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灰 Elapsed》公子离忧

4、战

　　锋利而高耸的雪山直劈开天空，悬冰危崖带着冰冷的威压睥睨着脚下的一切。还没到下雪的时间，风穿过冰缝时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不时有冰柱碎裂，从山体滑落。就在不远处冰山半抱的一座平崖上，冰雪宫殿森然的殿顶倒映着天空的苍蓝色，闪烁着锐然的微光。

　　“这里是Jotunheim。”Thor说。

　　“这里像Jotunheim。”Loki纠正Thor。

　　清晨时Thor是被寒意冻醒的。他睁开眼时火堆已经灭了，Loki却还没醒，丝毫不受温度影响的样子。Thor比较喜欢温暖的地方，但Loki并没有偏好，他对寒冷的耐受度向来远超过Thor——Jotunn的特征。当两人都还不知情的时候，Loki曾对此相当得意：“这只说明了一件事情，I'm tougher than you*。”

　　*这句话是出现在动画《雷神奇侠》(Thor:Tales of Asgard)中的，当时的兄弟俩的场景相当可爱。

　　光线从洞口斜扑进来，Thor看见Loki盘着膝盖，一手撑着头，尖削的下巴深深地向内勾着，光与影的痕迹在他的脸上拉长，Loki醒时尖锐的棱角被睡眠磨得柔和了。Thor顿时有点口焦舌燥，危险的信号。于是他决定起身到洞外走走。

　　Thor在看到洞外景象的瞬间呆住了。原来的石洞变成了山洞，原本他们在平地上，现在已经身处山腰。他伸手抚摸山体上的坚冰时，刺骨的温度告诉他这都是真的，不是幻象。

　　他回到山洞时Loki已经醒了，而且比他要冷静得多。“这里是Hela自己的世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我只是不明白她的用意。”

　　两人一致决定往宫殿的方向走。踩在坚硬的冰上时脚步要比踩在松软的雪里轻松许多，Thor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不管怎么说，Jotunheim至少是个他们还算熟悉的地方。

　　“这里还有可能出现冰霜巨人吗？”

　　Loki耸耸肩：“不知道。这里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的确过分了。他们踏上平崖时，没有周身被冰覆盖的守卫，没有武士，没有呼吸的声音，也没有灼灼的红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

　　“这感觉相当奇怪。”Thor以防万一，还是将Mjolnir握在了手中，“毕竟我们从前来的时候，他们总是那么热烈地欢迎我们。”

　　Loki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你居然学会用讽刺了，印象深刻。”

　　人是突然冒出来的。不，应该说是凭空变出来的。冰霜巨人——许多冰霜巨人，在宫殿内外纷乱地跑动，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山体隆隆的震动，咆哮声此起彼伏，却又被更大的声音压盖了过去。原本还是阴沉的苍蓝色的天空被金红的光芒刺透，漫天降下硫磺与火，不远处的厮杀声令战士的血液战栗，此外还有惨叫声和悲鸣声。冰山被天火融化时流下的水仿佛流下的泪，水中混入了不知谁的血——或许谁的都有，惨淡地顺着山势滑落，另一种不出声的凄厉。

　　然而Thor和Loki都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冰霜巨人突然出现时，Thor正好站在一个巨人的身体里，那个巨人在跑动时穿过了Thor——又或者该说，Thor穿过了他。

　　“我想我知道了。”Thor抱着Mjolnir,皱起眉，“他们其实并不存在。”

　　“Asgard与Jotunheim的最后一战。”Loki语气阴郁，“Hela想让我们亲眼看它。”

　　***

　　“Move！”嘶哑的吼叫指挥着冰霜巨人的行动，那是Laufey，他的腰上有一道很深的枪伤，边缘因火焰的烧而翻卷，血还在外涌，“所有还有战斗力的人都转移到极北之地去，不要带多余的废物！”

　　Asgard大军的马蹄撞击着冰面的声音因为蹄上包裹着的织物而显得沉闷，步兵行军的踏步声仿佛催紧的鼓点。那些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仿佛雷声层层逼近，气势汹涌，一往无前。

　　“但是吾王，远古冬棺还留在神殿里——”

　　“那是能让Odin放心的东西。如果他不能够夺得，他会将Jotun屠杀至最后一人。我们以后还有机会。”

　　有人凑在Laufey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人话还没有说完就被Laufey挥手打断，他眯起血红的眼睛,声音轻而危险：“你没有听到我刚才所说的吗？我说，move。”

　　Asgard的军队几乎是紧贴着巨人撤退的尾声到来的。Odin勒住马，他的半边脸已经伤痕累累，那只损毁的眼睛还没有用护目甲遮起，战甲上满溅血迹。他下令停止追击。

　　“够了。战争已经结束了。”主神的声音里疲惫多过喜悦。

　　战士们有些躁动地议论起来，马蹄在冰面上刨动发出擦沙声。他们的血液还在鼓噪，而敌人就在不远的地方，这样的命令几乎像是在箭将要射出时将它生生扼住。但他们终于还是按捺了下来，低下头表示服从，等待Odin的下一道命令。

　　彩虹桥逐次开启，将军队送回Asgard。而冰霜巨人的远古冬棺则需要交予Odin亲手处理，那美丽的蓝色晶体中流动着光芒，仿佛活物在呼吸，看似不堪重击，却拥有毁灭性的力量。它与Jotunheim的地脉紧紧地联结在一起，Odin需要全神贯注地将二者分开，保证Jotunheim在失去能量源后不至于分崩离析。他终于从冰雪筑成的底座上将它安然抬起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在绝对的安静之中，那微弱的哭声分外清晰。Odin找到声音的源头时，惊讶于自己看见了什么。

　　空旷的神殿里，一个有着皱巴巴的灰蓝色皮肤的、小小的婴儿躺在祭坛的帘幕后面，捏着小拳头，断断续续地发出抽噎哭泣的声音。他的眼睛似乎才刚刚睁开，红色的眼睛带些畏缩地看着他所陌生的世界，他所陌生的人。他是被国王藏匿起来不示于人的孩子，被他的种族所丢弃、所遗忘。他在最无辜的年纪遭到了最刻毒的背叛，但他甚至还没有学会怎样去记得，怎样去恨。

　　Odin抱起婴儿的手势并不生硬，毕竟他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了——一个拥有惊人精力的小家伙。他以出奇的温柔哄着这个婴儿，当他的手触碰到孩子的脸时，灰蓝的皮肤变成了雪白，眼睛中的红色被剔透的绿色淹没。Odin怀中的婴儿已经全然褪去Jotunn一族的特征，变成了Asgard的孩子。他抓住了Odin的手指，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至少战争还赐给了我一个儿子。”众神之父说。

　　***

　　神殿空了，父亲与儿子都不见了，冰座因为失去了能量变回了无生气的死物，一切别的声音都散去了，Thor和Loki却还在凝视Odin原先站着的位置。Loki自始至终以一种过于面无表情的神色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他与所有的事情毫无关系，也毫不关心。

　　“Loki，”Thor低声说，“父亲是爱你的，弟弟。”

　　“我不是你的弟弟！”Loki转过头怒视着Thor，“你已经看得够清楚了，从来都不是。”

　　Thor不打算与Loki争辩，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都同样地固执。Loki每次在Thor叫他弟弟的时候都会激烈地反驳，而Thor总是坚持不懈地这么叫。Sif曾经提到，Thor每次说“Loki是我的弟弟”的时候都好像念咒语。“似乎只要不停地这么说，这就会变成事实一样。”但这的确是事实。Thor想。为什么他们会认为，血缘关系一定是兄弟的必要条件？为什么Loki也会这么认为？

　　Loki并没有到此为止，他在看到Laufey的那一刻就在忍耐怒气，将愤怒勉强压制在平静之下。一旦平静被掘开了一道口子——甚至哪怕只有一条裂缝，其中的怒气便爆发了。

　　“我只不过是一个怪物。就算比你聪明一百遍，能力强一百倍，做过的事多一百倍，也只是一个怪物。无论对于Jotunheim而言，还是对于Asgard而言，我都只是一个怪物，我早就知道了。但这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明白，Thor，你是作为王子和继承人长大的。而我是工具，是恶作剧，是谎言，是笑话——我在外的声名是多么恰切。

　　“你只需要一个眼神或是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赴汤蹈火，而我即便成了国王他们也只会用鄙夷可笑的目光看着我。每次我看到他们的眼睛，原本放在我身上的目光就会迅速地滑开，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的目光在窃窃私语，怪物，自以为是王子的怪物，灾难的源头，Asgard的祸根——”Loki猛地停住了，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他说得太多了。

　　Thor张了张嘴，Loki立即警觉地制止了Thor将说出口的话，嘶嘶地说：“收起你的同情和怜悯，Thor，”绿色的眼睛里有火和冰，“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我不在乎。”

　　Loki像是快要哭了。Thor随即发现是他看错了，那双波光一样的绿眼睛非常干燥。也许他只是想拥抱他，像很久以前那样。Loki直到将要成年的时候还会哭，Thor在抱着他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的披风都快要被他哭湿了，于是Thor说：“嘿，兄弟，振作点，你可是一个战士。”Loki拿他的披风擤着鼻子：“可是我是你的弟弟。”

　　他的骄傲和自卑同时悬在一根细丝上，连Thor都看到了它的摇摇欲坠。

　　“可是我在乎，”Thor回答说，“不是同情或是怜悯，不是别的什么，Loki。我爱你。父亲也是。还有母亲，还有其他人。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Loki定定地看着Thor，像是在分辨这些话的真假。“不，所有人都已经放弃我了。”他呼喊，没有人理睬；他哀告，没有人解救；他在荒原的烈日下以巨石为祭坛，以自己的眼泪和血为祭品，以毒蛇为祭司，他不求生只求死，没有人应答。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他了。而现在，他终于从那里爬出来了，从死中爬出来了。他是自己爬出来的，没有其他人。

　　Thor看着Loki浑身竖起的刺，想着如果现在拥抱他，会不会被他咬一口。最终他决定不用理会那么多。他抱住Loki瘦长的身体时感觉到他在挣扎，还对着Thor的胸口狠狠来了一肘，但Thor没有松手，只是安抚地叫着他的名字。

　　“嘘，Loki。Loki，说真的，没关系，你可以哭的。”

　　“你不知道我早就没有眼泪了吗。”Loki冷冷地说。

　　在长久的沉默中，Thor不知道Loki有没有在哭，但他觉得放聪明点还是不要探究比较好。

　　“我们一直在你的背后，你一回头就能看见。不要总是转过身去……弟弟。”

　　好在这一回Loki没有反驳。Thor想着，也许他真的忙着在假装没哭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