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皇记事》茶怡

23、一死再死

　　他等她等得心焦，他害怕那条三头犬，但更害怕要杀她。
　　他不明白这种诡谲的心情，他明明只该关注他的兄妹们，却偏偏要在意这个外来者。哈迪斯为了保护他们付出太多，哈迪斯明明是那样厌恶赫卡忒，但是……
　　哥哥的痛苦和隐忍，他最明白，他时常痛恨他们不够强大，只能任人鱼肉。
　　安菲特利特凭什么得到他的保护，又凭什么这样自以为是，杀了她吧，杀了她吧，内心叫嚣着。

　　“波塞冬！”她声音柔柔地唤他。
　　他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只得推门而入。

　　耀眼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与冥界相接的温泉是唯一有光的地方。

　　那刺眼的感觉消失后，他看见了她的样子。
　　不怎么让人恶心，在前期做了足够多宣传的情况下。
　　他的形象糟糕，映在那秋水明净的眼里，破破烂烂邋里邋遢，到处是血。

　　她一双纤细的手腕拉起他的双手，腕子上松松的手链划过闪亮的弧度：“波塞冬，你好脏。”
　　她鄙夷地把他推进池子里，笑着跪在池边看他：“这么脏怎么行？你这个别扭的家伙。”

　　她还不知道他要杀她。
　　他沉默着，不知该怎样回应她。
　　那双小小的手却捧起他的脸，仔细地帮他擦干脸上斑驳干涸的血迹。
　　“看上去简直就跟恶鬼一样。我到底喜欢你哪一点呢？”她一贯地甜言蜜语，哄死人不偿命。
　　然而这次似乎有点不同，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几粒珍珠顺着他的脸滚下来，落进池子里。
　　细细薄雾蒸腾在她秀丽的面庞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在哭吗？可是她有什么值得哭泣的？

　　她一面用手擦着他的脸，一面哽咽道：“你真是这个世上最讨厌的人，自私自大，又自以为是。我这么喜欢你，你却总是对我不理不睬。我对你说尽好话，可你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他沉默着，看着她艳蓝的眼睛，艳红的嘴。
　　很漂亮，很会讨人喜欢。可是他得杀掉她。哪怕她又在如此甜言蜜语。

　　她就那样跪在地上，以手指划过他肩上颈上深深的伤口，泪水簌簌滚落下来，化作晶莹的珍珠。
　　“就算你从来不会说一声，我都知道那样很疼。每次这样触碰到你的伤口，我都会觉得难受。我为你心疼你你却不知道，我喜欢你你却不相信。我明明已经努力做到让你喜欢，可你总是这样高傲。你不说疼，我会替你疼。”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把一切说完，“波塞冬，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吗？你这样不相信我！你以为我只是在欺骗你吗？”

　　“你只是把我们当成新鲜的玩具，不是吗？”他终于忍耐不住她的自以为是，他讨厌她这一点，自说自话，自以为自己有多高贵。

　　她似乎震惊极了：“你就这样想吗？我为什么要把你当玩具？”

　　波塞冬觉得满心烦闷。

　　安菲特利特擦了擦眼角，她的眼角红红的：“就连你要杀我，我都会原谅。可是你竟然这样想我？”
　　她从来都没有大声说过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就连现在也是。
　　波塞冬只觉得心底被绑了巨石一样，沉到了这暖暖泉水的底部。原来她不傻！
　　他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他喜欢她吗？他怎么可能知道？！就算安菲特利特是块石头，或是树木，或是男人，他大约还是会因为她纠结。

　　安菲特利特自嘲地笑了笑，她从湿漉漉的口袋里取出一把金剪刀：“转过身去，我要给你剪头发。”
　　“我小时候……”她说。
　　他咳嗽一声。

　　“好吧，在我还只有现在一半大的时候，有个预言师告诉我，我将来会嫁给海界最有权柄的男人。”安菲特利特一边喀嚓喀嚓地剪去他过长的头发，一边轻声说话，那冷冷的吐息拂过他的颈子，让他的心中一片绝望。
　　“既然我会死在这里，那么大约那个预言也不会成真。”她突然带了点怒气，下手狠厉。

　　他的天平一直在倾斜，安菲特利特一定是故意的，她故意扰乱他，好让他下不去手。既然她足够聪明地知道他要杀她，那么她也一定足够聪明地想出方法来逃避。
　　所以她一直在以情动人，她知道他不会不喜欢她，所以她故意激起他的同情他的怜悯，好让他放过她。

　　“我如何才能让你信任我？”她突然扔掉剪刀，从后面抱住他，她那滑腻的脸搁在他的肩上，那样近又那样远。

　　他身子陡然一颤。
　　他突然觉得无法看透她，她让他觉得害怕！
　　这样一个多变狡诈的小孩子，他不能相信她。

　　他握住那把剪刀，下定了决心。
　　然而池中突然蔓延开来的鲜血让他惊慌，那剪刀逐渐沉下去。

　　她扎了自己一刀。
　　“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想得那样坏呢？我从来都没有装什么啊。”她伤心地看着他，简直连他的心都要一并揉碎了，“所以我只有先杀死自己，这样你才能相信我吧。从一开始，我就很喜欢你，可是你从来不相信我。”

　　他动摇彷徨，甚至想立刻背叛自己的兄妹，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成了他的一切！
　　可是，他又冷静下来。
　　她只是在心脏上捅了一刀，他却不知深浅，是不是足够致命？
　　也许还是在欺瞒他？也许还是想获得他的同情？

　　她说的太对了，除非她真的死了，她会成为他的心他的血，否则他只会一直推开她。
　　若她真死了，那么她就是他永生难忘的唯一了！

　　他握住精致的金剪刀，准备在她心脏上再补一下。
　　只要她死了，她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存在，胜过一切人一切事。

　　她低伏着身子跪在池边，胸前扎出的洞口里，鲜血源源不断地流出。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冰晶石链子凉凉地烙在他手上。
　　他的心只容得下他一母同胞的兄妹们，再不想要任何人。
　　她却一定要走进他的心，那么她就只好死。只有她死了，她才能成为他心上最重要的存在。

　　他身上还混杂着她清甜的血液香气。
　　他握紧剪刀，真的在她心脏上又捅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