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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闻道(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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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窃轻拨语玲珑,铮铮破弦风向急,怎么听着像烽火楼的蝶姬之音?”
“是那个‘烽火戏诸侯’的烽火楼?花魁琵琶王的蝶姬?哈哈,小师弟,你思春了。”
“我看是二师兄找了个相好,背着师父金屋藏娇吧?”
“咳咳,都别胡闹了,舵堂重地怎会有乐响,速与我去查明!”
“是,大师兄。”
步伐匆匆,神色肃然,霍地推门,鱼贯入内。
倒是什么值得他们这么紧张?供牌香案上不过斜躺着一白衣少年,席间跪着一殊色女子,怀抱琵琶,妙手婉转。
“鼠辈!”一声大喝,刀光晃晃,水银映面,眉现杀机。
错弦而止,乐师花容失色,哆嗦着望我,受惊不轻。唉,抓来的女人怎么都这么胆小,让我忍不住想起白天那个蠢女人,居然敢骂我臭不可闻,不要以为我会同情她,是盲人我也照杀不误。
“弹得不错,继续。”我浅酌西域来的葡萄酒,听着重拾音调的天籁,酣之如怡。
如同倒粪于身,他们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不知欢少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车老头呢?”
“师父有要事在身,近日不会返回堂中。”
他们握刀的手变得凝重,连琵琶声都凌乱急促起来,我知道我此时的面孔应当极为恐怖。
“……你说他近日不会回来,不会回来……他几时会来!”
好个近日,我等不起!
“欢少稍安勿躁,师父只是应朝廷之命,去去就回,绝不耽误初十之约。”
“哼,果然。”我想通了,不禁狂笑,心底却是有些苦涩,果然与我预料得一样。
他们还道我在讽刺连武林权威都被朝廷收买,有些心虚,又发作不得。我只是在笑,明明与车老头约的七月初四,却被传成了七月初十,这口音之误我该怪谁,难道这一切都是注定?
过了今夜还剩六天,刚好是初十……
麝膏烛蜡习香风,旖旎织锦翻红浪。轻歌曼舞流莺笑,摇盅尽酒行乐前。来来来,都给我喝,都给我跳起来,笑吧闹吧,撕了那丑不拉几的字画,扯了那红得碍眼的帘子,我们尽情拼酒!
“古人说得好哇……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后面是什么?呵呵,不记得了……”
这一觉极为漫长,我只知道睡得难受,仿佛浸入泥潭,被千只手拉扯着,怎么挣也挣不开。醒时头疼欲裂,发现自己竟躺在湖面一漂厚厚的水草上,仅披了件内衫,半身没入水中,我挣扎起身,惊飞立在我胸膛的白鹭。
我不知道我这一睡便是第三天午时,一股没由来的绝望涌上心头。
闹市街口多了个酒疯子,喷吐着浓烈的醉意,扒开胸膛,逢人就逼对方捅穿他心房,可惜没人动手,都躲瘟神般逃开来。
我搜遍方圆十里的武馆门派,当着那些武林正道的面,亮出胸膛,精壮的肌肉还在不断弹跳,底下的灵魂却不知道是生是死。他们不是整日叫嚣着要宰了我,为武林除害吗,怎么现在舍不得下手?我都说了我绝不还手,为什么他们还不相信我呢?
这些人都胆小如鼠,我得找个胆大的。
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双脚带我飞檐走壁,落到了某大户人家的西厢屋顶。
下面好热闹,烛声细碎,人影闪烁。我揭开瓦片,看到一群老妇人压着一年轻姑娘,将她的口、手、足用白绫缠紧;那姑娘也不挣扎,任由她们抬出来,放到雕工精美的棺材里。
我看到她死灰般的眼睛,忽地燃起光芒,朝着我“看”过来,直到棺盖推合封上。
在我记忆中,除了我师父,一个被社会抛弃的疯子,从来也没有人用这种期冀的眼光看我。今夜我被这姑娘的光芒所打动,于是我决定再救她一回。
月色下,坟茔孤寂。我从土里刨出棺材,将姑娘从棺材里捞出来,我边松绑边说:“我知道你怪我救了你。我不求你理解,若你也和我一样,只剩下四天性命,你便知道生有多可贵了。”
慢慢地她肌肉松懈下来,我感受到那股恨意也瞬间消失。这女人终究是蠢,不过三两句煽情话,就让她缴械投降。我若是她,一定会趁机将对方置之死地。
她恢复了言语能力后,第一句便是:“我宁可你那回没救我,玉罗刹。”
看来她知道了我的名号。我忽然想起那日送她回府,长平街上,多少只眼睛看着,我一心想着速去速回,也没想那么多。救了她却是害了她,我应当道歉,但我是无赖,只会为自己辩白:“月龄小姐,叫名节的这种东西甚为害人,除了要命,别的用都没有。”
可笑的是,我白天还在求死,蹉跎时光,只恨毁灭不能快点到来,夜里却开始教人求生。
不独今夜,我最近都变得有些奇怪,开始去思考我从来不去想的东西。最开始一团糟糕,但今夜我面对这姑娘时,纷乱如麻的思绪竟如抽丝剥茧般梳理出来。
我给她讲我的故事,告诉她有一个少年剑客,在其生涯即将达到顶峰之时,收到了来自地狱的勾帖,这十天的生命他要如何利用,才能发挥到极致?他遇到一些人一些事,都在不断揭示着真相,他的善、他的恶被放大,最后发现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利益、虚名,这些他追逐的,都不再那么重要。
末了她说:“带我去灵山,我想上一炷香。”
月龄在释迦摩尼像前伫立良久,像尊一动不动的雕塑。她眼睛看不见,我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去看,也不知道她能看到什么,只是她的表情由漠然,到愤怒,再到悲戚,走马花灯般最后回归静默。
禅堂外的地上一幅竹勾的画,翻起的土皮还很新鲜,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腥。
“小施主,你看到了什么?”
“蛇头吞蛇尾,饿得吃自己?”
“呵呵,天竺来的图,意为无起无止,无生无灭。”
说实话,我还真没看出这层深意。
“小施主如何看待生死?”
或许是不习惯老和尚与我站得这么近,亦或是他不紧不慢的语速,让我产生了一股焦虑。我习惯性地按剑,但此番却不似往常,我竟觉得从那触剑的手指尖,钻上来一串发抖。
剑,被晒得有那么烫吗?
“与生对立的,并非死亡。”我听到老和尚缓慢而沉重的声音在对我说,“……生的止息,是涅槃。”
我起身,进去叫月龄,走之前插了三炷香,我默默许愿:“阿婆小宝,希望你们来世可以成佛。”
我没有带月龄回我常住的地方,而是去了藏匿于深山崖岸边的一个隐秘山洞。
“月龄,我决定送你一件礼物。”
月龄躲在我身后不肯出来,我打消她的疑惑,她才慢慢走出来。她举步维艰,看得出内心极为忐忑,毕竟眼前那个男人气息太过危险。
那男人待她走出来,便抓住她的手腕,迅雷不及掩耳扎上银针,月龄昏了过去……
飞针如瀑,穿袖而出,齐齐扑面而来,我剑气如凛,银针贴面无了落脚处,簌簌坠地。
男人阴阳怪气道:“出刀的速度慢了不少,怕是生疏了许久吧,你这样能敌过车宗伟吗?”
我检查剑面,有些心疼上面花掉的划痕:“呵呵,没问题。”
“你底气不足。”他感觉到一旁躺着的月龄已经被吵醒了,便不再搭理我:“月龄小姐,我已引出你眼内淤血,只要蒙上这黑布三个月,待到肉芽痊愈,你此生便见光无碍。”
我握住她焦急伸出的手,补充道:“此乃当世神医涯舟,有他妙手相救,你很快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了。”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她嘴角微动,安心地笑了:“我不在乎能否看见……”
“我知道。”
“……我宁愿天天都听到你在。”
“我知道。”心如刀绞。活该,我的报应来了。
辞了神医,我寻了离灵山不远的僻静处歇脚。从市集上采买了许多吃的用的,又将我以前取人首级换来的银两放好,月龄眼睛好了自会见到,足够她用一辈子了。安顿好一切,又加上挑了具棺材,竟又花了我两天时间,只唯恐没把事情考虑周全。
夜幕垂垂,星斗如织。篝火旁,暖意融融。月龄哼着一首陌生的古谣,气氛很是凄凉:“弥原有鹿,其音幽幽,逐兮日月,不现其偶。高岭有猎,其汤沸沸,烹之以肉,弓歇箭止。”
我被这歌感染得有些伤感:“我又少了一天……呵呵,涯舟那吸血鬼,还等着我下半辈子为他采药卖命,你说他发现我骗他,会不会气得跳脚?月龄你可千万要离他远点,没有我的保护,他会收回你的眼睛。”
月龄脸色惨白:“车宗伟,那么厉害吗?”
我鄙视了她一眼:“老子武功盖世,车老头算个屁啊!灵山一战,我要教天下人知道我的厉害。最后寻一处山清水秀福地,挖好坟墓,抱着我的剑躺进去。世上再无玉罗刹,再无欢少,从此世人便可安心了。月龄,你帮我把坟盖好,莫要立碑,免得有人惦记我的剑,死了还不肯放我清净。”
“不要说了,求你……”
我抹去她流着淡淡血迹的泪痕,道:“我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死在车老头剑下,不能死在任何人手里。”
东方既白,我合衣起身,看了一眼泪痕未干的月龄,她似做噩梦,睡中极不安稳。
我心想她眼睛完了,白治了,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世间造化弄人,人最后的挣扎不过螳臂挡车。即使这善举不被抹消,我罪孽深重,也难逃被尘埃碾过的命运。
人最有感触的时候,便是回首那一刹那。生命中的对与错历历在目,我似乎什么都想起了,又似乎什么都忘了,唯有心中一片澄明,如拨云开雾,安如梵息。
登峰路上,又见那老和尚,正与一小道童在路旁下棋。那小道童只看我一眼,摇着扇子信口念来:“狂歌当啸仗剑诀,孤酌尽饮西江月。前路癫狂莫问君,应是纷零梅踏雪。”
我笑道:“我只想做心中所想之事,死生何足忧虑?”
小道童合扇大喜:“哎呀,这位少侠语露禅机,似与佛门有缘呐。老师傅,你渡人万千,可再渡他一把。”
老和尚不为所动:“阿弥陀佛,闻小施主之言,似有超脱生死之境。俗话说,朝闻道,夕死则矣。若已顿悟,入不入佛门,又有什么关系呢?凡夫俗子尚且专注其道,修道之人又岂能心存旁骛?小道长,专心下棋。”
我会心一笑,趁这晨曦孤道,放声高歌,上山赴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