“博雅若是当时在场,一定也会感动地留下泪水吧。”
晴明说道。
凑巧的是那段时间,源博雅离开京城,去往别处了一段时间。
回来后,虽有不少人在面前提及金刚寺壁画过人与奇妙之处,但他却并不认为值得特意前往观看。
在人人崇尚所谓风雅的时代,源博雅如此直爽的性情实在显得可爱。
事实上的确有人因为观看壁画而流下泪水。
东侧墙壁上锁绘制的,是劝善之图。整个画面一分为二,下半部分描绘了人间种种情态。
田间劳作之人,因烈日而痛苦地弯下腰去;
穿着漂亮衣服,为主人护卫的侍从,一脸傲慢与不耐的表情;
坐着牛车,正用手中的蝙蝠扇挑开竹帘,望向一侧行走,蒙着披头衣的女子,神往与好奇的表情交织;
另有盗贼强人挥刀看下,遭遇逆风的僧侣坐在船头闭目祈祷……
人间百态,一览无余。
“恐无辨认画中为实,而观者为虚妄。”
画面的中部,则以青海波纹饰加以区分。天上之海,宛如云堆一般。
妙音鸟与伎乐天在其中若隐若现,身披璎珞,头戴宝冠的引路菩萨,手上提着一盏银柄莲花香炉,正带领亡魂前往极乐净土。
这便构成东侧壁画的上半部分。
所描绘的是各种行乐的图卷。
没有烦忧、饥馑、罪恶与战争,众生皆可平等喜乐地生活,便是期许中所谓的天国。
树上不分四季地结出可使凡人延年益寿的果实,或是黄金与珠宝;
河流中流淌着清甜的茶水。
因为实际上不曾见过天国如何,画师在作图上参考了人间帝王的居住规格。
富有大唐风格的宏伟建筑里,人们欢快地举行着宴会。
身着公卿服饰的诸人,演奏着短笛,筚篥、琵琶、鼓等多种乐器。
穿着华丽的舞姬踏着乐声的节奏翩翩起舞。
妙音鸟放声歌唱,半空之中不断有鲜花抛落,若是可以可细细查探画中人的表情,便会发现各有不同。
陶醉,愉悦,惊喜,无法置信……
画师的妙笔,仿佛将触须深入到灵魂深处,勾勒得十分细微。
“若能刻苦持戒修行,便能得此福报。”惠泉在一旁低声诉说,却没有多少人听见去。
包括正在观看西侧地狱变壁画的人,所发出惨痛的叫喊。
各自都沉浸于虚幻而艳丽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金刚寺的壁画大获成功,盛名更是显赫。
“据说连那男人也希望可以亲临观看呢。”晴明这样说道。
就连叙述的博雅也仿佛无法回过神来,这般稍带戏谑,不怎么恭敬的称呼也不如一样那般,严肃地纠正。
“可非常奇怪的是,从那以后金刚寺便不再愿意绘制壁画了。”
起先也不是僧侣的意思,而是主持这项工程的画师次助,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画下去了。
开始只以为是嫌弃报酬不够的关系,可后来虽将报酬提高至原先的五倍,次助他却还只是冷漠地摇头。
“无法作画。”也不说明原因,只是这样地坚持着。
最后居然离开京城,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既然次助不愿意的话,那京城还有许多出色的画师,自然没有关系。
金刚寺的六位僧人,这样乐观地想到。
可却无一人愿意接受这项艰巨但足够光荣的工作。
“对不起,实在是无法接受。”再参观完壁画后,几乎所有的工匠都这样说道。
“如果实在很想继续的话,请把次助找回来吧,只有他方才能够超过。”甚至有人这样建议,可见其所取得的成就。
壁画默不作声地矗立在哪里,却已经成为了压在众人心口的一座大山。
具有魔性力量的画卷——渐渐地,开始有人这般称呼。
金刚寺也不再提起这件事。
或许就此成为绝唱,也说不定。
可之后出现的怪事,去让人产生了“毁去这奇怪的画,应该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