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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萦损柔肠自难安 ...

  •   到京时,又过去了一个多月,立秋已过,北京这年的夏末,已经微微的有了凉意。冰儿倚着马车的小窗,静静地看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仍觉得市声烦躁、处处惨绿愁红,自己一直是双泪未干,胡衍璧胡衍莹虽满心喜气,看着冰儿这副样子,也一点都笑不出来。

      进了外城,天色已经暗了,等进了朝阳门,街上人已经稀疏了,海兰察派人过来听冰儿意见,是进皇城,还是找间驿馆先住下。冰儿道:“自然是进皇城。”看看身旁胡氏姐妹,又道:“叫海兰察把胡家两个小姐先送到傅相府上,我已经给傅相写了信,托他为这两个女孩子脱罪。”

      胡衍璧胡衍莹热泪盈眶,胡衍璧跪下要给冰儿磕头,冰儿一把拉起她:“能在一起,就是缘分,我能帮你,自然要帮你。”

      胡衍璧心怀愧疚,无论如何与胡衍莹一起磕了三个响头才抹着泪和海兰察派来的人走了。冰儿面无表情看着她们姐妹,又传话问慕容业的来去,海兰察却道早已经把他送到了顺天府的牢中,等皇上谕旨审理,再转刑部,又是绝了冰儿的念头。冰儿无奈,只好吩咐立刻回宫。

      到宫中,已是下了钥了。海兰察亲自来请示,是否到驿馆先住,冰儿见他就厌烦,一口回绝,本就归心似箭,不愿再待哪怕两个时辰等到天明,执意要门口侍卫记档放她进宫。海兰察也没有办法,只得照她的心思来。

      打开层层宫门,冰儿踏入了自己熟悉的承乾宫东配殿。配殿还如以前一样金碧辉煌,处处透露着皇家气派,窗口只摇曳着几盏打更的小灯,微微暗黄色调的光,晕出浅浅的雾气,庭中花木在微风中剪影般轻摆着,极轻微的沙沙声入耳,愈显禁宫幽静。

      “是主子回来了?!”传来的是苇儿喜极的声音。冰儿突然一阵心酸,见苇儿胡乱着一声紫红色宫装,边绾着头发边飞奔出来。到了门口,才急急捂了自己的嘴,小声笑道:“犯忌讳了!大半夜的这么嚷嚷,要是以前,非挨姑姑狠狠一顿藤条面不可。——不过今儿才知道主子回来,巴巴儿地盼到二更,还不见人影,才道没指望了,胡乱就上床睡了。这副样子,真叫主子见笑!”说着,一蹲身还要请安。冰儿早一把扶住她,苇儿就势站稳了,凝视着冰儿的脸,脸上带了愁色:“主子瘦多了!”

      “苇儿!”冰儿早有一肚子愁苦无处倾泻,这段日子的苦闷、对慕容业的忧虑、对亲人的想念……化作长长的一汪眼泪,尽情地倾倒出来,揩抹在苇儿肩头衣服上。苇儿亦是感慨万千,任着冰儿哭够了,方道:“主子回来是喜事!一年了,我们就像过了十几年似的,等都等老了。……里头‘五更鸡’上炖了热鸭汤,热乎乎地喝一碗去。还有燕窝和莲子……”

      冰儿抬手拭了泪,突然也笑了:“苇儿你看你,忙得连鞋都没穿,这入秋后的晚上凉得很,怎么好赤脚在地上踩!快穿鞋去!”

      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喝下一碗热汤,浑身似乎回了暖,苇儿殷勤地说:“早些安置吧,还可以睡两个时辰,等皇上叫起后,你总得先去谢恩,这会儿养养精神也好。”冰儿半晌端着茶碗不说话,末了道:“也没困的意思。我得想想……”

      “明儿再想,不成么?”

      冰儿却是泫然的神色,好久才懒懒道:“好吧,也不折腾你们了。”到了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眼见得妆纱帐子上透了窗户纸的淡青色,冰儿掀被起床,坐在床沿上,却又望着房外点点昏黄的烛火发呆。苇儿忙带了侍值的宫女前来服侍,冰儿梳了头,拿青盐擦过牙、漱过口,见天已大亮,问道:“皇上这会儿已经叫起了吧?”

      “是。已经辰初了。”

      冰儿点点头,道:“给我拿那件月白素缎的衣裳。一会儿我去请安。”

      苇儿犹豫道:“那件……是不是素了点儿?您回来,怎么说也是好事,还是那件盘金的水红袍子比较合适。”

      “月白的。”冰儿淡淡道。苇儿便也不好说什么,默默地为冰儿换了衣裳,浅蓝素色的袍子,只镶了一条银灰色的云头宽边,别无织绣,映着冰儿略现苍白的肌肤,格外凄冷,苇儿见冰儿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眼睛深不见底,暗暗心惊,犹豫着道:“主子……好容易回来,皇上一定愿意见您快快活活的……”

      冰儿冷冷一笑,没说什么,快步向门外走去。

      **************************************************************************

      “回公主,万岁爷说,今儿忙,没空见您,请安的意思他知道了,您身子不好,回去好好调养,晚来去给太后请安。”养心殿执事太监对冰儿道。冰儿怔怔的,望空想了会儿什么,起身道:“劳驾,帮我看着点,皇上什么时候空着,我有急事要见他。”

      乾隆身边的太监都是他严格调_教出来的,哪儿敢为冰儿做这个眼线,只是陪笑道:“公主体恤奴才吧!万岁爷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如意传话时不慎多了一句嘴,叫一顿板子打得臭死,奴才们……”冰儿长叹一声,冷笑道:“皇上还能一辈子不见我么?!”说罢,径自在一边台阶上直挺挺跪下:“我等着。”

      也不知道跪了多少时候,终于有人来搭理她了:“公主,皇上说,请您进去。”

      冰儿忙起身,却不知双腿已经跪得麻木了,猛一站起来竟没站稳,旁边的太监忙扶住她。冰儿定了定神,觉得膝盖上的旧伤又有点疼,一瘸一拐进了西暖阁,乾隆一身弹墨便袍,就着窗边在写些什么,直到冰儿请过安,才抬头淡淡道:“不用跪了,起来吧。”冰儿垂手立在一边,正考虑如何开口,却听乾隆道:“正好有个东西让你看一下。”便伸手递过一个折本。冰儿定睛一看,却是秋决的名单,眼睛迅速下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耳边有些嗡嗡的,一时似乎连字迹都模糊了,乾隆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本来部议是磔刑,朕想他毕竟是自首,减了一等,大辟,十月初三。”

      冰儿默然无声,心里空落落的,似乎精神都被抽干了,突又听乾隆说:“好了,别哭了!”才发现自己原来在哭,手一抹眼睛,手背立刻湿了一片,视线清楚了一些,只见米色的折本上俱是自己的泪痕,“慕容业”三个字已经洇得模糊了,朱批像血滴在纸上,红得刺眼……冰儿还是心有不甘,问道:“难道就没有……”

      “没有!”乾隆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也不想想,朕凭什么赦慕容业不死?就凭他杀了朕四个州县,七个武官吗?就凭他脱逃流刑,占山为王,谋叛自立吗?他全无可赦之由!而你——你就叫个心痴!”

      冰儿低头哽咽得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还是乾隆起身抚慰她:“你也吃了不少苦,朕知道。不过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冰儿感觉到乾隆温柔的手指正轻轻揩抹她颊上的泪水。“别让朕看着你心疼了,快回去好好养着吧,朕已经吩咐了御医给你好好请个脉,用点好药调养一下,刚叫人送了十两燕窝到你宫里,每日拿冰糖熬粥喝,你自己个儿身子要紧……”

      冰儿猛地抬头,眼中莹莹,泪水直欲夺眶,却硬是忍着,道:“好,我不求阿玛赦了他,但求他最后这几天,让我天天去陪着他!”

      乾隆冷笑一声,语气寒冷入骨:“哼!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倒是不要廉耻!朕也随着你不要廉耻了么?!”

      谈僵了,冰儿深吸了口气不作声,乾隆夺过冰儿手中秋决的题本,见满纸泪斑,眉头皱了皱,气鼓鼓道:“你跪安吧!”把题本扔到边上,回到炕几上处理其他折子,半晌却未闻响动,抬头怒道:“你要朕叫人来拖是不是?!……”话音未落,却怔住了,冰儿立在金砖地上,脸色雪白,一身月白袍子随着她的身子轻轻战栗,清冷的蓝光幽幽地反射着她一身的凄楚;再看到脸上,眼睛已是红了,泪水似乎不受控制一般一串串就这么滑下来,在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又如珍珠一般滚落到衣服上,衣服的浅蓝色被泪水氤成深色,一点点、一道道,竟成花纹;冰儿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努力说道:“皇阿玛……算我……求你!”颤巍巍的睫毛浸透了泪水,沉沉地坠着,乌黑的瞳仁看不清楚,但分明可以感觉到潮水似的痛楚深蕴其中……乾隆觉得心口突然被绞缠一般猛地一痛,不忍再看,低头静了静神,努力平静地说:“你去吧!”可眼不见,冰儿的脆弱得要滴血的声音却不能不听,“皇阿玛……求你!……”不由人不柔肠百转,思绪千迥。乾隆硬下心肠大声道:“来人!把她扠出去!”

      眼不见,耳不闻,心却不能不乱,冰儿大声请求的余响仍在殿中萦绕,那苦到极处的眼神更似钉在乾隆心头的一根钉子,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不能让步!不能让步!!

      **********************************************************************

      然而他最终还是让步了。

      当晚,御医来禀报冰儿的脉象,“迟”、“沉”、“虚”、“涩”……净是不好的字眼。乾隆听得心惊,问道:“怎么会这样?”

      御医分析说,冰儿在盛京有失调养,临行前刑伤未愈,加之舟车劳顿;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心病,神思恍惚,不思茶饭,失眠梦魇,就是好人也要憋出病来。

      “先用药调着吧。”乾隆思忖了一会儿道,“你只管写方子,药不用愁,拣好的用就是。饮馔上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也注上。”

      “嗻!”御医又道,“不过……”他抬头见乾隆征询的目光,斗胆说道:“……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乾隆怔了半晌,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去伺候吧。”转头又对马国用道:“以前还是崔有正最会哄他主子开心,也在瓮山和行宫受了两年的罪,该学得乖觉些了,还调回来伺候公主吧。”

      马国用应了声,心里暗道:这主子从前最厌崔有正,现在为了哄女儿开心,也都顾不得了。

      然而接下来几天,天天来奏报冰儿脉案的御医,没有一天能报来让人心里轻松些的好消息。乾隆面色沉沉,语气也有些不耐烦:“……按着宫分,每日家饮馔没有不足的,怎么的越来越瘦?她原本能有几斤肉?再瘦下去,不是皮包骨头了?若是身上有病症,就需得用药施治!”

      御医无奈地咽口口水,道:“日日饮馔,也是臣经手核查的,公主肠胃不好,仍是五行不调,其实……其实还是忧思太过,因而饮食无味,睡眠也差。针砭汤药不过是外物,还要本人肯实心瞧病,有想治好的心思才行。”

      这话说得直白,乾隆听着虽不大舒服,但是宫中尊重御医是传统,只要没有说错,也不好驳回。乾隆点点头叫御医下去了,板着脸继续批阅手中的奏折。然而几本折子越看头越疼,乾隆掷下手中的折本,对总管马国用道:“这边已经看好的,拿了去给批折处批一下,其他的放着别动,朕回来看。”“嗻!”马国用哈腰应着,见乾隆有要出去的意思,忙使眼色叫宫女拿大衣裳伺候着,后面几个宫女太监立刻急而不乱地忙活起来。乾隆道:“备件披风就可以了,朕就去承乾宫五格格那儿。”

      偏殿里烛光乱摇,乾隆在门口就听见苇儿劝解的声音:“好歹得吃点……就当药吃,成么?……”乾隆摆摆手制止了小太监的通报,轻轻走了进去,有人见了乾隆,忙跪下请安,于是呼啦啦跪了一屋子,乾隆眼睛一扫,苇儿颊有泪痕,其他人亦是愁眉不展,再看冰儿,她慢吞吞站起身,又慢吞吞蹲身请安。乾隆冷冷道:“你在折腾什么?!”

      冰儿幽怨地抬头瞥了乾隆一眼,又低下头道:“我说了没什么胃口,他们非要逼了我吃。”

      乾隆见苇儿神色焦急似乎有话要说,便点名问道:“苇儿,格格晚膳进了多少?晚点进了多少?”

      “回皇上,公主晚膳粒米未进,晚点也粒米未进!”

      乾隆转向冰儿怒声道:“你要成仙啦!一点都不吃!”

      冰儿本就是有心要胁迫,故意抗声道:“心里堵,吃不下!”

      乾隆觉得心里的气直往上冲,猛然想起太医的话,忍了没生气,和声道:“何苦来!来,皇阿玛陪你用膳,多少进点。”边吩咐苇儿摆膳。冰儿头一扭:“我不吃!”乾隆冷笑道:“你这是威胁朕哪!”

      冰儿迅速地一瞟乾隆,觉得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心里权衡,还是决定继续撑着,不过也不宜说话,低头沉默着,气氛立刻压抑起来。乾隆从冰儿一瞥的神色间觉出她这是在挑衅自己的耐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时竟没有主意,故作威严地说:“再不吃,朕叫人灌了!”冰儿干脆哭道:“我也不想活了,阿玛干脆拿鸩酒灌死我算了!”

      她一撒泼,乾隆倒没辙了。爱,倒成了他的弱点。乾隆怒道:“你骄狂什么!别逼得朕不客气你!”冰儿知他色厉内荏,拼着挨顿打,哭闹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吃不吃饭都由不得我作主,更别说其他的!老百姓想看望看望关在牢里的人都可以,我倒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可除了这名分,我还有什么?!”

      乾隆冷笑道:“你倒是终于招了,原来不吃饭就是要威胁着去看慕容业!”

      冰儿并不示弱,头一昂说:“对了!我只求我对他能尽一个妹妹的职责!”

      “朕要不让呢?!”

      “那……”冰儿咬咬牙道,“阿玛也犯不着再管我吃不吃饭的事儿了!”

      “哼!”乾隆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对外面道,“来啊,到敬事房,传杖!”

      一时极静,曾经上书房的那顿痛打,区区十数板,现在想来还是胆寒的,冰儿脸色刷地一白,然而想到慕容业,心底里似乎有股气力撑着自己——若是挨顿打就能得见业哥哥,亦不过咬咬牙关、硬硬头皮就挺过去的事罢了,于是鼓舞自己一定要为慕容业熬过去。有此一念,虽然免不了有些害怕,反倒昂首挺胸,拿出了坦然受之的神态来。外面的太监不敢怠慢,只一会儿,敬事房十个行刑太监就扛着装满大小板子、竹竿和藤条的黄布袋子过来了。乾隆直指着五尺长、四指阔的毛竹大板:“那个。”眼角余光见冰儿脸色煞白却硬充好汉的样子,又气又怜又无奈,转脸冷冰冰对崔有正说道:“从你开始,劝你们主子进膳,一刻钟劝不动,就出去领二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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