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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美的全貌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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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动的烛火反射在露影那小豆色的礼服上,艳丽的色泽如庭前之枫。
她正以温柔的表情,为晴明等三人斟酒。
木条地板上散放着三个草垫子,酒杯亦多了一个。
是散发着莹莹辉光的夜光杯,乃不可多见的真品。
不过对于晴明那些古怪的收藏来说,反而显得司空见惯。
“已经是秋日了。”蝉丸法师虽然双目失明,但比起众人,对于季节转换的体验更是细微。
“秋日而后乃是冬天,继而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那场景即便只是肖想,也足以能够令内心激动,指力不足的手指也希望可以弹拨琵琶上的五根丝弦呢。”
晴明与博雅,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秋虫逐渐微弱,但持续鼓动腹部发出急促的声音落在蝉丸法师耳中,就如同自己眼前那越来越少飞舞的萤火虫吧。
天地以万物育人,也叫人以千百种方法感知着自己。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请问您二位听说过金刚寺吗?”将饮了一小口的酒放下,法师如此问道。
“哎,您所说的难道是那座金刚寺?”博雅的反应令人好奇。
“怎么,博雅,你知道些什么吗?”晴明依然是那那悠然的姿态,仿佛从不会因为任何事打乱自己的节奏。
“如果是位于左京的金刚寺的话,最近有关它的种种传闻,在公卿间可是流传得沸沸扬扬呢。”
“说来听听嘛,博雅。”晴明难得地将露影倒好的酒,放在博雅面前。
于是,源博雅便打开的话匣子。
所谓的金刚寺,位于左京针小路与富小路交接之所。一开始只是供奉了四大天王之一,广目天王的小小佛堂,年久失修,并不引人注目。栉风沐雨多载,看上去挺残破的,仿佛某一日就会倒塌湮没,也不足为奇。
可是后来有一日,曾经在此供奉的一位女子得到天皇的宠幸。
听说是因为低头合掌参拜时的姿态分外美妙,故而引得牛车之中的人心动不已,便不顾其身份低微,带回宫中,成就一夕情缘。
原本希望女子能以女房的身份留在宫廷之中,得以长相厮守,谁知却惹来一片反对之声。
没有办法,只得赏赐其极为名贵的丝绸料子与三百金,并且许诺可穿着禁色。之后便送出宫外。
女子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有这般梦幻经历,全赖参拜祝祷的缘故。便将三百金全都奉献出来,用以翻修佛堂并且抄写经卷供养。
不久以后,女子也落饰出家,遥遥不知所踪。
有传言曾在东国见其人,追随白比丘尼修行,但终究无所查询。
那女子便这般隐匿于时光之后,距今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徒留下那座无名佛堂,从斑驳的朱漆与残存的金碧辉煌之中,诉说一夜恩情。
“那地方是极为偏僻,如今去的人不多了,早已经荒废。谁知约莫四年以前,却有一群僧侣前来挂单。”博雅介绍道。
一共有六人,其中一位是负责饮食起居的仆从,另外则自称是从播磨而来的行脚僧,云游自此。
于是就在佛堂之中安顿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闭门谢客,以至住在隔壁的人都不知晓。
期间,据说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声响啦火烛啦,什么的都没有。
佛堂非常安静。
白日熙熙攘攘的,或者不能感觉到。但入夜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地方,怎么看都有些不吉利吧。”有人偶尔路过,不觉喃喃自语地说道。
大约是一年之后,佛堂角门稍稍开启了一条缝隙。
只是双指粗细的一条缝隙,却足以能窥见佛堂一隅。
庭院被洒扫得很干净,来回走动的僧侣依旧穿着去年才来的时候,那身朴素的缁衣芒鞋。
时值秋日,地上满是铺就的红叶,斑斓如锦。
隐隐能够听闻修行之人诵经之声,庄重曼妙无比。
不知不觉,佛堂门口就聚集了很多信众。
这实在是一件奇特而怪异的事情。仿佛一夜之间,这座金刚寺已被口口相传。
并没有播磨僧人走出门外,对众人说:“请进来吧。”
当然也没有“请不要进来。”这样的话。
那扇门始终半开半合着,引诱着众人,却无法跨出那一步。
“世人皆有好奇之心,从众之心。见百济传来的佛教新鲜啊,便一股脑儿地去念佛;或者是见旁人都手持佛珠,念念有词的,自己若不是这么做的话,反而会觉得奇怪呢。”
博雅略作停歇的时候,晴明这样说道。可看他的样子,仿佛并不是对于“佛”这个本身,有什么意见。
围拢在金刚寺外面,诚心祝祷的善男与信女越来越多,这样一来,朝廷之中也开始蔓延这个消息。
不知是哪位尊贵的朝臣起了头,反正等回过神的时候,几乎都已争先恐后地对金刚寺进行的布施。
珍藏的唐国绸缎,用混合了金粉与香料的墨汁抄写的经卷,漆器与瓷器,还有各色用以镶嵌在佛像上珍宝。
至于穆胎施金银彩绘的释迦坐像,铜胎鎏金的如意轮观音像什么的,更是不计其数。
僧侣们也没有拒绝,一一笑纳。
却仍在正殿中央,供奉着一夜恩之女出资建造的广目天王造像。
通体散发着暗沉的光泽,天衣的纹路啦,五官的表情都已经模糊。
明明长久以来都是这佛堂内的沉默之主,如今却显得唐突而格格不入。
京城上下,耳口相传,对于这座小小的寺庙都陷入了疯狂的崇拜之中。
这种热度久久不能退散。
一行六人的僧侣也因此,过上了与自己身份并不符合的,安逸而奢华的生活。
就连比叡山上的僧众,听闻后也是纷纷羡慕不已。
“京都繁华,彼处更胜,便如人间净土。”是这样说的没错。
的确是事实。
或有满怀嫉妒之心的人,偷偷地溜进金刚寺之中,想要找些喝酒吃肉啊,同女人寻欢作乐的痕迹,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头绪。
僧人只是使用了豪华的用具,可这样一来便能更加安心勤谨地供养诸佛。
来自贵人们的赏赐也好,庶民那些微末的捐奉也好,都不曾拒绝。
也会召开法华八讲的盛会;
附近有人因为不舒服什么有求于此,也欣然给予加持。
渐渐地,即使地处较为偏僻,亦有女子前来参拜。
或坐着牛车,携带随从;
或以壶装束的姿态,独自一人,徒步前来。
皆安然无事。
“大约是在一年之后吧,似乎也是秋天呢,金刚寺突然开始召集人手,绘制壁画。”博雅的叙述,到这儿也都没有结束的意思。
“在下亦获邀前来。”蝉丸法师在一旁补充,“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金刚寺突然决定在佛堂正殿的墙壁上绘制壁画。
负责日常事务的,名叫“惠泉”的僧人,出面宣布并且负责了这件事。
对于当时的日本国内来说,绘制壁画并不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鲜艳的图案啦,人物啦,一般都被悉心地描绘在纸张或者屏风上。
同动辄铺满整幅墙壁的作画相比,规模要小得多。
壁画与开凿石窟,听起来都是遥不可及的,异国之事。
但惠泉以及整个金刚寺的决心却十分坚定。
“空海圣僧当年,似乎也希望能够从长安出发西去,通过丝绸之路,前往关外的敦煌。”
惠泉搬出了这样的道理,虽然虚无缥缈,倒也令人信服。
当时的唐朝,虽经过八年安史之乱的蹂躏,元气大伤,可依旧对外辐射出可观的光与热。
安西都护府与其所辖四郡,敦煌乃其中重镇。
留有则天女皇时代所开凿的洞窟千余座,与今日的不同的是,当时应该不曾为大漠风沙侵蚀,留有鲜艳的颜色。
只有强盛如大唐,方才有这样巨大的能力和财力,可以负担;也只有大唐,才能全然容纳这流泻的艳光。
当时,距离公元三六六年乐樽,途径三危山,见金光之中如万佛闪耀,已经过去两百余载。
时光雍容沉静,将随便变为千座石窟。
无论是造像,还是壁画,都已经摆脱了前期,从西域传来的犍陀罗风格。
粗犷的线条化为天衣璎珞飞扬的韵律;
浊白的高光变作菩萨嘴角动人的微笑;
……
还有很多,无法一一道来。
只有手持脂蠋,在如豆的微弱灯火之中,方才可以窥见从下至上,密密麻麻的,却足以令人窒息之美。
要说是美的全貌,亦不为过。
可跋涉前往西域之途,毕竟艰险。
空海僧到最后,依旧没有能够成行。
“以连贯卷轴的形式来表达佛经之中的内容,或许可以让更多的人明白惩恶扬善的道理。”惠泉是这样说服工人与画匠的。
对于当时所谓的末法思想,是一种极好的佐证。
虽然,贵族们以和歌、舞蹈、白居易的诗文作为仕宫之途的基本教养,可他们与庶民间的距离依旧判若云泥。
惠泉最终说服了众人。
金刚寺沉寂多年之后,再度热闹喧哗。
供奉着佛像的主殿,东西两侧都悬挂了黑色的幕布。
各种颜料,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却很快变得凌乱。
约莫有七八位画师在这里进进出出,至于画了什么,却无人知晓。
十分神秘的样子。
金刚寺对此次作画十分重视,甚至不惜请来蝉丸法师,希望以音乐将每个人的灵魂引领至净土乐园之中。
一切都十分顺利,如同得到了神佛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