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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历遍磨难终赐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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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察听闻唐博伦要面见自己,不由咬着牙冷笑一声,才道:“传——”
唐博伦虽还着官服,但形容萎靡,原本就够瘦的一张脸,更是寡得惊人,白白的肤色也灰黄了,额头上蔟起半寸长的额发,乱蓬蓬翘着。此刻他见海兰察反而倒不卑不亢起来,打千行了庭参,也不肯长跪,立在下首,一双怨毒的眼睛就瞟了上来。
海兰察心里正是恨毒了他,又知道他必然没有好果子吃,更不必给好颜色看了,慢悠悠喝了半盏茶下肚,才冷冷打一副官腔道:“你来找我何事?”
唐博伦问:“卑职正不知犯了何等大过,海将军身边的亲卫,把我住的县衙团团围住。卑职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并未被朝廷褫夺名位,不知将军何由把我像犯人一般对待?!”话说得咄咄逼人,海兰察却哪里怕他!冷冷笑道:“海某派人护卫大人,也是怕大人心生了拙念,原是一片好心。”
唐博伦愈加不忿,大声说道:“将军这样的‘关怀’,倒是卑职受不起的了!倒不知卑职因何要生‘拙念’?将军如果对卑职不满,不妨直说,卑职自甘领罚!”
海兰察倚着椅子后背,一副满不在乎、故意忽略的态度:“那日县衙里,听说大人对流配的女子有不轨之图,这可是重罪,大人不知?”
“那犯女信口雌黄、含血喷人!将军怎的就偏听偏信?就是朝廷问案,也要讲个三推六问,怎的她一个人的言辞就能当了证词?这样的罪责,卑职万不敢领!再者,就算是卑职犯了这样的过失,也当偱律法问案后才可拘拿,怎的未曾见人问案,就把卑职软禁了?”
“呵呵……”海兰察不由一笑,“唐大人莫要和海某使气!平素问案,少不得三推六问;大人既然通律法,海某倒要请教:大人问案,又为何是酷刑逼供?”
“她不说实话,我怎么动不得刑?!”
“她你就是动不得!”海兰察突然眉立,声音也高亢起来。唐博伦心里有气,但见海兰察突然这样,倒也不敢妄使,咽了口吐沫,忍了忍才说:“将军心里所想,卑职也明白了!”拂袖欲走。
“你明白个屁!”海兰察一手撑着桌案站起身,一手指了指唐博伦,“我老早告诉你,官庄里的金氏烦请照应。你以为我定然徇的是私意儿?我告诉你,照应她,依的才是公心!不过,如今你就是后悔也晚了,想要三推六问的熬审,只怕也没的机会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劳有司三推六问。就算她是真想诬陷你,你也只好认了!——她是什么人?!你还敢存非分之想?!你想那事儿的时候就注定了死路一条了!”
唐博伦不由脸色发白,虽然并不完全明白,但气息上明显弱了三分,抖着声音问:“海将军,我也是朝廷命官,皇上钦点的同进士出身,吏部分发的知县!这点子过失,又是未遂,放在大清律里,左不过革职拿问。将军这一顶顶的大帽子,是要吓唬卑职么?”
“我才不吓唬你。”海兰察冷冷道,“大人趁这些日子还未革职逮问,尚是知县身份,还是寻些好吃好喝的,珍惜时光吧。”转头道:“来啊,送唐知县回去。县里的事情先都交给县丞署理。唐知县身边,时刻不许离人,丢了一根汗毛,我唯你们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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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最加急的驿递,从海兰察送密折至京再到乾隆朱批送回盛京,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盛京迎来了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六月底的熏风,中人欲醉,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香气,辽阔原野、山林,郁郁葱葱,各色野花如同缤纷的地毯一般,铺遍四野。官庄所种的麦子、高粱和大豆长势正好,绿油油的甚是喜人,且农闲之际,流人们也比往日清闲。
胡衍璧在房里缝补完两件衣服,张妈又喊她择菜,胡衍璧带着刚过了九岁生日的胡衍莹,一起到小河边择洗绿油油的青菜。“姐姐!看!鱼!”胡衍莹虽然经过不少磨砺,骨子里还是个孩子,指着河里翻腾的一片说道。胡衍璧笑道:“我们四小姐总算见着活鱼了!人说这里春夏季最丰饶不过,棒打狍子瓢舀鱼,上回县太爷生日,不就赏了我们一锅狍子肉吃,真是独有的香。”
胡衍莹已经在流口水了:“姐姐,我们再抓两条鱼打打牙祭好不好?”
胡衍璧忙道:“又胡说了!给管事的发现了,你又要跪了!”她看看自己的掌心,上次挨的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粉红色的掌心里依然留着青黄色的痕迹,心里一阵淡淡的落寞。快一年半的时光了,身边只有胡衍莹和大哥胡衍瀚、二哥胡衍淦还在人世,许是经的事多了,心竟也麻木起来,生离死别不过是云烟,自己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万幸,至于未来:嫁不嫁人、有没有熬出头的一天、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人世,似乎想都不需要想,日子只一天一天捱着便是。
只不知道冰儿怎样了?
胡衍璧想起县衙那一幕便觉得像醒不过来的梦魇一般:冰儿身上鲜血淋漓,脸色那个惨白,让人看了就担心她随时会死去一样。她也挨了打,莫须有的,被县太爷刑讯逼供,那份痛,不敢想,打在手心里,可似乎心肝儿都被打裂了。可随后,记忆里只剩下滩滩鲜血,好多人围着,好多刀剑兵器,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她好像是晕过去了,等再醒来时,还在流人住的棚屋里,身边是眼睛哭得肿肿的胡衍莹。冰儿再也没有回来。
正发着呆,耳边突然传来张妈的声音:“胡氏!”
胡衍璧一惊,手里握着的一把菜不慎落入水中,很快随着湍急的水流飘走了。胡衍璧慌忙去捞,哪里还捞得着!她尴尬又担心地回身,湿淋淋的手慌乱地擦拭在衣襟上:“张婶子,我……我没小心,下次不会了!”
张妈却一反常态的没骂也没打,反而笑眯眯走上来:“告诉你件喜事!”
喜事?胡衍璧更担心了,当时,冰儿就是接到了“喜事”,至今下落不明,她磕磕巴巴说:“我……我这低三下四的,能……有什么喜事?张婶子别开我玩笑了!”
张妈笑道:“你还记得金氏吗?”
胡衍璧的脸更白了:“她怎么了?”
“她如今是过上好日子了!在盛京将军的府里住着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是叫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张妈笑得更灿烂,“将军府里人说,叫你去呢!怪不得昨夜里蜡烛爆了好大的花儿呢!……”
胡衍璧只觉得眩晕,然而她丝毫不敢反抗半句,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容我想想吧。”
“你想,你想。”张妈一挤眼睛,“晚上我来问你!”
胡衍璧不知道自己怎么昏沉沉回到了屋子。还有什么好想的?要么心甘情愿受辱,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她没有冰儿的泼辣大胆,但她不怕死,她仿佛已经死过了一回了,仿佛死只不过是与家人团聚而已,死,唯一让她不舍的,是身边仅剩的、九岁的小妹妹,她以后要孤苦伶仃在这东北极边之地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胡衍璧的眼睛有点湿,她从箱子中摸索出一支眉笔,青黑的黛石,原本可以画出柳叶弯眉,自从到了尚阳堡,还从来没有用过。她在墙上想写点什么,抖抖索索半天,只留了一句:“人生无可消此恨,珍重再说与卿闻”已经是泪如雨下。她抽开裹脚布,在一头挽上一块石头,用力地抛向房梁……耳边隐隐响起的,是妹妹胡衍莹大声的哭喊,她想叫阿莹别怕,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再醒来,胡衍璧已经躺在海兰察府里了,“我……没死么……”
冰儿的脸出现在面前,她微微一笑:“阿璧,怎么莫名其妙就想不开了?”
胡衍璧惶惑地看看四周,挣起身来:“我这是在哪儿?”
“海将军府。”
胡衍璧像不认识一样盯着穿金戴银的冰儿:“你……你倒肯了?”
冰儿一愣:“你说什么?”
她还没明白过来,一旁的翠儿“噗嗤”笑了:“公主到底还是个姑娘家!我猜呀,胡姑娘以为……”她憋笑憋得说不下去了,独自“咯咯咯”半天后才忍了笑又说:“胡姑娘,你放心,我是海兰察他当家的。他想玩弄人家姑娘,也要看我同意不同意!”
冰儿也明白过来,淡淡笑道:“你怎么会起这个心思?”
胡衍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是翠儿边笑边说:“始末我来告诉你,不过你也不能外传。这位——”她摊手伸向冰儿,“是当今皇上的女儿,五公主,犯了点事儿,被皇上送到这儿惩戒,现在蒙赦赐环,就要回京了!”胡衍璧一副做梦的样子,翠儿道:“估摸着你一时也明白不过来。没关系,公主回京,要有人伺候着,我本来说在自己身边派几个靠得住的丫头婆子跟着,公主硬说想要你陪她。你就陪公主回去吧,京里头横竖比这里要好的多,是不是?”
冰儿淡淡笑道:“你上次说你的娘舅家就在直隶,你先跟我回去,然后我遣人把你送到你娘舅家可好?”
胡衍璧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她楞了半天,又问道:“那我哥哥和妹妹怎么办?”
冰儿沉吟了一会儿,说:“阿莹我可以一起带走,不过男的不行。不过我叫海将军多照应着点。两位胡公子都是诗书上很来得的,海将军帐里总可以有些事做,是么?”她征询地望着翠儿,翠儿一拍胸脯:“这一句话!我一会儿就告诉老海去。”
胡衍璧翻身想要磕头,冰儿轻轻按住了她,抚了抚她脖子上青紫的一道勒痕,低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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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察来到后院,依他自己的规矩通报之后,才进门,打千儿请安之后,笑吟吟道:“皇上谕旨下来了。”
前些天,乾隆的秘旨里就已经说明了即将赦免冰儿的罪责,赐环回京,冰儿心中亦没有的大的惊喜,想到慕容业舍身为自己开释,甚至心里苦苦的,只勉强笑了笑,“嗯”了一声。海兰察说:“皇上命奴才亲自送公主回京。”
“慕容业呢?”冰儿突然问。
海兰察一愣,随即回答:“也是奴才亲自押解回京。”
冰儿看着他问:“能让我问他几句话么?”
“不能。”海兰察斩钉截铁。冰儿不由恼怒:“我还能怎么样他!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海兰察却不畏惧她,直视着冰儿的眼睛道:“他是钦犯,公主不适合见他。”他顿了顿,见冰儿有不服之色,直接说道:“再说,奴才也不放心公主见他。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冰儿不由大怒:“海兰察!你太过分了!”出来送茶的胡衍璧正听得两人斗口,吓得手一抖,茶杯差点掉下,茶水则泼得一地。胡衍璧慌忙拿布来擦,海兰察无声地出了一口气,见冰儿放了一个响炮,接着却哑巴了,知道她其实无话可说,心里也有点不忍,换了笑脸道:“也有件好事。”
冰儿不予理睬,海兰察自顾自说道:“皇上谕旨里头,直接说唐博伦是‘苛政酷吏,丧心病狂’,还说要锁拿回京审问,有皇上这八个字的考语,我看他就是不死,也少不了发往军前效力。算是给我出了口气,我三天两头儿的托请他照顾,哪想到这厮色胆包天,竟然置之不理,还想构陷。那日衙门里他这么对你,我嘴上不好说什么,真恨得牙痒痒……对了,公主回京的车马、人员、吃穿日用,奴才也备得差不多了,三日后是个适宜出行的吉祥日子,奴才恭送公主回京。”冰儿只是面无表情。海兰察也没辙,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没什么事,奴才就先告退了。”
哪知三日后,万事俱备,冰儿却让内里传出话来,说自己身体不适,要暂缓回京。
海兰察气急败坏,去问自己的夫人翠儿,翠儿也是一脸无奈:“我瞧着她精神确实不太好,气色倒还可以。偷偷问了胡衍璧那丫头,只说晚上总听见公主在被窝里抽噎,早上枕头都是湿的。要不要叫个郎中来瞧瞧?”
“瞧有何用?郎中还治得了心病么?”海兰察叹口气说,“她说身子不好,就是好也只能是不好。我还不明白她!能拖得一日是一日,让慕容业多活两天。她倒是好心,人家慕容业未必舒服!”
又拖了半个月,乾隆已发秘旨来催,海兰察一狠心,软哄硬逼地把冰儿骗上车,顾不得她的眼泪滚落如下雨一般,远远地带着慕容业的囚车直往京里赶。