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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死生契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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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夕……不要喝……酒有毒……”
喃呢细语缓缓掠过耳际,把伏在榻边小憩的叶辰夕惊醒,他望向尚在昏睡的叶轻霄,只见他满脸冷汗,喃喃重复着:“辰夕……不要喝……”
叶辰夕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曾中过毒,但听叶轻霄的语气,似乎极关心自己,再想到他曾对自己狠心下手,即使只是偶起的杀念,也让人无法释怀。
叶辰夕看着那张苍白中带着些许惊惶的脸庞,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你到底梦到了何事?为何只有在梦里,你才会对我如此关切?”
昏睡中的人并未听到他的叹息,继续挣扎在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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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回忆翻到最隐晦的那卷,自叶轻霄五岁丧母之后,他便由姨娘珑妃照顾。珑妃待他极好,而珑妃所出的皇弟叶辰夕也极喜欢他这个皇兄,一直坚持与他同吃同住。因为珑妃的疼爱和叶辰夕的陪伴,让他慢慢淡去了丧母之痛,一直过着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生活。
父皇只有三个儿子,叶轻霄是长子,次子叶辰夕,三子则是宫女所出的叶幽然。由于皇后早逝,父皇又一直坚持不再立后,所以即使东越国立储的原则是立贤不立长,但由于叶轻霄在抓周的时候抓到了象征皇权的圭,又因他少时聪颖,深得群臣喜爱,大臣们便经常在私下议论叶轻霄,说他将来必成大器,更有大臣在早朝时提出立叶轻霄为太子。
虽然父皇以他年纪还小为由敷衍了过去,但自那以后,叶轻霄偶尔会发生一些意外,有好几次都差点命丧黄泉。
随着年纪渐长,宫中渐渐有流言传出,说叶轻霄的生母蓝妃乃被珑妃所害。叶轻霄回想起往昔的种种,也觉得事有蹊跷,他母亲被毒害之后,父皇一再强调不要累及无辜,在父皇的授意下,刑部随便抓了一名宫女结案。
他当时年纪小,又十分彷徨,并未细想有何不妥,如今却明白父皇是在护着某人。
有了这个缺口,叶轻霄渐渐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明白他这些年遇到的意外从何而来。他的亲姨娘可以在一边关心他的同时,一边在心里暗暗策划着如何除掉他这个阻碍。若非叶辰夕这些年一直坚持与他同吃同住,可能他根本撑不到现在。
后来他偷偷派人查证当年母亲被毒害一事,当真相渐渐浮现之后,他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仍如坠冰窑。
他虽然知道真正的凶手就在身边,但为了生存,却必须维持着母慈子孝的假像,在笑着唤珑妃为母亲的同时,他总是把指尖刺入掌心,让痛楚掩盖那刻骨的恨意。
他曾经恨过叶辰夕,有一段日子更以各种借口避开叶辰夕,但面对那双总是追寻着他身影的失落眼眸时,他却又莫名地难过起来。于是,在经过无数个不眠夜的挣扎之后,他终于真心接受了叶辰夕,待他一如从前。
后来叶辰夕也慢慢意识到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并非偶然,于是把他盯得更紧,若非必要,绝不会离开他身边,即使到了不再合适同榻而眠的年纪,叶辰夕依然坚持与他同榻。珑妃投鼠忌器,虽然暗骂儿子不识好歹,却又无可奈何。
在叶轻霄举行冠服礼之前,珑妃一直显得焦燥不安,怕叶轻霄搬进自己的王府之后就此脱离她的掌控,怕失去下手的最佳时机。
叶辰夕似乎猜到珑妃的心思,更是提高警剔,不肯轻易离开他,即使迫不得已离开也会让人暗中保护他。
那天父皇有事召见叶辰夕,叶辰夕故意在临走前约他稍后去赛马,千叮万嘱他不能四处乱走。他知道叶辰夕是在关心他,却又不能向他明言自己母亲的阴谋,只得想尽各种借口掩饰。而他也不说破,只是静静地在书房里画丹青。
叶辰夕去了很久,当他的一幅竹林暮雨完成之后,尚不见叶辰夕回来,他放下狼毫,正要喝一口茶润喉,却听见门外响起他的贴身内侍张荃的声音。
“殿下,奴才取了一点自酿的酸梅酒给您消暑。”
叶轻霄刚伸向茶杯的手又缩了回来,向门外吩咐道:“拿进来吧!”
“是!”门被轻轻推开,张荃端了一壶冰镇过的酸梅酒及一只酒杯进来,摆放好后,他为叶轻霄倒了一杯酒,便退到一旁候着。
张荃看着叶轻霄长大,叶轻霄待他自是不同一般的内侍,他伸手拿起冰凉的酒杯,却感觉到身后的张荃轻轻颤了一下,他心头一凛,故意把酒杯端到唇边,以眼角的余光扫向身旁的张荃,果然发现张荃的眼神有点不自然,似是有点着急,却又极力隐忍。
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酒杯停在唇边,并没把酒喝下去,而是转过脸望向张荃,关切地问道:“你侄儿的病好了么?上次我给你的药材够不够用?”
由于张荃的兄长早逝,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张荃一直把这个侄儿视如己出。前一阵子听说侄儿得了急病,张荃十分担忧,叶轻霄得知后,赏了不少药材。
张荃闻言,神色一动,立刻答道:“谢殿下关心,奴才侄儿的病已经好了。”
叶轻霄的唇畔泛起一抹笑意,又说道:“那就好,你们张家只留下他一个后,他不能有什么闪失。不如我给他找份差事,让你们常常相见,也好有个照应。”
张荃闻言,忽然跪了下来,悲声说道:“殿下待奴才至此,奴才竟然加害殿下,真是猪狗不如。”
叶轻霄装出吃惊的神色,问道:“你说什么?”
“殿下,酒有毒。”语毕,张荃那憔悴的脸上开始老泪纵横:“奴才该死!奴才看着殿下长大,实在不忍心加害殿下,但奴才的侄儿在珑妃娘娘手中,若奴才不按她说的话去做,张家就要绝后了。”
啪的一声,叶轻霄放下手中的酒杯,亲自扶张荃起来,神色悲凄:“你尚且不忍相害,珑妃娘娘是我亲姨,却为何绝情至此?”
“当年蓝妃娘娘进宫并非珑妃娘娘所愿,而且殿下在抓周时抓到了圭,珑妃娘娘怕您和二殿下争夺储位,自然不能相容。”张荃说到这里,泪水纵横的脸上带着愤色。
叶轻霄沉吟片刻,终于说道:“我会派人救你侄儿,绝不会让你张家绝后。但今天的事你必须守口如瓶。”
“奴才发誓,今天的事绝不泄露半句。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张荃一脸坚定地指天发誓。
“你既然没有按珑妃娘娘的意思去做,她绝不会留你,你以后不能再留在宫里了,你马上收拾东西,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救出你侄儿后,你们找个隐蔽的地方度过余生吧!”
“殿下,以后奴才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张荃语带哽咽地看着叶轻霄,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句:“要小心珑妃娘娘。”
叶轻霄轻轻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放在张荃手里,催促道:“你快走吧,被珑妃娘娘发现就不好了。”
张荃接过银票,收进怀里,跪地向叶轻霄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退出书房。
书房顿时静了下来,叶轻霄端起那杯毒酒,怔怔地看着那微微荡漾的酒液,酒味极香,让人精神一振,却是穿肠毒药。他低声叹息,心里既酸涩又无奈。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书房的门被撞开,叶辰夕十万火急地冲了进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疾声问道:“你喝了没有?”
叶轻霄抬头看他,只觉叶辰夕脸色苍白、神色惊惶,虽然心知肚明,却仍故作不解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你到底喝了没有!”叶辰夕的神色十分不耐,声音也大了许多。
“喝什么?”叶轻霄一脸无辜地反问,几乎把叶辰夕急出一身冷汗,他慎重地咬牙强调道:“喝酒!就是这酒,你喝了没有?”
看着叶辰夕焦燥惊惶的模样,叶轻霄心里一阵暖意,终于不忍再戏弄他,如实答道:“我还没喝。”
叶辰夕松了一口气,面对叶轻霄那疑惑的脸,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一想到此次毒害叶轻霄未遂,他母亲可能会再下毒手,他的心里便如坠冰窑,心思电转,忽然闪过一个主意,他嚷嚷道:“我刚从父皇那里回来,口渴了,这杯酒给我喝。”
叶轻霄闻言,神色骤变,疾声道:“不要喝!”
话声刚落便要伸手来夺酒杯,但叶辰夕动作极快,虽被叶轻霄中途夺过酒杯,却仍喝了一小口。
叶轻霄着急地捏住他的下颚,厉声道:“吐出来!”
“喝了的酒要怎么吐出来?”叶辰夕咧嘴一笑,正要再调讽几句,却已开始脚步不稳,他心里暗道这毒果然厉害,幸好没让叶轻霄喝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刻跌坐在椅子上,并极力以书案稳住自己。
叶轻霄见状一惊,立刻扶住他,说道:“酒有毒!我立刻去宣御医。”
叶辰夕连忙按住叶轻霄的手,吩咐道:“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就算是平时最亲近的人也不要完全信任。”
叶轻霄心头急如火烧油煎,见他仍不忘自己的安危,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感动,立刻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我去宣御医,你先别动。”
正在这时,叶辰夕的贴身侍卫苏世卿闯了进来,叶轻霄知道每次叶辰夕离开自己时都会留下苏世卿盯着,想必苏世卿发现了张荃的不对劲才去通知叶辰夕,他也省得解释,立刻向苏世卿吩咐道:“辰夕中了毒,快宣御医!”
苏世卿吃惊地来回扫视叶轻霄和叶辰夕,随即以不赞同的目光瞟了叶辰夕一眼,叶辰夕吃力地回以一笑,但腹间一阵火烧般的灼痛,使他的笑容有点扭曲。
苏世卿知道这毒厉害,不敢耽误,立刻奔了出去。
叶轻霄把叶辰夕扶到平时小憩的躺椅上,为他掖好暖毡,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叶辰夕不想让他担心,只得勉强笑道:“我没喝多少,没什么事,只是有点头晕。”
“你为什么要喝?你明明知道……”说到这里,叶轻霄忽然顿住,有些事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却一直很有默契地不说破,因为有些事情一旦说破,一切便会变了样。
叶轻霄虽然明白叶辰夕的用心,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正要离开躺椅,却被叶辰夕急急拉住右手,耳边传来一声痛呼:“好痛!”
就算知道叶辰夕是装的,他仍然无法视若无睹,只得低叹一声,反握住叶辰夕的手,柔声道:“御医很快便来了,再忍一忍。”
“轻霄,对不起……”叶辰夕握着叶轻霄的手紧了紧,不知道是不是中毒的关系,声音特别低。
叶轻霄眉宇一挑,纠正道:“要叫皇兄,你这习惯什么时候才肯改?要是被父皇听到,又要斥你不懂规矩。”
“反正也没大多少,叫皇兄多生疏。”顿了一下,他忽地问道:“你记不记得我抓周的时候抓到了什么?”
叶轻霄闻言,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这都成了宫里的笑话了,我怎会忘记?”
叶辰夕抓周的时候抓到了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他,这件事至今仍让宫女们津津乐道。
叶辰夕低笑了几声,喃呢道:“那是心之所向。”
叶轻霄只当没听见。这时御医在苏世卿的催促下满头大汗地赶来,正好和闻讯而来的珑妃在门口相遇,珑妃的脸色苍白,连衣衫都有点凌乱,她心急如焚地冲进卧室,抓住叶辰夕的手问:“你怎么会中毒?”
叶辰夕立刻气若游丝地说道:“儿臣因为口渴,便喝了皇兄手中的那樽酒,喝完就觉得五内如焚……母亲……儿臣恐怕不行了……”
叶轻霄和珑妃闻言,神色骤变,珑妃的眼中已盈满恨水愁烟,向御医斥道:“还不快过来给他诊治!”
御医慌慌张张地来到榻前,按住叶辰夕的手诊脉。由于苏世卿早已暗中吩咐过,所以他故意沉吟了片刻,作出忧虑的样子,直至珑妃催促,他才说道:“殿下中的毒非常厉害,幸好发现得早,剧毒尚未蔓延至五脏六俯。待会臣开个方子给殿下煎药,让殿下按时服用,再休养一段时间,可慢慢痊愈,但切记不能让殿下的心情大起大落,否则会促使余毒蔓延。”
珑妃此时已心乱如麻,挥手道:“还不快去煎药!”
御医立刻行礼退下,珑妃又陪着叶辰夕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叶辰夕说要歇息才肯回去。
当珑妃那风韵盎然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叶辰夕才暗松一口气。虽然他面带病容,但他喝的时候已把握好份量,实际上他中的毒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重。
当一切闲杂人离开之后,余下一室幽静,他和叶轻霄相对无言。叶辰夕紧紧抓住叶轻霄的手,那因中毒而有点泛青的手指至今仍带着轻颤。
乍听叶轻霄有危险时,他只觉心如死灰,一直在想:倘若叶轻霄死了,他不会独活。
那种惊惶得连心都仿佛抖成灰的感觉,至今仍有余悸。也许从他抓周抓到叶轻霄的那一刻开始,一切便已注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