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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 70 章 ...

  •   慧锦十一年五月二十九日,天子派一百锦衣卫护送魏允之全家,回以前的封地西池府。王府所用内侍皆退还后宫,其余家人小厮,仆妇丫鬟又遣散了不少,即便如此仍旧是浩浩荡荡,连人带物装了二三十车。

      杭士杰与雍小君父子同坐一车,听着外面来送行的官员对自己的议论,不由得低垂了头,袖中双手拧的死紧。雍小君握了他的手,望着他温婉一笑。杭士杰似乎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微微摇头道:“我不碍的,只是带累了思成……”雍小君打断他道:“哥哥又说这些话,让他听见了又要跟你闹呢。依我看,做不做王爷有什么打紧?只要骨肉团圆比什么都强。你如今身子才好了,这会子又要赶路,切莫在胡思乱想了。我们三个老头子一块儿好好过吧。”杭士杰鼻子一酸,反握了他的手道:“今生能遇到你们二位,真乃是我的造化也。”雍小君方要答话,竟被一声闷雷般的嗓音压了下去。杭士杰掀起竹帘的一角向外看去,果然是夏百年领着两个儿子,在与魏允之话别。雍小君先自笑出声来,杭士杰也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少时,云修儒与骆缇也赶到了。魏允之见云修儒脸色发白,被两个小厮左右搀扶着缓缓的向自己走过来,忙迎上前去扶住道:“你病着了还来做什么?”云修儒含笑道:“有劳王爷担心,奴婢已大好了。今日王爷便要离京,焉有不送之礼?”魏允之唉了一声道:“可惜竟不能与松风一别,实乃憾事也。”骆缇劝道:“西池离京都不过十几日路程,哪里便见不到了?王爷是何等洒脱之人,怎的今日……”魏允之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儿子,拍着骆缇的肩道:“人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自从与这个孽障碰了头,那两个字便跟我无缘了。如今在家里,我就是这个。”说着,伸出小手指头晃了晃,继续大倒苦水:“我说他一句,他便有一车的话在那儿等着我。那两个又一味的护着他,指不定哪天便给他气死了,想再见见你们……”云修儒待要相劝,却见魏清尊已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潇洒的将手里的折扇舞了几下道:“父亲又在说我什么好话了?”魏允之斜他一眼道:“嘿嘿,不巧刚说完,好话不说二遍。”魏清尊正要还击,猛然看见一辆马车远远儿的停了下来,立时欢呼一声冲了过去。魏允之被他撞的往旁侧了几步,想是气蒙了,竟有些口不择言的吼道:“他是你爷爷呀,你赶过去孝敬?啊呸,呸,呸,气糊涂了我!”小厮们那里忍得住,一下子笑出声来,被云修儒呵斥了几句。金生在骆缇背后悄悄退了几步,将脸侧到了一边。云修儒不知怎的,倒有些羡慕起他父子来。

      顺着他跑去的方向一看,脸上的笑容顿时便化作了冰霜。原来,车上之人竟是雅竹。魏清尊正拉了他的手,既恭敬又亲密的与他说着什么。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到这个年轻人身上。见他容貌与云修儒不相上下,二者又各有千秋。因不晓得他的来历,见魏清尊与他相熟,便私下议论起来。魏允之唤了家人过来,领着云修儒去与雍小君道别。

      夏百年走过来道:“这人是谁呀?”魏允之简略的同他说了。夏百年点了点头,难得没发表意见,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夏桑林脸色微微一变,手不由自主的在身侧握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夏桑植不屑的瞟了一眼父亲,向着雅竹那边含笑张望。谁知这一看,目光便粘在了交握的手上,心中没来由的不自在起来。扫了一眼他的腰间,那上面早换了其他的配饰,越发觉得满嘴泛酸。这一切的一切,被骆缇不动声色的尽收眼底。

      天色不早,两位来护送的千户长过来婉言催请。魏允之回首望了一眼,生活了二十余载的帝都,领着一家大小,朝着固陵的方向跪拜叩首。起来时,眼圈儿已微微泛红了,感慨万千的道:“那时节想走走不了,现如今……罢了罢了!诸位大人就此别过,望你等好生辅佐陛下,告辞了。”说罢,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那巨大的怀化门。此刻骄阳当空,毫不吝啬的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他虽脱去蟒袍玉带,却依旧穿戴不凡,马上端坐仍不减当年之风采。魏清尊在一旁看着也由不得暗自叫了声好,忽又想起云娃,咬着牙咕哝几句道:“这个死蹄子,亏我与她称兄道妹,青梅竹马一场,竟连送我一送都不肯。坏心眼儿的死蹄子,谁娶她谁倒霉!”越想越气,两腿一夹马腹直窜到魏允之前面去了。

      众人见他一家去的远了,这才各自散去。骆缇左右无事,随云修儒一道回了云府。

      刚在房中落座,端起茶来吃了一口,便见祝管家赶进来道:“二老爷,方才门上的人收了两封书信。那封是给姑娘的,已让人送进去了,这封是给二老爷的。”说罢,将书信呈上。云修儒看了看那信封上的字迹道:“这不是泊然的字。送信的人了?”祝管家道:“才去了没多久。小人也觉着有些蹊跷。”骆缇问他何故?祝管家道:“这两封信皆是个十二三岁,半大孩子送来的。大老爷离此甚远,岂有让个孩子来送信的道理?”骆缇在一旁颇觉好笑道:“哪有这许多闲话,拆了一看便知。”云修儒点点头,拆了细细看来。谁知只一会儿的工夫儿,便见云修儒浑身上下筛糠般的抖起来,双眸越睁越大,面上尽显惊恐,羞愤,绝望之情。那薄薄的几张纸在他手中,犹如千斤重,将他整个人坠倒在地。骆缇与祝管家抢上前去扶住,急问他怎么了?云修儒此刻哪里还开得了口,死死的抓着那封信在手里揉搓着。

      忽然,他停止了动作,慢慢回头望向祝管家道:“那封信了?”祝管家见他面目更改,吓得有些结巴起来,回道:“早给姑娘送过去了。”云修儒不等他话讲完,甩开二人的手向外奋力冲了出去。曼说祝管家看着吃惊,便是骆缇,与他深交十余载,也从未见他如此刚猛过,他二人与伺候的小厮慌的追上前去。

      骆缇一面跑,一面叫路过的家人将他拦下。众人皆知云修儒素来身子柔弱,委实不敢太用力,倒被他恼怒间左推右搡,又向前跑了几步。云修儒急着想赶过去,阻止女儿拆看那封信。偏生被这几个不晓事的奴才拖住,又不能言明,激愤之下,直着脖子朝灵犀楼的方向叫了一声云娃,人便瘫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不可思议的是,那封信仍被他牢牢的捏在手心里。骆缇被他那摧心裂胆的叫声,震得几乎站立不稳。多亏一个家人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众人乱哄哄的将云修儒抬了回去,自有人去请李放过来。

      灵犀楼书房内,云娃默默的端坐在桌前,长长的睫羽掩盖了所有的情绪。面前的玛瑙笔洗里漂着一层纸灰,上面仍有几处火星儿,在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周氏已将不相干的人撵开,她与浣纱忐忑不安的守在门口。狐狸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危险,夹着大尾巴躲到浣纱身后,不时的伸半个脑袋出来,向里面望一望。

      随着云娃的起身,书房内立时便桌塌椅飞烛倒架散,顷刻间一片狼藉。狐狸早躲得没影儿了,周氏与浣纱吓得连连后退。其余的人,更是连头也不敢露出来。

      屋内只有骆缇与李放两人,云修儒尚未苏醒。因怕伤到他,费了好大的力,才将他手里的信取出来。二人抹了把汗,展平了一同观看。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让他两个又惊又怒。你道何故?原来,那四五篇纸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着,云修儒几时进宫,如何得宠于先帝,甚至连赐媚药这种不堪之事也写在上面。并且写得详细之至,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后宫妃嫔又是怎样与他争宠。宝麟亲王因他与先帝争风吃醋,在御书房大打出手。先帝临终之时,怕皇后为难与他,强令其殉葬。尤其将云修儒在波利营中,被十数人侮辱之事写的生动而夸大,甚至是不堪入目。

      他二人缓缓回头,看向昏迷中的云修儒。李放与他相处十余载,紧握着拳头怒道:“此人也太过歹毒了,这让他们父女日后如何相见?”骆缇被他一语点醒梦中人,心中杀机顿起。立时休书一封,让祝管家遣一名得力可靠之人,昼夜兼程赶往九妙山,让廉松风父子见信速回。祝管家知道发生了大事,也不敢问,拿了信一路小跑的去了。

      他前脚刚走,云修儒便苏醒过来。骆缇抢上前去,刚问了句怎么样了,只见他慢慢转动眼珠望向自己,失色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一大口血便呕将出来,哑着嗓子道:“天要绝我吗?”骆缇一把抱住他道:“修儒你听着,云娃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我去与她讲,她会体谅的。”云修儒反手将他抓的死紧,反反复复的叫道:“别去,求求你!”骆缇拍着他的肩道:“你但放宽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不叫你父女再度分离。与其让她看了那信瞎猜,不如我与她说明白的好。”李放也劝道:“公公就让骆掌印去吧,什么事只要说开了便好了。”骆缇抚着他的头道:“一切都有我了,放心吧,啊。”说罢,慢慢拉开他的手扶他躺好,对李放道:“这里便偏劳你了。”李放道:“骆掌印自去,这里有我了。”骆缇将那封信放入怀里,疾步往灵犀楼而来。

      眼前的情景让骆缇大吃一惊,那是要有怎样的力道,才能将之破坏得如此惨烈。不等他问,云娃已从楼上下来,向他躬身一福道:“阿翁要对我说什么,请到楼上坐吧。”骆缇点点头随她上去。

      上得楼来坐下,骆缇沉默许久,方将当年之事一一相告。最后,语重心长的道:“你爹爹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不是那信上所说妖媚惑主的佞臣。若果真是那样,十几年前他便已是华容了,何必主子放着不做,偏要做奴才?他的心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外人辱他骂他皆因不明真相,唯有你,你不能与他们一般嫌弃他,轻贱他。如若不是顾及着你的小命儿,他便是拼着一死也不会入宫的。”云娃点了点头,深深的叹口气道:“这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早已过去了。既然已经过去,日后便莫再提了。”骆缇是准备好苦劝来的,不想她竟这般体谅人,由不得上前握了她的手道:“丫头,难为你肯体谅他,这便好了,这便好了!”云娃抿了下嘴道:“他是我爹爹。”骆缇听了越发的欢喜了,拉了她起来道:“好孩子,快随我过去好生安慰一番他。”

      云娃坐着没动,定定地望着他的脸道:“阿翁以为是谁做的了?”骆缇不动声色的道:“这些是我同你伯伯叔叔的事,你只要……”云娃打断他的话道:“不是他做的,我用性命担保。”骆缇道:“是谁做的且先不忙说。你爹爹方才又吐血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他的身子。你要多加安慰他,多对他笑笑。至于其他的,有我们这些大人了,你不必管了。”云娃立起身来,秋水般润泽的双眸直直的望向他的眼睛,似乎要将他的心看透。骆缇在宫中大风大浪经的多了,岂会将她个小孩子放在眼里。二人对视许久,云娃暗自冷笑一声,牵了他的手道:“走吧。”骆缇亦含笑点头,随她往前面去了。

      屋内,云修儒被两个小厮按着身子,李放正与他施针。压抑不住的呻吟,敲打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骆缇急问道:“方才还好好的,这……这是怎么了?”李放一面与云修儒喂下一颗药丸儿,一面道:“公公素有心疼旧疾,这几日……唉。”云娃见父亲敞着怀躺在那儿,忙低头退了出去。直到骆缇,李放出来,她才轻手轻脚的进去。

      云修儒此刻很是矛盾,既想见她,又怕见她。感觉女儿在身边坐下,竟然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将脸转向一边,连眼睛也闭上了,似乎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了。云娃神色复杂的望着他,犹豫许久才拿了手帕,与他拭着额上的汗珠,云修儒竟像是被烫到了,往后一缩。云娃尽量把语调放平缓道:“都过去了。其实,爹爹一直以来都在提心吊胆的怕我知道这些事儿,如今倒好了,爹爹再也不必受煎熬了。日子总要过下去,别再想着以前的事了。”云修儒慢慢转过脸来,仍旧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低声道:“为父对不住你,你便是嫌我厌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只是,求……求你别……”说到此处,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云娃见他这般,自己眼圈儿也红了,勉强笑道:“爹爹敢是糊涂了?这里本是女儿的家,我能去哪儿?”忽然停下来稍作沉默,又接着道:“除非爹爹逼着女儿走。”云修儒一惊,抓了她的手道:“你,你说的什么傻话?为父的就是怕你走,岂会逼着你走了?”云娃深深的望着他的眼睛,唇边绽出一个微笑道:“但愿吧。”云修儒不明其意,怔怔的望着她。

      云娃端了茶喂了他几口,试探的问道:“依爹爹看来,这幕后之人会是谁了?”云修儒没有说话,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云娃平静的道:“看来,爹爹与阿翁认定是他做的了。他跟爹爹一样,不会因为爱我而去伤害我。他是个嘴狠心软之人,断乎做不出此事来。爹爹细想想,那上面一桩一件未免写得太过详细了,定是熟知内情之人所写。就算是他用钱买通什么人打听来的,也未见得有这般仔细。再有,你们前些时才狠闹了一场,才过去几天就送这个来,他不至于怎么笨吧?”歇一歇又道:“爹爹在朝中,后宫就没有一个仇家吗?即便没与人结仇,爹爹得陛下如此宠爱,必遭人嫉妒,岂知又不是他们写的?女儿说这番话,只是想让爹爹三思而后行,万不可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若果真不幸被我言中,那便是覆水难收,悔之晚矣了。”云修儒听她一番话虽觉有理,但那字字句句,透出对雅竹无条件的信任,却让他倍感伤心,强自将眼泪忍住道:“你且放宽心,便真是他做的,也罪不至死。何况,他毕竟与你有抚养之恩,为父决计不会伤他性命,更不会让你阿翁,叔叔插手此事。你,你可满意?”云娃听他语气有些不对,也不想再争辩,轻轻的嗯了一声。

      云修儒喘了几口气道:“你肯再听为父一句劝吗?”云娃点了点头。云修儒爱怜地望着她道:“你与他虽非亲生兄妹,毕竟名份已定,断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则,那便是万劫不复啊!他是年轻男子,你是待嫁女儿,切莫单独相处惹人非议。言行举止,再不能像幼时那般无所顾忌。你也是读书识礼的,应知,男女有别乃人之大防,我不想有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为父盼着你能嫁个好丈夫,平平安安的度过此生,便再无所求。”云娃听得有些动容,双眸盈盈欲滴的,望着满面病容的父亲道:“我不嫁人,就守着……守着你们过。”云修儒握紧了她的手道:“说些什么傻话?你守着我做什么?岂不是辜负了似锦年华?”云娃微微蹙眉道:“爹爹还不累吗?睡会吧。”云修儒见她害羞,只好闭口不提。

      小厮奉上宁神汤,云娃与他喂下,守着他睡着了才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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