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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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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京中发生一件怪事。那位石竹道长和徒弟,在收了赏金后,于次日凭空消失了。圣上命人在城里遍寻不着,闹了两日只得作罢。
中兴帝,魏允之,骆缇三人在御书房闲聊此事,也颇觉蹊跷。
骆缇皱着眉道:“他们这些江湖中人,行事怪异倒也罢了。只是这一千两黄金,便是运也要运一阵,如何会一夜之间也不见了?每口箱子都十分硕大,所用人夫车马必然众多。为何左临右舍,守城军士均未见动静?”中兴帝道:“我怕他来历不明,曾命人每夜前去探看。回报说,石竹每日为守真用内力打通经脉,时时拿了假人逗他说话,并未有异常举动。”
骆缇见魏允之坐在那里低头沉思许久未言,上前躬身道:“王爷可是想到了什么?”魏允之摸着下巴缓缓道:“说不上来。当日只顾着救人,此时细细想来……”忽然停下对中兴帝道:“皇兄可否把那几人叫来,臣弟要问他们几句。”中兴帝点点头,命内侍速传锦衣卫酆赤,仇岩来见。
少时二人传到,在书案前与中兴帝行过君臣大礼后,垂手侍立一旁。
魏允之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看得二人如坐针毡。他语气平和的道:“便是你们,每夜前去云掌印住处,查探动静的吗?”酆赤,仇岩应了声是。魏允之道:“你们都看见了什么?”酆赤道:“臣看见石竹道长,每日用内力与云掌印疏通筋脉。”魏允之看着仇岩道:“你了,你都看见了什么?”仇岩道:“臣看见的与他一般无二。”魏允之笑了一下,端起茶来吃一口道:“好一个‘一般无二’。是你二人同长着一双眼睛,还是你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果真便没有出入?我要句实话竟怎么难吗?”酆赤方要开口,魏允之又道:“兴许只是一点小过,万岁最多骂你们几句了事。若再要隐瞒,”话到此处,提高了声气道:“那便是诓驾!”骆缇惯会火上浇油的,在一旁尖声笑道:“你们锦衣卫的那些个刑法,自家还没尝了吧?”中兴帝一拍桌子,喝道:“还不快讲?”
二人顿时满头大汗扑跪于地,叩头如捣蒜,满嘴嚷着饶命。骆缇呵斥道:“啰嗦些什么,还不捡要紧的奏来?”酆赤回道:“臣也不知该如何回明万岁,只怕万岁不信。”魏允之微笑道:“只要是真话,万岁自然信的。”仇岩道:“臣等每晚前去,先还是好好儿的。到后来,便觉得人有些昏昏沉沉。只道是夜里风大受了凉,并未在意。奇怪的是,臣等回到值房,回想方才之事,隐约似有人在耳边说话。”骆缇冷笑出声,魏允之向他摆了下手,示意他莫要打断。
酆赤接过道:“仿佛在对臣等说,今夜看到了什么。臣再细想时,又果真是怎么回事。我二人私下谈起此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万岁见云掌印日渐好转,便不再让臣等去了。臣想,石竹师徒果真要加害云掌印,早就动手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他治好了?”仇岩道:“一则,臣等觉得并未出事。二则,若将此事说出来,非但无人肯信,说不定,还会落下个妖言惑众的罪名。隐瞒不报实属无奈,求万岁恕罪。”说罢二人连连叩首。
中兴帝冷着脸道:“今日若非懋王问起,尔等还要隐瞒到几时?真是可恶至极。来人!把他们拖出去,乱棒打死。”门外的侍卫一拥而入,拖了他两个便走。酆赤,仇岩大呼饶命。又挣到魏允之面前,抱住他的腿,请他在中兴帝面前求情。魏允之向中兴帝拱手道:“万岁请息怒。隐瞒不报是他二人之过,但毕竟未曾酿下大祸。如今,云掌印也算大好了。只将他二人打几板子,以示惩戒即可。”中兴帝本意只是想吓唬他们,要他们记住今日之过。见魏允之开口,假装迟疑着不肯答应。待魏允之再次相求时,这才勉强点头。并告诫他二人,不许在外露出半点口风。酆赤,仇岩自觉如获新生。谢恩已毕退出御书房,一面抹汗,一面像拣到便宜似的,领板子去了。
骆缇忍不住问道:“王爷可知这是什么缘故?”魏允之皱着眉,又是半响无言。骆缇悄悄对中兴帝道:“真要向他二人所言,这石竹岂不是妖……”中兴帝瞪了他一眼道:“休要胡说。”骆缇往后退了一步,连声应是。
魏允之忽然叫道:“来人,去把廉松风叫过来。”外面的内侍答应着,一路小跑儿的去了。中兴帝问道:“找他来则甚?”魏允之道:“松风于武学上,算得见多识广。他又是自己人,让他帮着想想,或许能找到答案也未可知。”骆缇笑道:“亏得王爷提醒,险些把他给忘了。虽在宫中一处,奴婢到有半年多,不曾与他谋面。”因又说起廉松风,魏允之惋惜道:“臣弟还是那句话,可惜他是个内侍了。”骆缇道:“依奴婢愚见,正因为他是个内侍,才不叫人防备,才能平安守护着六殿下。”
魏允之望着中兴帝叹口气道:“也就是皇兄,怎么些年都不曾召见过我那六侄儿,果真不想他?”中兴帝将脸侧倒一边,苦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我若是将喜爱之情表露无遗,那孩子只怕活不到今日。”魏允之道:“因此,皇兄才让廉松风故意醉酒误事,发回宫中。又将他贬至小六儿处,做了首领内侍。你让他二人在灼阳宫韬光养晦,莫非,真要传位于他?”中兴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魏允之道:“臣弟不信,皇后是何等精明之人,竟没有看出一二?”中兴帝哼了一声道:“便是看出来又待如何?她若再胆大妄为,我决不罢休!”魏允之无限感慨道:“天家无情啊!你们是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结发夫妻。如今却弄得各怀心事,相互猜忌。夫妻做到这个份儿上,啧啧,没意思,真没意思。”又翘起一只脚道:“话又说回来,这都是让皇兄给逼的。”中兴帝瞪了他一眼道:“我如何逼她了?”魏允之晃了晃脚道:“喜欢的女人有俩就得了,太多未必是福。这都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忽又想起他用云修儒做饵一事,愤愤道:“你们十余载的夫妻尚要互相算计,云掌印就更不必说了。”说罢连连冷笑。中兴帝方要发火儿,听门外有人朗声道:“灼阳宫首领,廉松风觐见。”不等中兴帝答话,魏允之便笑道:“还不滚进来,磨蹭个什么?”
廉松风迈步进来,与中兴帝行了礼。转身要给魏允之下跪,却被他双手扶住。又含笑与骆缇拱手一礼。骆缇微笑道:“听闻你驯马负伤,可好了吗?”廉松风亦含笑道:“有劳骆掌印挂怀,已然无碍了。”又向中兴帝躬身道:“不知万岁爷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中兴帝便把方才之事说与他听。
廉松风低头沉思片刻,对魏允之拱手道:“王爷想必已经知晓了。”魏允之点头道:“只是不敢确定。”廉松风道:“王爷所料不差,正是江湖上人人痛恨的‘摄魂术’。”魏允之有些吃惊的,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道:“果真有此妖术?”中兴帝道:“你们打的什么哑谜?”廉松风道:“这两个侍卫怕是中了招。会此术之人,必定内功相当深厚。摄魂术据说传自西域。施法之人会趁敌不备,盯着他的眼睛。用传音入密向他不断暗示,想要他做什么,那人便会照着他的意愿去做。”骆缇在一旁插嘴道:“这等说来,要他去杀人,去死也行喽?”廉松风点头道:“正是。”中兴帝立刻变了颜色,微微捏紧了拳头道:“这还了得。若有图谋不轨之人得他相助,这江山岂不休矣?”廉松风道:“万岁爷且请放宽心,摄魂术只能制住一人,不足为惧。放眼江湖,会此术者寥寥无几。不是隐退,便是已身故。”中兴帝道:“被施了此法之人,就不能半路清醒吗?”廉松风摇头道:“奴婢不是太清楚,不敢妄奏。”中兴帝道:“你又是从何处得知?”廉松风道:“是奴婢师傅说的。”中兴帝微微一笑道:“赞善这个老儿,我好些年不曾见他了,也不知他在哪里逍遥快活?”
魏允之在旁道:“石竹竟是个世外高人。他来皇宫走一趟,难道只是为了那一千金?他既然治好了云掌印的病,便应该正大光明的走啊,为何不辞而别?皇兄派去的人,第一天便被他发现了。他既是来治病,为何怕人看见?竟不惜动用摄魂术,掩人耳目。”中兴帝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煞白。一跃而起怒声道:“莫非他本就是冲着守真来的?他即会摄魂之术,他,他……”一连说了两个他,竟有些语不成调。在座的都明白他所指何事,骆缇也变了脸,咬牙骂了句畜生。廉松风皱着眉低语道:“不会的。”魏允之把他看两眼,拍着他的肩道:“还是松风明白。云掌印虽姿色无双,但还不至于名满天下。采花贼采到皇宫里来了,他这色胆也未免太大了吧?皇兄你是关心则乱。”中兴帝想了想,也觉得有些不大可能,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下来。
骆缇道:“石竹师徒我们是看见的。着人画了像,发下海捕文书,还怕拿不住此贼?”在座的除廉松风外,那两个全都笑了。骆缇摸不着头脑,望着他们不知所措。廉松风道:“他们既敢大摇大摆的入宫,必是易容前来。出去之后才恢复其真颜。我们不知他本来面目,如何画像,又如何去拿?”骆缇听他说“易容”二字,不明其意。廉松风简略的与他讲了一遍。骆缇大吃一惊,望着中兴帝道:“若有不轨之徒,易容进到后宫,那还了得?”魏允之笑痛了肚子,指着他道:“你道人人皆会那易容术?百个人里头,能有一两个会便了不得了。”说罢又大笑不止。
此刻有内侍进来禀报,印绶监掌印云修儒求见,众人皆是一愣。中兴帝有些起急,立起身便要出去接他,被骆缇拦了一把道:“万岁爷,还是奴婢去吧。”说罢快步出去。
魏允之总觉得,不曾救出云娃心中有愧,禁有些不敢来见云修儒。虽无颜相见,委实又放不下他的病情。听说是好了许多,究竟不曾亲眼看见。这会子听见他已在殿外,本想躲又着实迈不开腿。却是无意瞥见廉松风,有些僵硬的立在那儿。神情不自然的低垂着眼帘,两只手刻意的紧握在一起。想起驯马时云修儒的失态,眉间狠狠一皱。
须臾,云修儒扶着柳春来的肩,在骆缇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来。他比那几日气色略好些,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肉。双眸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让魏允之的心一阵抽痛。
云修儒向中兴帝行罢礼,转身来在魏允之面前跪下道:“奴婢听说,王爷为救小女负了重伤,不知可大安了?”魏允之有些手忙脚乱的扶住道:“只是一点子小伤,早好了。你还不曾痊愈受不得累,快些起来吧。”云修儒道:“此等大恩奴婢无以为报,求王爷受了这个头吧。”说罢执意要拜。中兴帝叹口气道:“你便了他这个愿吧。”魏允之道:“是我没本事,不曾救得令爱回来,这个头受之有愧。”云修儒道:“此事不与王爷相干,王爷请受奴婢一拜。”说罢恭恭敬敬叩了个头。魏允之只觉脸上发烫,侧着身子,勉强受他的大礼。
中兴帝不知何时走到旁边,抢了云修儒扶在手里。一面与他把外头大毛衣服脱去,一面拉他坐下。命人上了滚滚的茶来,亲自捧着喂给他,方在旁坐下埋怨道:“究竟是何急事,非要你拖个病怏怏的身子,大老远的跑一遭?”云修儒略微迟疑方道:“云娃并非记尚书派人抢走的。”众人一听此话,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却说中兴帝对抢走云娃的人虽也起了疑心,到底没有证据。如今听云修儒亲口说出,愧疚之情顿时减轻了三四分。虽心怀鬼胎仍含笑道:“你莫要急,慢慢道来。”又对柳春来道:“你去门口看着。”柳春来应了声是,快步走到门前立好。云修儒这才把实情和盘托出。骆缇暗道:“原来,那西水桥马车下来之人果然有古怪。怎的如此之巧,与记维多的事儿凑到了一起?”
中兴帝看着云修儒的脸,恼又恼不得,笑又笑不出,哀叹一声道:“你为何不早来报我知道?真是个‘君子’呀,你也敢信他?”云修儒无力的道:“他们若有三长两短,他家主人便会把云娃卖入……卖入青楼。”魏允之一听,斜眼望向中兴帝,冷笑道:“想必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哼哼,不过也好,再没有可胁迫你的了。”云修儒脸色有些难看,手也抓紧了衣袖。
眼见中兴帝额角青筋暴起,廉松风慌忙岔开话道:“但凡在江湖上,武功高强的隐士,大都行为乖张。他们轻易不许诺,一旦答应了你什么,必会一诺千金。”中兴帝抬头看他时,见他的眼珠儿微微摆了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假装若有所思的道:“他抢了你的女儿,又命人冒死潜入宫中,只为医治苦主的病。与你约好了时间,拿了凭证。以此看来,这个人还不算太恶。”魏允之也劝道:“当务之急,你要养好了身子,等着与令爱团圆。”云修儒见他们都怎么说,心里稍加宽慰了些。
中兴帝见他面带倦色,吩咐骆缇,送他到里间屋去躺会儿。云修儒立起身道:“御书房不比别处。奴婢也歇的差不多了,这便告退了。”中兴帝道:“怎的又不听话?快随骆缇去吧。”骆缇忙上前扶了云修儒道:“别犟了,进去躺会儿再走吧。”云修儒只得谢了恩,扶了柳春来的肩随他进去。
魏允之见他进去了,撇嘴道:“假惺惺。”中兴帝一股邪火儿直往上撞。廉松风慌忙在两人中间跪下道:“王爷误会了。从紫宸宫到御书房,便是好人也要走一阵。云掌印大病未愈,不知他是如何走来的?万岁爷怕他在路上出事,因此强留下他在此处歇息。”魏允之瞄了中兴帝一眼道:“他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皇兄有当仁不让的功劳呢!他要是知道了真相,不知该如何感激皇兄?”骆缇打里头出来,三步会成两步赶至他身前跪下,扯了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祖宗诶,他还醒着了,听见了可怎么好哇?你是想让他快点……”话未说完,便被魏允之推开。应在气头儿上,难免力气大了些。骆缇又是不会功夫的,如何禁得起?幸而有廉松风一把抱住,才不至摔得头破血流。中兴帝见他竟然打了自己心腹之人,立时勃然大怒。骆缇见他要动手,起身死命抱住,喘着气小声道:“只看着屋里的人吧。”
中兴帝明白,此事一旦让云修儒知道了,是什么后果。正如魏允之所说,再也无法要挟他了。中兴帝害怕云修儒从此心如死灰,害怕他毅然决然,从自己生命中消失。他甚至懊恼,为什么不早早的遇见他?只要云修儒能好起来,能乖乖待在自己身边,他会用一生的温柔回报。
魏允之见中兴帝坐在一旁垂首不语,转过头又压低声气骂骆缇道:“亏他这般信任于你,你竟害他到如此。听人讲,云掌印的女儿你爱如珍宝。你他娘就是这等爱法儿的?你鬼主意不是挺多的吗,为何想了怎么一条下下之策?果真便没有其他办法了?不幸中的万幸,他好歹缓过来了。”越说越气,又不好再动手。转身对廉松风道:“许久不曾与人对手了,今儿晚上过来一趟吧。”说罢招呼也不打,提起脚来便走。
自云修儒踏入殿中,廉松风便不动声色退至一旁,静静的垂首侍立。他委实不曾料到能在此同那人相遇。乍见那形容枯槁的病容,心上虽然难受,却有几分宽慰。历经如此打击,他总算是挺过来了。
时常听旁人提起云修儒的境况,自己却不敢主动问起。只觉一提到他的名字,或跟他有关的事,便感到神思不宁,甚至竟有些心虚的意思。为何心虚?为何又神思不宁?可怜那廉松风自幼入宫为宦,从未服侍过女主儿。又早早儿的,与赞善和尚做了徒弟打磨筋骨。也就难怪他年近三旬,却识不得情爱为何物,不知不觉竟入了相思局。
云修儒病得糊涂那几日,廉松风既怕又盼着人在跟前提起他。白日虽按部就班毫无异常,夜里却再难平静。即便勉强睡去,梦中竟是翠微湖畔那双空洞的眼眸。想起对他刻意的拒绝和回避,便十分懊恼。他或许还不明白,这便是世人常说的“相思”,但他却时刻不敢忘记肩负的重任。廉松风虽想结交这个朋友——至少在他认为,云修儒对于他真的只是个朋友,尽管他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云修儒敏感的身份,势必会将自己也引人注目。从而让别有用心的人寻到机会,对六殿下不利,他能做的也只是远远相望。
今日不期而遇,奈何此时此地,岂容廉松风泄露心中半点情绪。若非自幼在宫中,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秉性,今日只怕要露出马脚来。虽是这般忍耐,掌心里已是湿漉漉一片。
廉松风方告退出来,不想魏允之又转回,二人撞个满怀。魏允之扶住他的肩,阴阳怪气的对骆缇道?“莫非,那孩子竟是让骆掌印给藏匿起来了?”骆缇尚未起身,一听此话几乎瘫倒,口里结结巴巴的道:“奴婢,奴婢,冤,冤枉!”魏允之翻着白眼儿想了想道:“哦,好像是冤枉了。”轻笑一声,拍了拍廉松风的肩径自去了。
骆缇告退后,中兴帝轻手轻脚进到里间。见云修儒微合着眼,柳春来正与他捏腿。中兴帝向他做了个手势,柳春来起身退了出去。中兴帝坐在床沿儿上,继续给他揉起来。
哪知没揉几下,云修儒便微蹙了眉睁开双眼。中兴帝笑道:“我手劲儿大了些,弄疼你了吧?”云修儒要起身,却被他按住道:“你好生躺着,我们说会儿话。”说罢也合衣歪在他身边。
云修儒自神志恢复后,通过柳春来才知道,短短几日,朝廷与后宫放生了许多变化。而最让他感动的是,中兴帝不嫌污秽,为他换去便溺弄脏的衣物。不顾体面的为他清洗身子,并日夜守候在身旁。
云修儒静静的望着,这个亲手毁了自己一生的男人,此时却无半点恨意。他缓缓的道:“为了奴婢值得吗?”中兴帝把他搂在怀里,极尽温柔的,抚着他瘦削的脸道:“为你做什么都值。守真,好好儿的调养身子,你我来日方长。”云修儒听着他的呼吸,望着他深情的双眸,微微苦笑道:“奴婢如今姿色尽退,连自己看着都厌烦,万岁……”话未说完,便被中兴帝用嘴给堵住了。因想着他身子还弱,只一会儿便放开。云修儒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红晕,闭着眼细细喘着气。中兴帝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道:“当初是贪恋你的美色,如今……你只记着我的话,只要你是云修儒,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这辈子都看不厌你。不,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云修儒喉间哽咽半响无语。
此时,柳春来在外面道:“万岁爷,礼部尚书求见。”中兴帝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在云修儒耳边道:“你先睡会儿,我打发了他便来陪你。”说罢坐起身掸了掸衣服,快步走出去。
云修儒隐约听见,波利使团要回国的话,便渐渐睡去。
夏至刚刚服侍魏允之用罢晚膳,便迎来了他无比崇敬,心心念念想见的廉首领。
廉松风头裹软巾,身着浅灰色云锦缎袍,端端正正坐在魏允之下首。夏至在门外贴着窗户,正偷看得起劲儿,忽觉耳朵一阵吃疼。转头看时,却是杭士杰正拧着自己的耳朵。夏至又是赔笑又是作揖,方逃开去。
魏允之在里面笑道:“这小子上回随我入宫,只因不会骑马,才未能与你见面。后悔的要死,如今也算勉强会骑了。我这个做王爷的,做主子的,那么扯着耳朵要他学,没用。还是你呀,比我有面子多了。”廉松风微微一笑道:“王爷在军中便爱打趣奴婢,如今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忽正色道:“在御书房时,王爷说有什么事要瞒着云掌印,似乎与记维多有关。”魏允之脸上显出怒容道:“与你说是不妨事的。”便将事情原委详细与他说明。廉松风吃惊之余,不免埋怨中兴帝太薄情了。嘴里却含糊的道:“万岁爷……兴许……兴许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魏允之一听,像看怪物一般瞪着他道:“你说什么?”廉松风微微颔首闭口不言。
魏允之在他面前,来回的走了两圈儿,又瞪着他看了半响,摇头道:“廉松风,自你回宫这些年,变了许多呀。今日不妨与你挑明。”说罢拖了椅子坐在他对面。廉松风方要起身避让,魏允之早将一条腿压在他的大腿上,拉着个脸道:“我是情场中的老手,早看出来你对云修儒有意。”仿佛有人在耳边使力撞响了一口钟,廉松风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彻底震醒了。
本朝宦官与宫女不得结为对食,同性之间却可结拜兄**弟或姐妹。只是宫中结拜远非寻常之意,便如夫妻结发相守终身。国中同性相恋并不稀奇,却不是人人皆好此道。廉松风相熟之人,亦未听说有哪个结拜兄**弟。而宫中若有此等事,司礼监必要登记造册,以防日后二人互为表里违法乱纪。倘若一人犯法,另一人势必会受连坐之罪。
却说魏允之的一句话,令廉松风醍醐灌顶。困扰心头的疑惑,顿时明明白白逞在眼前。
慌乱中夹着一丝喜悦与些许的羞涩,还有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绪。就如春水缓缓流过积雪,禁闭多年的房门徐徐打开,阳光扑面而来。然而只一瞬间,春水与阳光被心底的负罪感冲得荡然无存。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毕竟动了真情,硬着头皮争辩道:“奴婢冤枉啊!云掌印乃万岁爷心爱之人,奴婢从未有此等……”魏允之看得明白,抓了他的手道:“你少他娘的说这些个废话!廉松风,你虽是内臣,可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铁铮铮的汉子敬佩。人这辈子,能真心实意的爱几回?不怕告儿你,老子也喜欢他!”廉松风心上狠跳了几下,睁大眼道:“他是万岁爷的人,王爷你,你怎么能够,能够……”此话看似问旁人,倒不如说在问自己。
魏允之忽然笑起来,拍着他的腿道:“老子喜欢他也没用。看得出他心里有人了,就是你,你呀,你这个笨蛋!”说罢伸着指头,在廉松风的头上使劲儿的戳着。廉松风听他此话分明心里喜欢,却又觉得胸口泛酸,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魏允之继续道:“还记得驯马之时你身处险境,他竟不顾一切要冲过去。要不是老子把他压住,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了?哭的那叫一个伤心一个惨,那眼泪全是为你一个人流的。那天是个瞎子也看见了,自然,我那皇兄他并非瞽目之人,不知回去怎么折腾他呢?”说罢将脑袋伸至廉松风面前道:“你要是个男人就大大方方撂下一句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廉松风虽与魏允之有君臣主仆之分,但二人早年间曾并肩杀场,彼此了解并敬佩对方的为人,私下情谊也非同寻常。平心而论,他对中兴帝尽忠尽责从无半点忤逆。如今竟鬼使神差,暗自倾慕主上心爱之人。人生过了一半才尝到爱人的滋味,却偏偏是最不该爱之人。负罪、苦恼、又不舍。尤其今日见到了云修儒,将那自持稳重的人彻底搅乱了。加上魏允之方才的话一激,廉松风终于开口道:“奴婢……奴婢只怕配不上他。”
魏允之早料着结果,亲耳听他说出口来,还是不免心里酸酸的。甩了下头努力笑道:“你二人如何相识的?”廉松风便将那日在翠微湖畔之事相告。魏允之听了竟有些后怕。若当日廉松风不在,云修儒岂不一命呜呼?拍了他的腿道:“幸好有你在。你同他说了吗?”廉松风想起两次拒绝云修儒的好意,把头摇了摇。魏允之明了的道:“说了也没用。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得和他同床共枕。只要远远儿的看着他,知道他过得还好。关键时候能帮他一把,这便足够了。”又拍着廉松风的肩苦笑道:“或许你我二人这辈子,都只有远远儿的看着他。嘿嘿,够了够了。你我二人真是难兄难弟呀!”忽的,心里有个声音在问:“果真能罢手吗?”魏允之靠在椅中眯起双眼,嘴里模糊不清的咕哝一句,只有他才知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