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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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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事情,你是不是气了很久?”想起当年事,周诺问曾琴。
曾琴笑笑,说:“是啊,气了很久。所以跟赵力分手了也不敢打电话告诉你们,怕被洁儿笑话。”
“你别怪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知道。其实我也明白,洁儿的话也没错啊,只是我那个时候再骗自己嘛。她一下子就把我揭穿了,所以我才那么生气的。她现在怎么样,你们还住一块儿吗?”
周诺摇摇头,说:“不了,单过。”
她本来想说,宁洁和男朋友一起住,但想想又打住了。
宁洁的男朋友是她的上司,台湾人,游戏公司的创作总监,薪酬优渥,高大英俊,完全符合她的择偶标准。这个完美的男人只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他已经结了婚。
这个事情太复杂,周诺想还是由宁洁自己来说吧。
“对了,我把她们的电话都抄给你吧。”她想起来。
“好的。”曾琴一边答应着一边翻自己包找纸和笔。她翻了老半天,却掏出了一张小纸片,她很兴奋地扬着那张纸片说:“你看,我昨天在整理原来的书藉时就是发现了这张卡片,这卡片上的email地址用的是你的英文名,下面还有个号码,我猜是你的手机号。”
周诺接过这张纸片,是一张糖纸,上面印着一幅漫画:男孩和女孩隔岸相望。漫画上有一排小小的文字:“爱是... ...挡不住的距离。”这张糖纸的背后写着她的email地址和手机号码,是她的字迹。
“很可爱的糖纸,它夹在一本画册里面。”曾琴说:“可是我忘了你什么时候写给我的,如果我早点想起便可以早点找到你们了。”
但她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
这张纸片原本是她写给赵力的。
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曾琴,赵力,是她未曾提起的那扇窗。
那是怡文走后的第二天,周诺去拜访一个作家。
她在一家出版社做美编,就是替写书的人设计封面、画画插图。这个叫徐立文的作家,写过几本不怎么畅销的科幻小说。周诺读了他过去的作品,很有水准,看得出来他有很强的技术背景,可是现在的读者大多不愿看费脑筋的书,而且书本身装祯得也太一般了,放在书店里一点也不起眼。她为他的新书设计了一个醒目的封面,还配了些插图。
周诺见到他,比想象中的年轻一点,大约三十出头,面貌很英俊,像雕塑般深刻的轮廓,身材很魁梧,穿着却实在不怎么讲究,头发凌乱且愤怒的竖立着。他接过样书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的手苍白修长,但指甲却因为长期抽烟而熏黄。
“我不喜欢我的书被弄得花里胡哨的。”他只看了一眼便拒绝了她的提案。
“可是徐先生,”她解释说:“您不希望更多的读者读到您的书吗?漂亮的装祯更容易引起注意。”
“如果读者只注意到封面和插图,还会在意我写些什么吗?如果他们看不懂我在说什么,有再多的人买我的书我也不稀罕!”他不耐烦地说。
“可是连霍金的书也有配图... ...”
“卡通画能拿来和科学模型比较吗?”不待她说完,他态度粗暴地打断她:“拿回去,按我的要求重新设计。”
周诺一肚子委屈的从徐立文家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当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走到了美术馆附近。
这里离宁洁的公司不是也很近吗?她想。
马路的对面就是那间电影院,她记起头一天宁洁说她就是在这附近看到过几次赵力。他是一个人在看电影吗?为什么是一个人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说不清什么原因,她决定在这附近转转,或许能碰上赵力也说不定呢。
一瞬间,她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疯狂。
她为什么想碰到赵力?碰到赵力她又说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看电影,还总骗曾琴说自己忙。”她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这个借口很拙劣,她又想。
正在她犹豫迟疑之际,却看到有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是赵力。
不会这么巧吧,她想。可是真的就那么巧,来不及反应,他已走到跟前。
“你不是周诺吗?真巧,在这里碰到你。”倒是赵力先打招呼。
“你好。宁洁说经常在这边看到你。”话一脱口,周诺恨不得给自己两下,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这个。
“嗯?”赵力有些迷惑:“你... ...在找我吗?”
“噢,不是。”周诺连忙解释:“我去见一个作家,他就住在附近。宁洁也在附近工作,她说常常在这边看到你。所以我想也不是很巧。”她对自己的急智很是满意。
“哦,是吗?我倒没有见到过她。”
“你好像很闲嘛,今天不做实验吗?”她揶撸道。一旦镇静下来,周诺觉得自己也可以处之泰然。
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抓了抓后脑勺,说:“昨天对不起,我本应该去送林怡文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呢?”
“我有点怕。”
“怕什么?”周诺迷惑。
“怕跟你们相处。”赵力无辜的笑笑:“宁洁和林怡文都很伶牙俐齿。”
“呵呵,那么我呢?”她打趣道。
“你不太一样。”他很老实的回答。
“你喜欢一个人看电影吗?”她突然想到。
“曾琴只喜欢在家看DVD,但我觉得只有在电影院才能感受到电影的魅力。”
“我也是。”周诺认同他的观点,又问:“你每次都是在这间电影院看吗?效果好吗?”
“也不是最好。”他回答道:“不过,如果没有我喜欢的电影,我也会去对面的美术馆转转。”
她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几本画册。
“你也喜欢画画?”她问。
“我没有绘画的天赋,学过一段时间,无论画什么也是马蒂斯那一派的。”他说。
“马蒂斯可是很有天赋的画家。”她反驳道:“我倒真希望自己是马蒂斯,他拥有神赐予的美感,漫不经心地就成为了马蒂斯。”
“总是有人服从了神的指示而成为枝干,而大多数人都只是叶子。”
他的回答让她震撼,那样的精准而富于哲理。
“说起来可笑,来上海这么久,我还从来没进过上海美术馆呢。”她说。
可不是吗,有很多事情你会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比方说艺术,她一度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艺术家,很可惜,只怕很难,但还可以凭着那点可怜的天赋混饭吃。当艺术成为了一门谋生的技能,它便丧失原本的光彩,失去了吸引力。工作以后,她从来也没提起过兴趣参观画展。
再比方说,爱情... ...
“那我们一起吧。”她期待他说。
但他却说:“我已经去过了,你从那边的门口进去比较方便。”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吗?她很失望。
可她为什么要失望呢?这只是原本就不该燃起的希望。
她讪讪地说:“不了,看不了多久,美术馆恐怕也要下班了。”
她正准备告辞,他却说:“那你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一句话,重返天堂。
“这里有全上海氛围最好的Starbucks。”他说:“坐在这里,喧闹与宁静,你能看到人生的两面。”
“你知道这是什么?”她看到Starbucks圆形的绿色标志,想起初到上海遇到的笑话,不由吃吃的笑起来:“我刚上班的时候,有个作家约我在Starbucks见面,我不知道在哪,找了半天,他不耐烦地告诉我‘你只要看到有个绿色的圆圈里面坐着一个长得像鲤鱼一样的娘儿们就是了。’”
“他的描述通俗而准确。”他笑了。
她点了cappuccino,而他点了Macchiato。
“女孩子都喜欢cappuccino。”他说:“cappuccino代表爱情。”
“我并没什么研究,只是点最通俗的,比较不容易错。”她慌忙解释。
“其实,Macchiato也只不过是更为浓郁的cappuccino。”他淡淡地说。
这句话,多年以后她才明白。比爱情更为浓郁的便是思念,就像Macchiato。
他们静静的品尝着咖啡,甚至忘记了交谈。
“我有说过你的名字很好听吗?”他突然打破这沉默。
“是的,吃火锅的那一天。”
“它有什么含义吗?”他似乎是在寻找话题。
“就像它的表面意义一样,是一个承诺。”她回答:“一个有关爱的承诺。”
周诺一出生便是一个小说的桥段。
她的父母是□□后的第一代大学生,他们在大学里相遇、相知、相爱,周诺是他们在一次情难自已的情况下不小心产生的爱情果实。可是对于当时保守的社会、还未完成的学业,这颗果实却实实在在的成为了他们的负担。
他们相约在学校后面小河边的桥上见面,两个人为了这件事深深的苦恼。
一群放学的孩子嬉笑着走了过来。
“也许我们的孩子将来会像她一样。”他指着那群孩子里最漂亮的一个,他总是乐天派。
“这孩子生下来不会幸福的,我们要放弃得太多了。” 但她却担忧。
他不说话。一阵沉默后,她愤怒了:“你怎么不想想我们的将来?我们会被开除的!自己还没长大呢,就已经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说罢,转过身去。
那群孩子在不远处玩闹着,那个漂亮的小女孩踮着脚探长了身子去看桥下河水,桥栏很低,很危险,她想提醒她。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小男孩捏手捏脚跑到女孩的后面,突然大叫一声,那女孩子唬得一惊,攀着栏杆的手松掉了,整个人尖叫着掉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她听见他叫道:“小心!”待她回头,他已不顾一切地跳下桥去救那个孩子。她冲到桥栏边,疯狂地喊着他的名字,湍急的河水已经淹没了两个人的身影。
第二天,人们在二十公里之外下游的河滩上发现了两个人的尸体,他的手紧紧地抓住那个小女孩的衣服,显然他最后的努力没有成功,但他成为了英雄。他被追认为烈士,出殡的那天,整个学校的人为他送行。她没有去,她退了学,回了家乡,她决心为他抚育他遗留下这一点的血脉,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个孩子会毁掉英雄的名节。
果然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给女儿取名,单名一个“诺”字,代表她对他的承诺,这是爱的承诺,生命的承诺。
周诺注定一出生便没了父亲,她的父亲用生命换来了她的存在。
这个故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即使是相处了四年的室友,提起父亲的时候她只是说,他去世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赵力,他们只见过两面,几乎还是陌生人,但她却觉得他那么值得信赖,也许是因为有些秘密压抑在心里太久,她想要找个人倾诉。
“对不起,”半晌,赵力说:“我没想到是这样悲伤的故事。”
“没有关系,”她笑笑,说:“我妈妈常说,其实每个人都在这个故事里有所斩获,我父亲的灵魂得到了升华,她用一辈子的时间守住了这段爱情,而我获得了生命。”
她的母亲苏锦是一个豁达的女人,纵然生活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仍快乐的活了下来。虽然从小受尽了没有父亲的嘲讽,但周诺一直能感觉到来自母亲的支持,她告诉她,父亲在天堂会保佑她们过得很好。
对于逝者最深刻的怀念,莫过于生者幸福的活着。
“这是徐立文的新书吗?你也喜欢这个作家?”也许是想转移话题,他看到周诺放在桌边的书:“这本我没看过。”他拿过那本书翻了一下,其实那只是一本样书,除了封面什么都没有。
她笑了一下接过那本书,说:“这只是我设计的封面样稿,还没出版呢,可是他不喜欢。”
“你认识他?”赵力倒有些雀跃。
“唔。”她喝了一口咖啡,点点头:“其实也不十分认识,我最近在为他工作,刚刚才见过一面。”
“他是我同校的师兄,我读过他的小说,写得不错。”
“是吗?”周诺突然想起,好象是听说过徐立文也是学物理的,又问:“你们很熟吗?”
“我考上T大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了,不过我们导师倒是常常提起他。”
“是不是可惜了一个T大的高材生,毕了业居然写小说。”她笑言。
他叹了口气,道:“如果写小说能帮助读者解读自然科学的玄机,引起更多的人对物理的兴趣,功劳也并不亚于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只可惜读的人太少了。”
“的确不太畅销,他是很有才气,但也很固执。”对于徐立文的粗暴态度,周诺还是有些介怀。
“这是我画的插图,不过他很排斥,他说不要一堆卡通。”周诺从包里抽出一叠画稿递给他,说:“你能帮我看看吗?”
“挺有意思的。”赵力看着画稿,笑着说:“不过徐立文的小说不是一般来说都很严肃的么?这些画的确太可爱了点。”
“你能帮我个忙吗?”她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什么?”
“你能找到有关于电流或者是力学方面的图片吗?”
“当然。”
“我很需要这些。”她在包里翻了翻,想找张空白纸片,但却只有一叠糖纸——那是她收集的一种泡泡糖的包装纸,每一张上都画着一幅主题是“love is...”的漫画插图,她很喜欢——她抽出其中一张,又找了支笔,写下了自己的邮箱和电话号码,递给他,说:“麻烦你找到了以后发邮件给我,行吗?如果没有电子文件,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拿。”
他笑着点点头接过去,却没有注意那个号码,反而很认真地看那幅漫画。
“你也喜欢这种泡泡糖吗?”
“是的。”她笑道:“我总是为了收集糖纸买这种泡泡糖来吃,我管这个叫做泡泡糖里的爱情哲理。可惜现在买不到了。”
“爱是,挡不住的距离。”他看着她,轻声地问:“你相信吗?”
她突然被问得心慌意乱起来,低头不语。
“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
她有些迷惘的摇摇头。
“量子物理学中的混沌理论相信,南美洲的一只蝴蝶轻轻的挥动翅膀,随着能量的递增,几周之后到达亚洲时便会掀起一场飓风。”
她不懂他为什么会说这些,然而他也不解释,只是将那张纸片轻轻的夹在一本画册里。那本画册的封面画着一个带黑帽子的女人,歪着头直愣愣的发呆,眼里汪着一泉水蓝色的忧郁。周诺认出那是出自莫迪里亚尼的手笔,他的文雅、他的脆弱,令人着迷,他的画有一种幸福被抽掉的漂泊感,凄凉却引人欢笑的荒谬。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莫迪里亚尼的传记,那个扉页写着:
你为什么在我的肖像只画了一个眼睛?
因为你用一只眼睛看世界,一只眼睛看心里。
此刻,周诺另一只眼睛正如此清晰窥探着自己的内心,一切都很混乱,但一切又都井井有条,让人舍不得去破坏,然而破坏是多么美,破坏也是生活的一种,她心底里是有一点小小的任性的,但她想她还管得住自己罢。
她不敢抬头,不敢开口说话,良久的沉默着。
“你真安静。”赵力忽而说。
是的,沉默是她的特长,用来掩盖心底那个过于活泼的世界。
咖啡已经喝完了,剩下的一点点弯成了一枚残月积在杯底。听说咖啡积淀的形状能占卜爱情,那么着一枚残月代表着什么呢?她没有研究,却突然很想知道。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罢。”她整理好情绪,微笑着与他告别。
莫迪里亚尼是属于阴天的画家,她记得,那一日的天空,恰如其分的阴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