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不知道的我

2、第 2 章

　　毕业后到上海工作似乎成为了一种潮流。
　　曾琴是因为赵力要留在上海读研；宁洁则喜欢在大城市生活；林怡文想出国，上海是一个方便的跳板；周诺想反正在哪工作也无所谓，既然大家都在上海，生活也就不至于寂寞。周诺和宁洁、林怡文在浦东租下了一套房子仍旧住在一起，曾琴却住在赵力就读的大学附近，她们划江而居。
　　2002年深秋的一个周日，阴雨，整个城市被一片灰白的雾气笼罩。在大屏幕下的街角，周诺和宁洁、林怡文等待着曾琴的出现，这一次的聚会曾琴说会带着赵力出现。
　　这也记不得是大学毕业后的第几次聚会了，虽然都在上海，虽然每个月都会聚会，但她们总也没见过赵力。曾琴总说：“他正在跟教授一起做课题，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实验，很忙。等他有空了，一定带他来见你们。”
　　那天，当他们从广场那头的迷蒙中走来，远远的，周诺看不清他的脸，但却能感觉到在曾琴身后的那份腼腆而温柔的微笑，或许是因为天冷穿了厚厚的毛衣，那个男孩子看上去比照片上要魁梧一些。待他们走近了一点，周诺发现他带的并不是照片上笨笨的黑色大框眼睛，而是无框金色边角的那种，曾琴说得很对，他的眼睛很好看，隔着透亮的镜片她也能看到他浓密的长长卷卷的睫毛，在绵绵细雨下凝结着些许雾气。
　　他的脸上很干净没有痘痘。
　　周诺想，完蛋了，这一次她们连欣赏男人的眼光也这么的相似。

　　虽然同住在一个寝室，周诺和曾琴其实也算不得特别亲密的朋友，可能是因为她们俩的个性完全不同。周诺有时候会觉得曾琴热烈得可怕，就像一团活泼的火球，她的热量随时要点燃身边所有的人，然而她还是更喜欢安静而含蓄的沉浸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但奇怪的是，周诺发现，她们总是不约而同的喜欢一些相同的东西。
　　她在高中毕业的暑假给自己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这是她自己拿主意买下的第一件衣服，厌倦了整个中学时期被强迫穿着的校服、运动服，穿上这条裙子她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读大学后，她突然发现曾琴也有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裙子。
　　后来，她发现曾琴枕边总放着一本书，是她最喜欢的作家张晓风的散文集。曾琴每晚睡前也要翻看这本书，而她早已烂熟于心。
　　再后来，周诺发现不仅仅是一件衣服、一本书，她们常常会同时喜欢一支曲子、一段歌词、一首诗，被同一个故事所感动。
　　缘分这个东西真的十分奇妙，她暗自观察着这个女孩子，虽然她俩如此不同，但在她身上，周诺还是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她把这些当作可爱的小秘密独自保存着，她喜欢这样，就像是观察自己在一面变形的镜子里折射出的身影，些许陌生又似曾相识。
　　看到赵力的照片的时候，她曾经庆幸，幸而她们俩不会喜欢上同一个男人。

　　“你和照片上的样子很不同。”周诺说。见到真实地站在眼前的赵力时，她得承认他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子，他的长相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说过他不上相的嘛。”曾琴抢着答道，伸长了手亲昵地摩挲着他的头发。
　　“是不是因为长得太帅了所以才藏起来一直不让我们见到真人呀？”怡文和宁洁在一旁起哄。
　　赵力仍是腼腆的笑着，没有说话。
　　“帅哥，我们你都认识吗？”怡文逗他。
　　他却转过头来对着周诺，说：“你是周诺。”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温柔。
　　她有点慌，没有想到他第一个认出来的人是她，虽然接着他又准确的叫出了宁洁和怡文的名字。也许这个顺序没有任何含义，她想。
　　她一低头，却突然发现，他手上戴着的，是她编织的那双手套。不知道为什么，目光就停住了。
　　“糯米，你看，只有你编的这双手套最合适呢，其他的大的大了、小的小了。”曾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把赵力带着手套的手举得高高地说。
　　周诺尴尬的笑了笑，连忙转移了视线。
　　“怎么，还嫌弃我们的。” 宁洁取笑他。
　　“噢，不是。”赵力慌忙解释：“我以为都是曾琴编的。”
　　“你有福了，这四年里我们每个人都跟你一起生活。”宁洁继续说。
　　赵力愕然。
　　怡文替她补充道：“我们每天都能听说有关你的事迹，吃你爱吃的东西，读你喜欢的书，还有啊，和你喜欢的女人一起睡。我只差一点就精神分裂得以为自己幻化成你的影子了 。”
　　她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曾琴娇嗔地打了她一下。
　　赵力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脸红的样子很可爱。
　　她们决定整蛊他。
　　“因为听说你不能够吃辣的，我大学四年里跟着曾琴没吃过一顿好饭。所以今天你得迁就我们。”怡文说。
　　林怡文是四川人，简直无辣不欢。在大学里她和曾琴最要好，每天也在一起。
　　于是她们嚷嚷着去吃火锅。

　　一到餐馆，怡文便霸占了菜单。
　　“今天我请客。”她说。
　　“干吗呀，涨工资了？”曾琴问。
　　“我明天排到期去德国领事馆面试，说不定下个月的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在法兰克福了。”她得意洋洋。宁洁刚要说什么，被她制止：“丧气话别说，今天的单我买定了。客随主便啊，我爱吃什么点什么，到了国外想吃都吃不到了。”
　　“你们知道重庆火锅最精华的部分是什么吗？”她接着说：“就是毛肚，而且一定是用红油汤锅煮出来的。最早在朝天门码头，船夫们红油牛杂汤就是重庆火锅的雏形。既然吃重庆火锅就一定要试试这个，我们点这个特色红油锅底，还要... ...”
　　“点鸳鸯锅吧，赵力真的不能吃辣。”曾琴忙说。
　　林怡文抬头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那就满足你一个要求，那就要鸳鸯锅。但是我们要一份毛肚、一份牛肝、一份牛腰、一份黄鳝、一份... ...”
　　周诺注意到，赵力的表情越来越为难。
　　“喂，这些是淑女吃的东西吗？”曾琴打断她：“能不能点些正常的东西。赵力不吃内脏！”
　　“等会儿菜上齐了你千万别吃，跟我这儿装淑女！”
　　虽然总说赵力爱吃什么她便爱吃什么，可曾琴对于美食的热情是众所周知的，怡文每回从四川带回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她比谁都乐于尝试。
　　怡文继续点单，宁洁特地补充：“别忘了，还有一人一个猪脑花。曾琴最爱吃！”
　　曾琴白了她们一眼，对赵力说：“别理她们，我们就吃涮羊肉。”
　　“羊肉有什么可吃的。说好了客随主便，你们每个人只能点一个，阿诺还没点呢。”怡文使坏地说，又调转头对周诺说：“你要什么？”
　　不等周诺回答，曾琴便抢白道：“那我们还有赵力的一个要求。”
　　“你们俩算一个。提那么多要求，想吃穷我呀？”怡文又催：“阿诺快点。”
　　周诺为难地看看怡文和宁洁，又看看曾琴和赵力，迟疑了五秒钟终于说：“那就要羊肉吧。”
　　“叛徒。”怡文笑着责难她，又加上羊肉和蔬菜若干。
　　周诺一抬头，不经意间目光与赵力相接触，他感激的看着她，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听不到，从他的口型她看出来他在说“谢谢”。她微微一笑，将眼神移开。
　　等着上菜的间档，宁洁眯起眼故作神秘地问赵力：“哎，我说，你是不是信什么邪教？”
　　“没有呀。”赵力一脸迷惑。
　　“又不信教，怎么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
　　怡文接过话，说：“不是信教便是火星人，所以才会错过地球上的这么多美味。”
　　“我跟你讲，咱们曾琴也不是能干人儿，只怕做不出火星美食，给什么你就得吃什么，象这样子怎么过日子。”
　　... ...
　　她俩一人一句，说得赵力简直毫无招架之力，头也不好意思抬。

　　饭吃了半程，周诺感觉辣得自己嘴肿得都张不开了。她再一看，个个头上都冒着汗珠儿呢。“要饮料吧。”她说。
　　火锅店的玻璃窗上贴着“免费畅饮”的字样。
　　“不要不要，这些免费的饮料听说都是过了期的汽水灌装的。”宁洁忙说：“另点饮料又太不划算了，一瓶可乐五块钱，外面五十米不到的便利店里才卖两块五。要是辣你就忍着，等会儿出去再喝。”宁洁是实用型人物，刚到上海不久便学会了精打细算。
　　“那就出去买吧。”周诺说。
　　宁洁指指柜台那边贴着的一个大纸条，写着“谢绝自带饮料”几个大字。
　　“我出去买了偷偷地拿进来，行吗？”周诺说：“我都辣得吃不下了。都喝什么？”
　　“橙汁”“雪碧”怡文和宁洁异口同声。
　　“我要可乐，赵力喝乌龙茶。再顺便买点薄荷糖，吃火锅火气这么大，吃完了该嗓子疼了。”曾琴的要求最多。
　　周诺正准备起身，却被宁洁一把拉住：“让赵力去。”
　　赵力从最里面的座位艰难地往外挤。
　　周诺轻轻推了推宁洁，轻声说：“算了，我去。”
　　“那可不行。跟这么多美女一起吃饭，还不好好表现表现，他一个男人坐得住吗？”宁洁故意使坏。
　　周诺起身的时候，赵力已经从最里面的位子挤了出来。
　　“那你们就一起去吧。”宁洁说：“分头拿进来噢，别让店家发现了。”
　　走出门口，周诺尴尬地冲赵力笑笑。一路无语。
　　在便利店，周诺拿了一瓶可乐、一瓶雪碧、一瓶橙汁和两瓶乌龙茶，她自己也选了乌龙茶。
　　“我要无糖的。”赵力说。
　　“我也是。”
　　两个人相视一笑。又无言。
　　赵力抢着付完钱，又把几瓶饮料分装在两个袋子里，自己一把拎着。
　　走到火锅店门口，周诺说：“分一袋给我拿。”
　　赵力递了较轻的一袋给她。
　　“谢谢你。”他突然说。
　　“嗯？”周诺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那双手套。”他转动了一下左手，表情突然很俏皮：“还有啊，你推荐的那种洗面奶，治好了我满脸的痘痘。”
　　“你怎知道？”她很惊讶他会为这件事向她说谢谢，她自己也已经忘记了。
　　他轻轻地点头，说：“你的名字很好听，她说过我就记住了。”
　　她还站在原地发愣呢，他已经与她擦身而过先走了进去。她跟着走了进去。
　　他把饮料分给大家，递到她手中之前，轻轻地拧开了瓶盖。这个小小的动作，一瞬间，竟让她心跳慌乱、满脸通红了起来。
　　幸而，没有人注意到她。

　　第二天，林怡文如愿的通过了面试，拿到了去德国的签证。不久之后，她买一张单程的机票飞往法兰克福。
　　再后来，据说要建更大的城市中转站，人民广场被拆得七零八乱，大屏幕消失了，屏幕下等待的人群也消失了。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联系越来越少。
　　宁洁在工作中遇到了喜欢的人，搬了出去。
　　周诺的母亲出国前留了一笔钱给她，买了一间小点公寓，仍旧住在浦东。
　　但真正失去联络的却也只有曾琴一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